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纤沉默片刻,随意勾选几道菜色。
“今儿天冷,一会儿用过膳,见过你姐姐,就快些回你母亲房中歇息。”
“谢……爹爹关心。”
这一声爹爹带着几分喑哑,云纤朝傅绍光行礼过后,学着甜春模样站在二夫人身旁。
身旁乌泱泱的下人来回走动,因今日傅家老祖宗在,一个二个行事谨慎,可见到云纤与甜春还要上前恭维一二,这以往看大戏时才可见到的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场面,让云纤忍不住心生嘲意。
“娆儿辛苦,为了傅家委屈你了。”
“娆儿不委屈。”
甜春仰着头,腼腆一笑:“老祖宗说了,这世间男儿可做的事,咱们傅家女也可做,甚至会比男儿做得更好。”
“支应门庭,护傅家百年基业,来日辅佐夫婿帮持傅家,是娆儿毕生之责。”
“爹爹放心,待回了朝凤娆儿必会勤学苦练,绝不丢傅家女颜面。”
傅绍山闻言大笑一声:“好,好孩子,我傅家女儿当真不输天下男儿!”
云纤未在傅家长大,这等话她听了只觉可笑,不由转过头去,却见傅二夫人也一脸鄙夷,只是很快收敛了。
倒是傅家大夫人一脸与有荣焉,仿似真是甜春生母一般。
今日这一顿,吃得着实不安稳。
虽上百道珍馐是以往在折子戏中都不曾听过的奢豪,但想到今日过后,甜春回了朝凤,院中的那些小姑娘包括花朝都会对此心生向往,继而心生狠辣长至如麦秋巳月那等人物,云纤便觉心口堵着一块面团,上下难顺,食不下咽。
她捏着触手生温的雕花玉箸,迟迟无言。
往日不知,原来这世道做好人难,做恶人亦不易。
如她这般卡在善不能大善,恶不能大恶的庸人,更是百般刁钻,寸步难行。
“你喜欢的,尝尝。”
傅绍光自下人手中接过青花碗,舀了一勺雪梨菱角汤给云纤。
“朝凤中饮食寡淡,时日久了口中无味,你尝尝这个,微……”
忍住咳,傅绍光将汤碗放在云纤面前,:“这几日天寒,绣楼里头炭火可够?”
“够的。”
“可会憋闷?若憋闷我吩咐陶嬷嬷让她晚上隔半个时辰开一开支摘窗,透些气。”
云纤有些惊讶,似是未曾想到傅绍光想得这样细致周到。
见她似有惊讶,傅绍光轻咳一声:“看着是有些憋闷了。”
说完,他淡淡一笑,那笑意与云纤爹爹瞧着自己做木活时一模一样。
眼中带着戏谑,带着疼爱,还带有几分隐隐难辨的愧疚。
“这个你收着。”
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傅绍光道:“我知你日夜练琴伤了十指,这药是我寻人为你配制的,于伤口有奇效。”
云纤看着那瓷瓶,久久不能平静。
若她未经云家灭门,若她不曾见过巳月麦秋蔑视生命的淡然,她会信傅绍光是个慈爱的爹爹。
可她不是往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木匠之女了。
细想傅绍光的话,朝凤院外的人分明对朝凤院内所发生的一切,皆了如指掌。傅绍光知晓今日出朝凤的是她,甚至还提前为她备了伤药。
那他怎会不知初夏悄无声息死在了浴桶中?
云纤低着头,半晌抬眸露出温婉笑容:“谢谢爹爹。”
“父女之间何须客套?”
将那伤药握在手中,云纤再次道谢。
待这一餐结束,陶嬷嬷领着云纤与甜春一同去了傅知溪的抚青院。
除了二夫人的落梅园,云纤还不曾去过傅府其他地方,今日来到傅知溪的抚青院,她方知何为钟鼎人家,何为富贵逼人。
抚青院不算大,可处处彰显了院主人巧思与文雅。
一圈淡青色矮墙环护,将小姐闺阁围绕其中。四周种着满院的西湖海棠,花色不一,配上淡青矮墙,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意蕴。
若无满室海棠,这院子不免少了生气,可若无淡青压制,满院子花香又过于跳脱。
围绕在中间的香闺外有一圈围廊,廊上挂着鹦哥儿笼,墙根窝着打盹儿的三花肥猫。而傅知溪此时正站在门外,亭亭玉立,知书达理。
她唇边带笑,眉眼却是淡漠。
“见过二姐姐。”
“坐。”
傅知溪向二人回礼,顺势请二人落座。
三人坐下再无言语。
甜春年岁小,心性未定,与她同住的小姑娘们还未生弑杀之心,是以她最先坐不住,不多会儿便紧张得捏起手指来。
傅知溪见状端起茶盏上的茶碗,捏着盖子轻轻抹去浮沫。
她赖洋洋坐在一旁,虽举止随性却异常雍容尊贵,云纤自上而下端量,不多会儿心生敬畏。
这般沉得住气,莫说傅知溪不过是刚及笄的女子,便是戏文中那些世府主母,怕也少有这番气魄。
就好似大夫人与二夫人站在傅知溪面前,足足可被衬得矮下三四阶去。
这份心性,哪怕入了皇宫王府应也可杀出一条血路,为傅家谋权争光。
袖中双手紧握,云纤暗道世家大族这等暗昧之事当真不少。如傅家这种清名传世的都满院子腌臜,谁又知其他府上是个什么境况。
想到市井中那些个傅家女大贤大德的传言,云纤竟说不出是何滋味。
三人就这样沉默坐了许久,都无一人开口。
待到傅府的管事嬷嬷来寻傅知溪,云纤与甜春才离开。离开时甜春本有话想问,可碍于身旁还有他人在场便一直憋在心中。
云纤无力去管,便不曾开口。
二人走至傅家东院,各自分开分别回了大夫人以及二夫人的院子。
“你是个厉害的,竟可这么快成为胜者,从那些个小癫婆中胜出,是我小瞧你了。”
傅家二夫人斜倚在马蹄足罗汉床上,一只脚还勾在床沿好不妖媚。
她声音仍旧那般娇甜,讲起话来似燕语莺声,十分动听。
“并非我胜出,而是其他人不愿出朝凤。”
云纤坐在二夫人身旁的绣墩儿上,双手交叠轻放在腰间极有规矩。
傅二夫人:“还剩下谁了?”
“你关心还是好奇?”
傅二夫人抿唇不语,但她到底不是心思深沉之人,眼中只带出点点无力也被云纤看了个清楚。
想了片刻,云纤道:“第一日见我时,你分明知晓我不是傅知禾,可是因为傅家常寻我这等女子回府,送入朝凤?”
“很多年前有过两次。”
屋中只剩下傅二夫人与云纤,二人简短交谈一时又无了话。
陶嬷嬷将云纤送到落梅园,便被傅绍光唤了去,云纤猜想或许是吩咐开支摘窗的事儿。正在心中琢磨傅绍光时,傅二夫人又开了口。
“未见你惊慌失色,想来已经对朝凤中境况有所了解,但你不曾哭哭啼啼看来也是个心狠的。”
傅二夫人坐起身:“朝凤里头,还剩下了谁?”
“这傅府竟也有人关心朝凤里面的人。”
云纤道:“初夏胜了琴艺考校,晚间回去便……如今只剩下槐序、槐月,巳月、麦秋同我。”
上下打量二夫人,云纤忽然道:“我问过麦秋,傅家嫡女丢失一事是真,可你在这屋中初见我时,未曾梳妆未曾打扮,明晃晃懒得敷衍的模样。”
“傅家从外寻女带回,虽有前例但并非常事,你得知有人寻回你女为何无动于衷?”
“你连朝凤里的那些个姑娘都能牵挂一二分,不像是冷血无情至不顾亲生女儿死活的模样。”
云纤仰起头,语气淡漠:“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未见到我时,你便笃定我不会是你的女儿?”
“你知晓自己的女儿在何处?她是你送走的?”
傅二夫人未想到云纤如此聪敏,她不过随口一问便惹出这样的祸事。
身子一僵,思及此,她忍不住倏地将勾在床沿的脚收了回去。
云纤见状,语气轻缓:“是因为你知道朝凤的情况,心中不忍?”
傅二夫人死死抿唇,不看云纤。
“我不会告诉他人。”
“为何?”
云纤道:“大概因为你是个好母亲。”
陶嬷嬷自屋外进来,屋中二人都闭口不谈,仿佛刚才一切不曾发生。因着还需在落梅园住三日,陶嬷嬷此时正吩咐丫鬟帮云纤准备衣物用具。
“就放在我屋中吧,今儿让她宿在我房里,我许久未见女儿想多与她亲近亲近。”
眼看着陶嬷嬷准备领云纤去落梅园其他院子,傅二夫人忽然张口。
这话说完,不仅陶嬷嬷觉着稀奇,就连云纤也颇为纳罕。
“我亦想与母亲近一二。”
见陶嬷嬷看向自己,云纤温婉点头。
“可需老身在旁伺候?”
“不必。”
二夫人站起身,又指着丫鬟让她将云纤的被褥放在自己方才歇息过的罗汉床上,这才打发了二人。
“你不必忧心,既然我说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便不会食言。”
云纤站在屋中望向身后的菱花窗。
那菱花窗格心乃双交四椀菱花,上下刻有藤萝石榴象征子嗣昌隆等物。这等图案傅家随处可见,往日她不曾留心,如今瞧着却觉万分不喜。
“你虽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但你会以此事威胁于我,令我不得不顺着你的意做事。”
傅二夫人拧着腰身抚了抚鬓边碎发,看向云纤的目光由方才的惊愕转为不在意:“说吧,你想做什么?”
云纤也未推脱,直言道:“我想见傅成傅管事。”
“可。”
“不过别说我不曾提醒你,傅成就要成婚了,跟外院黎管事家的闺女,你莫跟他有什么首尾。”
“成婚?”
云纤忽的转身:“何时的事?他可答应了?这婚约……何时有的?”
傅二夫人俏眸微眨:“你进傅家之前的事了。”
不知想到什么,傅二夫人面色淡了下来:“男子的话是不可信的,他们为达目的什么好听的都说得出来,可待你信了,便是你傻。”
“人家明晃晃下个瓮子给你钻,连个像样的饵物都不曾放,轻飘飘几句甜言蜜语便哄得女子身也给了,命也给了,信他的,听他摆布,到头来人家说娶她人便娶了,你又有个什么?”
见云纤面色惨白,傅二夫人心软一瞬。
“我整日瞧着朝凤院那些个姑娘,便时不时会想起我的禾儿,若她在我身边应该也同你生得差不多。”
“傅成这亲事是定了的,且无论日后你能不能出朝凤,与他都绝无可能……”
云纤声音低哑:“他答应了?”
傅二夫人沉默一瞬,随后点头:“如何不答应呢?黎管家是老祖宗的心腹,他许久之前便相中傅成做他女婿,怎奈傅成先前与一木匠之女有了婚约。”
“后来听闻那户人家遭了难,一家人死于非命。十几日后,黎管家便去问傅成婚约之事。”
“他如今正得你爹爹看重,黎管家本就喜他机敏俊秀,这二人门户也算匹配,倒是比那木匠之女相称多了,有何不好答应的?”
十几日……
二姐姐尸骨未寒,可不过十多日崔继颐便与他人定下盟约,这份薄幸令人齿冷。
云纤看着傅二夫人,豆大的泪珠突然滑落。
今日之前她不知自己已将对方看做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虽无名分,但……他们本该是一家人的。
怪道崔继颐说这世上她无帮手,亦无可信之人。分明那时候他便在隐晦的提点她。
“你这是做什么?”
云纤突然落泪惹得傅二夫人有些惊慌。
“你若想见,我随便寻个由头传他过来便是,何至于此?”
“不必了。”
抬手遮住双眼,云纤压下不平心绪:“不必了,不必再见。”
他早早便知会过不会出手帮她,哪怕如今自己求到他面前,对方也不会贸然冒险。他那样一个精明之人,怎会做这等无利可图的琐事?
云纤坐回绣墩,眼皮红红:“既然你知晓我威胁你,为何还留我在此?”
傅二夫人侧着身子坐在美人榻上,赖洋洋地:“你瞧着还有几分人气儿,我看着顺眼。”
“往日朝凤里的……”
傅二夫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纤道:“在朝凤里头住得久了,人性都丢了,的确没什么人味。”
“也不是的。”
“初夏她……”
傅二夫人长叹一口气:“朝凤每两月有一次考校,胜者可出朝凤在落梅园歇息几日,更会借此机会外出见其他府里的夫人小姐。”
“那些个孩子都是我瞧着长大的,先前跟寻常女儿家没甚区别,可一年两年过去,也就变了。”
“说来初夏的琴技,还曾得过我的提点,可后来……”
后来啊,那孩子再来这落梅园的时候,眼中满是戒备,心里全是算计。
傅二夫人直直望向窗外,神色落寞。
“看着那些个孩子,我总忍不住想我的知禾,可后来我也不爱见她们了,见了我又怕,怕知禾在外也会变成那种样子。”
她轻嗤一声:“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把这些话泄露给傅家人知晓?”
傅二夫人捂着唇噗嗤一笑,随后又目光沉沉地看向外面:“你先努力活到下次考校之日吧。”
云纤闻言沉默不语。
怪道对方问朝凤还剩下了谁,她大概是傅府唯一一个亲眼看着那些个“四月”一个个消失,却难以无动于衷的人。
“睡吧,在朝凤里睡不好的,在此处无人会伤你,你可好生歇歇。”
傅二夫人随手扯了头上簪花,咚一声丢在桌上。
云纤瞧着,低声道:“傅家的丫鬟婆子……”
“除了你们自己,无人会动你们半分。”
傅二夫人看着云纤,放软了声音:“睡吧。”
云纤站起身点头,正朝傅二夫人行礼时,忽见窗外崔继颐身影闪过,走向了傅绍光的书房。
“嗯,坐。”
傅绍光裹着素缎厚氅,松绿色衬得他面色惨淡,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崔继颐进门时,他正捂着唇咳个不停。
“这几日天寒,二爷应是受了寒气,可需让厨房那边给您炖些川贝猪叶子?”
“不必。”
傅绍光摆手:“你寻的那女子什么来头?”
崔继颐微顿:“是我先前未过门的妻妹。”
“哦?”
“她一家突遭不测,独留她一人实难撑生计。刚好那时又逢二爷让小的去寻三小姐,小的想不若顺水推舟将她带回朝凤。”
傅绍光道:“好一个顺水推舟。”
随后,屋中响起一声轻笑:“你别说不知我为何让你再寻一人送入朝凤。”
“小的知晓。”
崔继颐语气低沉:“不过半年三小姐便要及笄,朝凤中还剩六位,已近一年不曾变动。老爷是想寻一破局之人,改朝凤现状。”
“这破局之人,可不能留到最后。”
紧了紧大氅,傅绍光面色淡淡:“她四艺五礼全无,又非生于傅家,这等人若从朝凤出去,对傅氏一族百害无一利。”
“小的知晓。”
“是小的躲懒,未曾上心寻三姑娘,这方取巧寻了个便利,左右她无处可去,府里又缺人,便……”
“呵,我就中意你这性子,是个能成事的。”
傅绍光淡笑:“既如今破了局,这刀也就没了用处,待会儿你去朝凤吩咐陶嬷嬷,为巳月槐序等人再添一把劲。”
“小的知晓。”
崔继颐点头,恭顺走了出去。
行经落梅园主子房窗下时,崔继颐瞥见云纤正在窗内望着他,他身影未停,大步走了出去。
傅绍光看着二人,缓缓将手中纸笺丢入火盆,火舌席卷而上,片刻后只余浅浅的云家三女几字。
“莫为此忧心了,明日大夫人会带你与其他两个外出见客,届时你有不懂的多看看傅知溪如何做。”
“大夫人?您不去?”
傅二夫人摇头:“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客了。”
她眸光黯淡,看着窗外时眼露渴望。
“为嫡女走失一事?”
傅二夫人不曾答话,反倒是拿了雕花小几上的玉锤轻轻锤着腿。见她不愿说,云纤也没有再问,洗漱拆妆褪去衣衫后安稳歇了下来。
自入朝凤第一日,她便再不曾睡安稳过。
不过几息,云纤沉沉睡去,傅二夫人躺在架子床上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丫鬟来服侍云纤梳洗时,她还不曾醒来。直到丫鬟走进推搡,云纤才瞬间起身。
“三小姐,奴婢侍奉您穿衣。”
一身葱绿衣裙的小丫头上前梳发,更衣的则身穿鹅黄绣裙,二人毕恭毕敬,举止合宜十分体贴。待换好一身新衣时,陶嬷嬷已在外等待许久。
“老身扶着姑娘。”
将云纤的手放至自己手臂上,陶嬷嬷搀着人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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