丁灵睡了一日,困意全无。炉中火烧得正旺,只觉不煮一壶甜酒简直辜负。丁灵立时意动,便不想惊动侍人,仍旧踩着木屐子往酒窖子去,把青花瓷坛子里的甜酒抱一小坛子出来。
正关门时身后有人叫,“姑娘?”
丁灵回头,是别院家丁,“半夜不睡觉,来偷酒吃?”
“小人怎么敢偷酒?”家丁笑着上前打千儿,“那边偏院要的。咱们这儿地方荒僻,无处买酒,偏院过来人同小人打听买酒处,管事让小人从酒窖取一坛送去。”
净军在阮无病的行踪上极其隐秘,外间没有人知道阮无病就在丁府别院,便连别院家丁都只知来的是中京的亲戚,不知来人是谁。
丁灵皱眉,“谁在要酒?”
“这个倒不知。”家丁摇头,“已是第二回 了。”
丁灵道,“你回去,我去看看。”仍旧提着自己的小坛子往阮无病院子去。
守在外头是另一队净军。那统领认识丁灵,远远迎上来打躬。丁灵奇道,“阮继余和阮继善都不在?”
小统领听她直呼二位大佬名姓,唬得脸发白,又不敢指责丁灵,“余都统昨日熬一夜,睡去了,善都统另有事。”
丁灵指指紧闭的门扉,“可安置了?”
“还未。”统领道,“今日高兴,命人送酒。”
果然是阮无病。丁灵皱眉,“汤送了吗?”
那统领第一回 守内院,云里雾里问,“什么汤?”
“我去看看。”丁灵拾级上去,推门入内。扑面浓重的酒气,没有灯,只有榻边熏笼火光一明一灭,隐约看见屋中景象。
榻边多了条短案,其上放着只精巧的银盘,一把银壶,数只银杯。男人手里捏着只银杯,倚坐榻边。他卧床多日,只拢着件白色中单,因为消瘦,中单显得极其阔大。不束发,黑发垂落,有一种隐世贤者的适意。
男人看见丁灵便笑,“你来啦?”仰颈喝干。行动间黑发摇摆,仿佛下一时便凌风归去。
丁灵无语,“说好了要休息,怎的半夜在这喝酒?”
男人一只手握杯,另一只手撑在案上,偏着脸看她,“你不是说明天才来?”他应是吃了不少酒,白皙的面容浮着薄薄的霞色,火光下一双眼水汪汪的,敛着春水一样。
丁灵懂了,“因为我明天才来,所以你今天吃酒?”
“嗯。”男人点头,“多少年没说过旧事,吃一些。”提起银壶斟酒,他动作粗放,酒液洒出来许多。男人不在意,捏着杯子仰颈倒入口中。细长的脖颈随着动作拉出一条白皙秀丽的弧度,说不出的动人。
丁灵猜测白日说起当年受刑的事撩动男人愁肠,便打消劝他的念头,点一盏灯走回来,“我陪你。”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明光刺得闭一闭眼,睁开便见丁灵坐在身畔,“丁灵……你怎么来了?”
确实有酒了。丁灵道,“是呀,我来了。”
男人另取一只杯,胡乱倒上,推给她,“陪我吃一杯。”
他倒得太满,丁灵只能双手捧住,小心翼翼吃一口,竟不是吃惯的米酒,是极烈的烧刀子,入喉如刀锋利,立时在喉间点一把燎原烈火tຊ,沿着喉管直烧到五脏六腑。
丁灵拧着眉毛,好半日才能说话,“你怎么吃这么烈的酒?”
“嗯。”男人道,“不能吗?”他垂着肩膀坐在那里,目光放得极远,“不能的事太多,吃个酒也不能?”说着自己笑起来,“是……确是不能……不能……”
丁灵只觉心脏被什么用力握一下,刺刺地疼,久久才能说话,“什么不能?”
“那可太多了。”男人笑着,“不能死,也不能活,不能走,也留不住。就像现在——”他握一握银杯,“酒——我不能吃,也不能不吃。”
丁灵初时听得认真,听到后面摇头,“你要吃便吃,我不拦你,说什么胡话?”
男人认真道,“酒这东西,不能吃,吃了糊涂,可我不能糊涂。也不能不吃,不吃便活不了——”他说话时一只手撑着下颔,身体摇摇晃晃的,“……一天,都活不了。”
丁灵皱眉,“你醉了。”
“没有。”男人摇头,“我从不醉。”他目光迷离,却极固执地盯住她,“我从来没有醉过。”
丁灵忍不住,“阮无病,你是不是在伤心?因为什么?”
男人断然摇头,“不过是不能而已——从来都不能,我早已经习惯,我不伤心,有什么可伤心?”又斟一杯,倒入口中。
他从未有如此直抒胸臆的时候,丁灵便不肯劝,默默给他倒酒。男人无声吃下,忽然道,“我给你的玉蜚,还在吗?”
“什么玉匪——”丁灵忽一时恍然,扯出颈上挂着的玉鬼头,“这个鬼头吗?”
“鬼头?”男人愣一下,哈哈大笑,“差不多,就是个鬼头。”向她伸手,“给我。”
丁灵低头摘下,托在手掌心。男人伸手取过,拈在指尖摆弄。
“玉匪是什么东西?”
“蜚,灾兽,你方才说鬼头,很对,就是个鬼——你戴着鬼,便没有鬼敢来寻你。”男人口里说话,指尖不住翻动,飞速编出一个环,“来,伸手。”
丁灵举起右手,平平抻着,男人便把悬着玉蜚的红线给她笼在腕上,红线不知是什么材料,戴在手上竟是暖的,活物一样。
“做什么?”
男人收紧红线,左右看一时,满意道,“如此便取不下来了,除了我,谁也取不下来。”又指着她道,“你也取不下来。”
丁灵抬手,红线结不长不短,刚好卡在腕间,除了打开线结,确实取不下来,“剪断不就好了?”
“剪不断。”男人低头倒酒,“东海蛟丝,火焚不动,刀斧不侵。”
“有这种东西?”丁灵心中一动,“那你再多寻些,织一个护甲,便没人能伤你了。”
“说得很是。”男人越发笑个不住,“上一个与你有一般想法的人,你猜是谁?”
“是谁?”
“我朝立国圣皇。”男人哈哈大笑,“三百年前,圣皇为这东西打发三百禁军入东海,至今不见一人归。”
丁灵吃一惊,“这么难得?”
“不难。”男人慢慢敛住笑意,“不是在你手上吗?”又倒一杯酒,一仰而尽,“这是我的信物。你去中京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还没死,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寻到我。”
丁灵心下一沉,“阮无病?”
“丁灵,我要走了。”
果然如此——丁灵立刻阻止,“你伤还没好。”
“小伤,不打紧,死不了。”男人看着她道,“还早,我死不了。”
丁灵皱眉,“总要养好伤再走。”
“真是傻姑娘……”男人又笑起来,“养什么伤?养伤做什么?”不知什么让他感觉好笑,便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日停不下来。
他分明在笑,却比哭更难看。丁灵看着他,忽一时探手握住他手臂,因为吃了酒,他的身体很烫,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单浸在丁灵掌间,热烈又焦灼。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僵在那里,无措地看着她。
丁灵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死。”
第31章 大喜
丁灵盯着他, “你死了,我会伤心。”她郑重重复,“我会很伤心,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
男人僵硬地坐着, 木雕泥塑一般, 僵硬地看她,连眨眼都不会。
丁灵坐直, 膝行上前, 张臂拢住他。男人被她一抱便仿佛抽去筋骨,变成没有力气的,软绵绵的, 没有用处的一个,任由丁灵将他拉入怀中,便软弱地扑在她肩上。男人屏息到心口发疼才恢复呼吸。
丁灵抱着消瘦的男人, “阮无病,如果你回去伤心,留下跟我一处, 好不好?”
男人木木的, “跟你一处?”
“是。”丁灵道, “你不要走, 留下来,你看我在南并州的宅子很大,你住在这里使得的。”
“留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道,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迟滞地重复,“做什么……都可以?”
“是。”丁灵摩挲着男人嶙峋脊背, “你会很自由,你想吃酒也使得。”
男人不答。
丁灵将男人推开一点, 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留下来,你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被她推着便被动后仰,乌黑的发一半悬垂,一半绞缠在薄薄的脊背上,像蛛的网,裹着他,叫他动弹不得。
男人沉重地闭一闭眼,“我累了。”
丁灵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丁灵。”男人叫着她,“……我很累了。”
丁灵感觉掌间男人的身体发沉,他好似失了魂魄,只一个躯壳坠在自己手中。男人推她,丁灵只能松手,男人慢慢伏回枕间,倦怠地闭上眼睛。
“你是不是病了?”丁灵忍不住摸他脸颊,大约因为吃过酒,很烫,“哪里难受吗?”
男人无声摇头。
他看上去既虚弱,又疲倦。丁灵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都能让他原地崩碎,便讷讷地站起来,“你睡吧,我回去了。”
“不要……”男人撑起眼皮。
丁灵便站住。
“你不要……”男人挽住丁灵衣襟,“不要……”
“什么?”
男人摇一下头,他分明在恳求她,却不能说出口。
“不要什么?不要走吗?”
男人眉目中尽是痛苦,却咬着牙一言不发。丁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的人——他分明喜欢她,却拼死把她往外推。就像现在,他一边拒绝留下,一边不让她离开。
丁灵无声地叹一口气,便倾身坐下。男人盯着她,用力撑起半边身体,慢慢伏到她膝上,像雪地里小心翼翼的兽,初时只是搭一条爪子,许久之后,才敢把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
丁灵搭住男人骨骼嶙峋的肩,“阮无病,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男人不吭声,久久叫,“丁灵。”
“嗯?”
男人的声音很低,梦呓一样,“幸好你来了。”
丁灵道,“你究竟怎么啦?”
男人不答,渐渐吐息发沉。丁灵停下抚弄他肩背的手,将他翻转过来。他睡着了,鼻息匀净,眉目舒展——今日没有喝汤,居然睡得这么好。
丁灵忽然便舍不得唤他醒来,仰面倒下,任由男人扑在自己身上,随意掷一条被,管他天翻地覆,今夜大被同眠。
丁灵是被吵醒的,睁眼仍是黑暗的夜,还没有天亮,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榻上枕褥空寂,没有一个人,夜里粘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不知所踪。
只有满案狼藉的杯盘和淋漓的酒液告诉她——不是梦,都是真的。丁灵爬起来,便去开门。
阮继善在外,看见她大喜过望,“姑娘可算醒了。”
“怎么?”
“我们大人今日回京。”阮继善道,“不让惊动姑娘,可是——”
“他在哪里?”
“外头,已经登辇了。”
“从南并州回京,他的伤经得起奔波吗?”
“那个倒无碍。”阮继善道,“京里打发来的大辇,极稳的,里头垫了极厚的锦褥,便颠簸也有限,随行还有容玖。”便求着她,“姑娘好歹同我们大人说句话。”
丁灵站着不动。
阮继善苦口婆心道,“这一走,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姑娘无论如何,同我们大人道个别。”
丁灵总算动了,阮继善连忙提灯笼在前引路。府门处净军如云,车幡林立,众星拱月停着一辆朱轮华盖八马大辇,垂着厚厚的帷幕,看不见里头光景。
阮继余佩刀侍立在车下。
丁灵停在门上,不论阮继善如何催促,只不动。侍人进进出出布置,都恭恭敬敬避着丁灵。
阮继善催促无用,也只能闭嘴,在旁陪站。
东天渐明时街角一声鞭响,一众侍人净军如同得了什么号令,齐齐跑来拢在一tຊ处,便见仪仗森然,自成气象。
车壁从里头叩一声,阮继余立刻凑近,侧耳听一时便伏身膝行入辇,不多时退出来,手里多了一只朱漆匣子,走回来双手奉给丁灵。
丁灵不动。
“我们大人给姑娘的。”
丁灵仍然不动。
阮继余俯身,默默把匣子放在门外青石上,一躬到地,便向阮继善道,“走吧。”
阮继善想说话,被阮继余瞪一眼,默默闭嘴。二人一前一后归入队列。又一声鞭响,仪仗缓缓移动,慢慢消失在街角。
丁灵看着足边木匣,很想给它一脚,总算忍住了。久久拾在手中,是一个出奇精巧的木匣子,朱漆镂空雕花,小小一枚银锁,没有扣紧。丁灵打开,是一支黄金嵌宝凤凰簪,凤凰尾翼羽扇一般铺展开,每一尾都镶嵌点翠,金翠交映,照得人眼花缭乱。
丁灵随手把簪子掷回去,盒盖“啪”一声掩上,想扔,终于没敢,便拿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回阮无病屋子里翻江倒海找半日——居然一个字都没留。
丁灵越发气得头昏。眼下留在别院全无意趣,便也打马回城。彩椒在门上接了,“姑娘可算回来了。”
丁灵往里走,“你妹妹如何?”
“挺好……就是——”
“这事总要有个法子。”丁灵便道,“在前带路,我去看你妹妹。”
彩绣情况不同,安排在极僻静的偏院,只她一人居住。彩椒进门便叫,“姑娘来了。”
门帘从里掀开,女子低头出来,走到丁灵跟前行礼,“给姑娘请安。”女子云鬓鸦发,面貌皎洁,穿着灰扑扑的家常袄子,反倒衬得清水芙蓉,美貌动人。
腹部微微隆起,已是显怀了。
丁灵连忙拉她起来,“冷,里头说话。”又向彩椒道,“你在外头守着。”
彩椒一滞,想反抗没敢,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拉着自家妹妹进去。
丁灵走进去,往当间椅上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姐姐我留在外头了,你给我句实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彩绣一直垂着头,闻言惊慌失措,“姑娘?”
“不用怕。”丁灵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出你口入我耳,若叫第三个人知道,我必不得好死。”
彩绣扑身要跪,丁灵皱眉,“别乱动,此时动了胎气,必是一尸两命。”
彩绣僵住,只能站着,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要哭我便走了。”丁灵今日情绪极其不佳,说话便不好听,“孩子到这个月份,不生已是很难,这你应该知道。你想生便给我句话,不要让你姐姐操心。若不想生——”她说到这里便停住。
彩绣眼泪到了眶子里,被丁灵生生逼回去,惊恐万分看着她。
“若不想生,你同我回京。”丁灵道,“我听说内宫监有法子,我寻个门路,让内宫监帮你了结。”
彩绣颤声道,“过内宫监……奴婢这一辈子便毁了。”
“你知道他们的法子?”
彩绣默默点头。
果然妓院游医见多识广,居然叫他猜对——丁灵点头,“我懂了,这个孩子你打从开始就是想要的。”
彩绣不吭声,半日点一下头。
“你同姓赵的——”丁灵说一半又住口,“罢了。你还想回宫吗?”
彩绣摇头。
“那你安心住下。”丁灵站起来,“过两日我给你报一个暴病身亡,从此世上便没有彩绣这个人,等孩子生下来,你带着他隐居避世吧。”
“姑娘——”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回头便见彩绣捧着那只朱漆匣子。彩绣捧着上前,“姑娘落了东西。”
丁灵原本就看那玩艺生气,想着彩绣年纪轻轻便要在古代做未婚单亲妈妈,便道,“给你了,算我给你和孩子的见面礼吧。”便掀帘走了。
彩椒迎上,“姑娘?”
“这个月份的孩子动不得,一动便是一尸两命。”丁灵吓唬她,“你妹妹也回不得宫,明日报个暴病身亡,从此就在南并州过活吧。”
彩椒惊叫,“这如何使得?”
“你再大点声,叫外头人都听见,就当真使不得了。”
彩椒立刻闭上嘴。
“悄声。”丁灵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头无人知。”便拍她肩膀,“垮着脸做甚?你要做姨母啦。”
二人出来,一前一后回前院,彩椒还要挣扎,外头一连片声地叫,“姑娘大喜——姑娘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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