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皱眉。
他坐着,目光发直,口唇发颤,整个人抖个不住,如雪原濒死的蝉,语意凶狠又无助,“叫我阮殷,你叫我阮殷。”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倾身上前,将他拢入怀中,五指贴住男人消瘦的脊背,慢慢捋过,“你病了,别说话。”
男人被她一抱便浑身无力,身不由主倾倒在她肩上,“丁灵……”他叫着她,“叫我阮殷,求你。”
丁灵不敢再刺激他,只能让步,“阮殷。”
男人眼皮下沉,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
容玖回来,便见男人伏在丁灵怀里,安静睡着。他强行压下心头惊怔,放下安神汤,握住男人的手诊脉。
丁灵问,“怎样?”
容玖摇头。
丁灵难免发急,“总要想法子。”
“不是。”容玖道,“我的意思是……他没事了。”
丁灵一滞。
容玖盯住她,“你是不是又跟他说什么了?”
“没……”丁灵低头,“没有。”
容玖道,“我不管你们的事,但你不许再乱说话。”放下男人的手,“脉象无事,睡一觉就能好——既睡着,安神汤不必吃了。”
丁灵腾出手,掌心贴住男人前额,温度果然下来许多。“阮殷”两个字竟成了治病灵药,丁灵心下百味杂陈,好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容玖做一个手势,二人合力将男人移到榻上。男人惊慌醒来,睁眼看见丁灵,又慢慢睡过去。
丁灵等他睡沉才问容玖,“岁山遇刺果然是作戏吗?”
“是。”容玖点头,又摇头,“也不是。千岁在外数次遇袭,你不是都知道么?”
丁灵立刻听懂,“岁山虽是做戏,但行刺是真的,做戏为的是把前回行刺的对头送进去?”
容玖神神秘秘做一个悄声的动作,“勿乱讲——年前就能有消息。倒是你家老夫人有趣,我第一回见往往自己身上揽事的人。”
丁灵一滞,“你们做戏就做戏,当日是我阿兄当值,阿奶当然着急——谁让你们偏要龙禁卫跟随?”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净军跟对头有往来,岂不是显得千岁治军不严?”容玖道,“你阿兄只能说是说时运不济,即便如此,至多半月也能出来,何至于此?”
丁灵无言以对。
容玖憋住笑,“你阿奶急着献殷勤,往悬山寺给千岁祈福去了,你既无拘束,等千岁醒来再走。”轻手轻脚出去。
天黑下来,房舍更昏暗,男人一直得很沉,眉目舒展,雪白的脸庞在暗室里仿佛自生光晕。丁灵情不自禁碰他,烧热褪尽,男人的脸有些凉。男人在她指下偏一偏头,双唇翕动,“丁灵。”
丁灵恐他惊醒,匆忙收手。等他睡过去,另取锦被给他添在身上。丁灵走到案边,拾起混乱中撞在地上的印鉴,奉天法祖四个红得刺眼——这就是红印,所谓司礼监掌印,从字面上看,掌的就是这个东西。
丁灵把印鉴端端正正放回案上,回头看一眼昏睡的人,终于走了。
回府果然不见丁老夫人踪影,青葱带着一群丫头子,正收拾包袱要送去。眼下劝老太太回来不太现实,倒不如让她去祈福更加消停。丁灵道,“我与你一处,正好看看阿奶。”
第二日一早丁灵带着青葱,拉了一车东西去悬山寺。丁老夫人是寺里的大香客,单独辟一进院子。丁灵去时老太太正吃早饭,看见丁灵道,“来得正好,见过静安师太。”
丁灵此时才见上手坐着名眉目秀丽老尼,穿着青灰色的大袍,指尖拈着朱红的玛瑙佛珠,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丁灵总觉这老尼看着何其眼熟,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不及多想,屈膝行礼,“师太。”
第37章 改了吧
静安师太看着她笑, 转向丁老夫人道,“姑娘大了,越发出落得好看,我是没儿子, 不然好歹撺掇了, 做我家里的人。”
丁老夫人道,“出家人惦记媳妇, 六根不净。”便招呼丁灵, “过来陪师太吃饭。”
丁灵走过去,给二人盛粥,第三碗才是自己的, 放一柄匙慢慢吃。
静安师太越看越欢喜,“姑娘可说亲了?”
“没呢。”丁老夫人道,“这丫头懂事晚, 前两年净跟着姓那李的后头转,名声都磋磨坏了。”便叹气,“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 愁死我了。”
静安师太摇头, “你要这么想——幸亏姓李的不晓事, 不然当真做成了亲, 如今更愁百倍。”
丁老夫人听得笑起来,“竟是这么个理。”便道,“我们姑娘回来, 姓李的亲自登门递了两回帖子——依我,他当日竟不是同那未婚妻如何情真意切, 必是嫌我们府上失势,想寻个大靠山。如今看着要起来, 又闻着味了。”
静安师太点头,“很是。”便问丁灵,“姑娘还想着姓李的么?”
丁灵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惹不起,不敢惹。”
两个老太太互相看一眼,哈哈大笑。静安师太有问丁老夫人,“你们哥儿才多大事,值当你躲到我这里来?”
“事虽不大,心诚要紧。”丁老夫人道,“老祖宗遇刺卧病,北城难辞其咎,如今又放回来——我不来这,外头不知怎么议论我们呢?”
静安师太连连冷笑,“什么老祖宗?”又道,“他是哪家的祖宗?”
丁老夫人听得脸发白,急给丁灵使眼色。丁灵便起身,“师太您慢用,家里约了做冬衣裳,阿奶不在,我得看着。”
丁老夫人立刻道,“你去看着,把我的大褂绣仔细了,年下入宫穿,我在这里同师太说话就很好,无事不要过来烦我。”
丁灵应一声便走,走到院外听见静安师太仍在骂人,“阮殷那黄口小儿,惯得无法无天……”
丁灵听得皱眉,一顿足走了。在外寻到青葱,二人一处出来。悬山寺正如其名,建在岁山绝壁,只有千石阶能通过,千石阶依壁凿出,脚下便是岁山深潭,传闻中入潭即通来世的往生潭。
丁灵立在崖边俯首,百尺之下碧波荡漾,今日天寒,罡风风从潭底盘旋往上,打在面上又疼又冷。丁灵咂舌,“怪道的叫往生潭,这要是跌下去,可不就往生了么?”
青葱笑道,“崖壁都有石护栏,如何跌得下去?若有上天庇佑,下去也不打紧。天一法师就是从此处入往生潭,取回佛祖赐下龟背图鉴近千卷,平安归来。”
丁灵听得暗暗点头——这位法师仗着水性上佳,做作这一出,倒很为典籍传承出了一番大力。
青葱催tຊ促,“姑娘害怕我们赶紧走,这地方我看着也寒浸浸的。”
二人说着话下了千石阶,出山门便见远处一群人簇拥着肩舆过来。人群看服色竟是净军模样。丁灵心中一动,拉着青葱避到山石之后。
足有半刻工夫人群走近,丁灵悄悄探首,肩舆上懒散地歪着个人,穿蓝色绣金曳撒,兀自打瞌睡。
竟是认识的——阮无骞。这厮被阮殷两鞭子抽过,面上至今仍有鲜红的鞭印,原本精美绝伦的一张脸看着有些狰狞,竟是破了相模样。
他来悬山寺做什么?
等一群人走过,丁灵才转出来。青葱道,“姑娘认识那位宦臣?”
“不。”丁灵摇头,“回家吧。”
二人回府,还未进门又是一个熟人守着。丁灵骑在马上无可奈何,“你怎么来了?”
阮继善特意穿的便服,“姑娘随我走一趟。”
丁灵抿着唇不吭声。
青葱认识阮继善,吓得发抖,“善都统寻我们姑娘……有什么……有什么事?”
丁灵怕把她吓出个好歹,“无事,你先进去。”等打发了青葱才问,“什么事?”
阮继善道,“姑娘好歹疼我一回。”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你们府上人山人海的,我总去你们那里算怎么回事?”
“我另有道路。”
丁灵一滞,只能跟着他,二人入苦水胡同,从“李府”大匾下进去,竟不下马,沿着一条夹道足足走了一盏茶工夫,从侧门入,眼前格局立变。
丁灵后知后觉,“这是胡卢坊千岁府?”
“是。”阮继善道,“两边通的。”又道,“姑娘知道无妨,勿同旁人言语。”
难怪——往苦水胡同李府传话,就能见到阮殷。只是苦水胡同到胡卢坊,中间还隔着一个三楼坊。阮殷这个千岁府占地之巨,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阮继善引着丁灵,仍然往枫林木屋走去,打开门示意丁灵入内,默默退走。丁灵立在原处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走进去。
阮殷仍然卧病,伏在榻上昏睡,听见声音便皱眉,“滚出去。”
丁灵慢吞吞走近,往榻边脚榻上坐下。
阮殷如有所觉,睁开眼要骂人,又在一瞬间变了脸色,猛地坐起来,“丁灵?”这一下动作过巨,身体摇晃。
丁灵一探手扶住,伸手贴一贴男人前额,果然有点热,忍不住皱眉,“昨日不是都不烧了,这是怎么了?”推他躺下。
阮殷拒绝,自己拖一个枕头靠着,“你怎么知道我昨日不烧了?”
丁灵道,“回老祖宗,您退了烧我才敢走。”
阮殷慢慢敛去笑意,目光冰冷,“你再叫我老祖宗,便是逼我去死。”
丁灵从不知这位权倾天下的权宦居然如此幼稚,反倒拿他无法,只能闭嘴。
阮殷问她,“你怎么来了?”
丁灵暗道阮继善那厮果然自作主张,便道,“老——”在他冰冷的目光中改口,“你病着,我来请安。”
“请安?”阮殷冷笑,“你给我请什么安?”
“是。”丁灵点头,“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有脸面给老祖……给您请安?”
阮殷望住她,“你就是故意气我来的,是不是?”
“不敢。”丁灵终于绷不住,便笑起来,“谁叫你一直瞒着我,我不该生气?”
“我瞒你……什么?”阮殷皱眉,忽一时灵醒,“谁知道你不认识我?容玖不认识也罢了,他是北州人,没进过京。你宫里常走,连我也不认识……”
这事再聊下去就太危险了。丁灵急忙打住,“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识老祖宗天颜。”
阮殷听不得她叫“老祖宗”,正要发作,被她戏谑的笑意阻止,只能忍气吞声捱着。丁灵笑一时也闭嘴,二人都不说话,安静中气氛诡异地尴尬起来。
阮殷道,“我昨天……是不是失态了?”
“说不上失态。”丁灵立刻否认,“你只是生病了。你还记得吗?”
“不。”阮殷茫然摇头,“很乱,好像万花筒一样转,不知道发生什么。”
丁灵听得皱眉,但这事不好深究,便问,“外头都传,说你一直抱病,是不是真的?”
“初时是假的,后来半真半假。”阮殷本不打算多说,见丁灵一直盯住他,解释道,“先时装病悄悄出京,后来不是中了埋伏么……回京养了一段。”
“谁要害你?”
“那可太多了。”阮殷笑一声,“谁耐烦数他们?来一个弄死一个。”
史载——殷羁廷狱三月,旨意车裂,行刑于闹市,人俱拍手称快。丁灵沉默下来,久久道,“树敌太多总是不好,你还是——”她纠结半日,乍着胆子道,“还是改了吧。”
阮殷愣住。
丁灵说完便后悔了,这个人不是南并州的阮无病,而是权倾朝野九千岁阮殷,同他说这种话,自己应是飘了,急急往回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丁灵。”
丁灵被他打断,“什么?”
“我很高兴。”阮殷一瞬不瞬盯住她,含着一点笑,“我知道啦,我会改的。”
挨了骂还这么高兴,这人怕是烧得厉害。丁灵忍不住又去摸他脑门,是有一点热度,却还算好,“你高兴什么?”
“你说什么都是为我着想,我当然高兴。”
丁灵一滞——这个人真是聪明太过。便叹一口气,“你明白就好,我小时候总听老人说——越是登高,越应思退。你这么厉害的人,没想到罢了,想到了,便能做到。”
阮殷极轻地“嗯”一声,“我记住啦。”
丁灵忍不住笑,“以前不知道,老祖宗竟这么听劝呢?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便问他,“你还有点发热,容玖可来看过没有?”
“看了,庸医。”阮殷道,“让我睡觉。”
容玖昨天就说了——这是心病,吃药没有用。丁灵便同他商量,“那你赶紧听庸医的话,睡一会?”
阮殷自打醒来一直郁郁,此时云开雾散,油然便生出振奋来,“睡不着,肚饿。”
丁灵又被逗乐,直笑得发抖,“如此,老祖宗且等着,小女这便给您寻吃的去。”便走出去。走出快半里地总算瞧见阮继善,“你们当的什么差,让你们老祖宗在里头挨饿?”
第38章 拜帖
阮继善立刻叫冤, “这话怎么说——莫说饭食,汤粥小食送了八百回,爷爷一眼都不肯赏么。”
“现去做,赶紧送来。”丁灵要走, 又站住, “千岁府如此阔大,住哪里不好, 为什么在这个枫林子里?不行, 这地方太荒僻了,万一来个刺客,如何应付?”
阮继善愣住, “什么刺客能混到我们府上?”
丁灵一滞,“那也不该大意。”
“姑娘放心,爷爷平常不住这里。”阮继善想一想, “枫林那刚建起来,爷爷许是图新鲜,过一段腻了, 必定是要搬走的。”便告辞安排饭食。
丁灵回去。
阮殷坐得笔直, 望眼欲穿地盯住门, 看见丁灵进来便探身叫她, “丁灵。”
丁灵被他的殷切模样逗乐,“怎么了?”
“怎么这么久?”
“你这地方跟野地一样,走出去一里地才寻见人。”丁灵道, “住这里有什么讲究?”
“没有,我喜欢。”阮殷拍拍榻沿, 示意丁灵坐过来,“我让他们建的屋子, 像不像西冷河?”
丁灵走过来坐下,趁便把坠下来的锦被拉高裹着他,“西冷河……你是说雷公镇?”
“嗯。”阮殷小半边下巴被她掩在锦被里,等挣脱出来才道,“我很喜欢雷公镇。”
丁灵忍不住逗他,“闹疫病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阮殷正在低头整理锦被,闻言凝在当场,久久道,“你不要问我这个。”
丁灵其实已经察觉自己唐突,说完自己正后悔,听到这话倒固执起来,“为什么不能?”
“我是个阉人。”阮殷垂着头,指尖没有意识地划拉着锦被万字织绣,“我不能。”男人黑长的发垂着,面容便尽数掩在阴影里——分明置身锦绣,却像禁锢在囚笼深处。
丁灵心中不快,咬牙冷笑,看对方是个病人,勉强忍耐。
二人正僵持,门外两声轻叩。阮殷隐秘地松一口气,“进来。”
木门从外打开,阮继善一手提着个食篮,一手提着个炭炉进来。丁灵走去接过食篮。阮继善布置了炭炉,要献殷勤时才见阮殷坐着,心灰意冷的模样,不敢触霉头,便道,“爷爷慢用。”走两步又献殷勤,“姑娘也慢tຊ用。”
丁灵忍住气,“用饭吧。”
阮殷掀被下床,踩着木屐走到案边。因为他还在病中,厨房备的是清淡的八宝菜肉炖热锅子,配的白玉粳米饭。
阮殷坐下,半日不见丁灵,回头见她仍旧立在原处,紧张道,“你……用一些?”
“不吃。”丁灵生硬道,“吃过了。”
阮殷一滞。
丁灵看着他目中光亮如萤火熄灭,总算记起“不许再刺激他”的医嘱,“我在山上同阿奶吃过了。”
阮殷“哦”一声,默默吃饭。丁灵站着,视野中男人背影消瘦伶仃,印象中笔挺的肩背垮着,垂头丧气的模样。丁灵纠结半日,终于拾起大氅,走过去搭在男人肩上。
阮殷猛抬头,便见丁灵停在自己身前半尺处,慢慢理平大氅乌黑的风毛。他吃饭时不肯说话,强抑酸楚,捏着箸扒拉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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