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铎并未细思,他忍着痛,喑哑着声道:“让人寻李璟棠来,我有事交代。”
银玉闻言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世子住所名秋水居,位置极佳但占地并不算大。湘王妃自幼对卫铎管教甚严,因此秋水居中甚少有闲杂人等出入,平日亦算得上静谧。
只今儿有些热闹,江月楼方离开卫铎便苏醒,还唤了心腹上前。
云纤坐在正堂,暗中盘算这李璟棠是何人。
能让卫铎在清醒时第一个召见,定是他极为信任之人。若来日能与此人交好对她有利无害,若不能,她也应寻机会摸清此人性情。
唯探查清楚此人野心及所求,方容易将他掌控手中。
云纤低着头,扯着身上大红色喜服暗自琢磨。
若此人是卫铎助力又难为她所用,那她应提早下手,除之后快。
只是王府后宅、外院泾渭分明,想要得手怕是不容易……
瞬息间,云纤脑中思绪变幻。
院外有人走了进来,游廊中的青色纱帘缠着风飘摇而起,云纤只影影绰绰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缓步向房中走近。
男子身穿青色常服,身形如竹,翩翩雅秀。虽瞧不真切人,但举手投足间已颇具气场。
此人应是个沉稳内敛的。
云纤掸了掸喜服上的褶皱,淡淡颦眉。
世子重伤他却是不疾不徐,多是知晓卫铎寻他所为何事,突遭横祸卫铎清醒必然会追查马匹受惊缘由,这男子双手微垂,手中不知提了什么,看来是有所应对。
行动之快,神思清明,是个有些头脑的。
云纤站起身,对此人生了两分探究之意。
她上前两步还未出屋,这人便撩开纱帘进入游廊。
二人远远相望,皆定在当场。
前尘往事早如过眼云烟,不过短短一二年,再见李玉蘅云纤却觉恍如隔世。
记忆中的少年恋人眉目青涩,他为人克制,哪怕对她有情也一直将暧昧情愫掩埋心底,从不敢表露半分。
他虽自持但并非冷情之人,她二人在一处时,她常可在对方或是暗藏爱意的眉角眼梢、或是忽而爬上绯色的颊边耳尖,探寻到他柔情难掩的蛛丝马迹。
李玉蘅为人清正,是她心目中饱读诗书的君子模样。
幼年时,她最喜欢在他身边陪他读书,她知他心有青云志,胸怀天下苍生,此生所求是经世济民,是望山河无恙。
他有天分,有魄力,有大好前程,她都知晓的。
哪怕离开李家那日,她知李玉蘅并不在屋中也认下了李母的话,她只盼二人从此恩情两断,此生不见。
可未曾想,她今生还能再见李玉蘅,还是在湘王府。
云纤看着眉眼青涩尽褪,唯剩肃沉的少年恋人,不知应哭应笑。
他身着幕僚长袍,虽长身玉立与往日一般俊秀耀目,但却如明珠蒙尘,光芒折损。
进入湘王府,他放弃科举了?
云纤垂眸,眼中泛酸。
神思繁乱的不只她一人,李玉蘅看着云纤,也愣愣站在原地再难以向前。
云家遭难当天,他将云纤送回家中安抚,待她睡下便外出打探消息,可一夜过后,他再回家时,母亲却说云纤遭不住打击,早早投了河。
他与云纤一同长大,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虽看着娇气却是有韧性的,云家突遭横祸她怎可能撒手人寰,一死了之?
他寻她许久,都未能找到她,所以他决定先她一步来这终点之地等她。
与他一起长大的姑娘呀,那样坚韧聪慧的姑娘,怎会放弃血海深仇碌碌苟活?他知晓,在这里,终有一日会等到她。
李玉蘅看着身穿大红嫁衣,眼尾泛红的姑娘,忽地低下了头。
豆大的泪砸在地上,泪珠四散,摔成了数瓣。
再抬头时,男子眼中微红,朝着云纤浅浅一笑。
他二人太过熟悉,哪怕不曾言语,她亦知晓那人眼中意。
他在庆幸,庆幸她还活着。
眼底酸得厉害,云纤转过头躲避了李玉蘅视线,李玉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荷花池边的黑色巨犬,哀痛欲绝。
初来湘王府,他亦最喜爱这黑犬,可他又不敢多见。
见得多了,难免……
摧心剖肝。
收整了心神,李玉蘅大步向前,在走至她面前时,李玉蘅停下脚步,正视着云纤。
曾与他有过婚约的姑娘,如今正穿着嫁衣,他曾于脑中描绘过无数次她穿嫁衣的模样,却从不曾想过今日这番场景。
他所想的,她着一身红,娇媚而多情,站在他身边似往日笑得一样甜。
而如今,她消瘦得厉害,哪怕面上带着妆他也可瞧出她的疲惫。
他在湘王府等她,只想过对方会寻一身份卖身入府,却不知如今为何变成了傅家嫡女傅知禾,嫁予湘王世子为妻。
李玉蘅心中一痛,抓着黑色木匣的手渐渐攥紧。
略顿片刻,他举起双手朝着云纤一揖。
“世子妃辛苦……”
男子忽而哽咽,却又紧跟了一句:“世子妃,安。”
说完,李玉蘅越过云纤,半步不停进了屋中。
他什么都不需要知晓,他只需知道云纤一路至此,定百般艰难便好。
而他……
会助她达成心愿,哪怕粉身碎骨亦不怕。
二人交错而过,再无交集。
见李玉蘅进屋,卫铎眼露疲惫:“你知我寻你来是何事?”
李玉蘅垂眸,低头看着手中黑色木匣心下复杂。
他今日还在猜测究竟是谁让湘王世子在大婚之时,受此重伤,如今却不必再猜疑。
他不知云纤已嫁入湘王府,若他知晓,定不会……
卫铎强撑着身体,见李玉蘅手中带了东西,不由按着眉心抬掌示意。李玉蘅犹豫片刻,将木匣放在卫铎掌心。
巴掌大的木匣上头带着淡淡指痕,卫铎挑眉看向李玉蘅似是不解。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气愤……”
随手打开,卫铎只见当中别着一根已经断裂的银针。
“这是在马鞍之下找到的,应是有人将银针藏于马鞍下,不知何时刺痛了马儿,以至马匹受惊,您方受此重伤。”
来之前,他已将此事告知府中管家,眼下再瞒反惹嫌疑。
李玉蘅说完,垂眸不语,将原本猜测皆吞入腹中。
卫铎将银针以指尖拈起,英眉紧锁:“后宅之物外加阴晦手段,动手的应是个女子……”
说完,他挑眉看向云纤。
云纤盯着卫铎,不曾闪躲。
她眼中悲意深重,实在不似作假,卫铎眉心紧蹙,将那银针收回木匣中。虽对方的确在他面前接触过马鞍,但卫铎寻不出她的目的。
女子出嫁,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他实在想不出对方对自己下手,于她有什么好处。
“事出突然,让你受惊,来日大婚之礼我会补过。”
卫铎看着云纤,语气淡漠。
他说完也不理云纤反应,又安排了促织去帮云纤等人安置陪嫁物品,且还吩咐了带云纤麦秋等人去旁屋休息。
知晓他与李玉蘅有话要说,云纤微微福身听话离开。
虽不喜傅家吃相难看,但卫铎不得不承认傅家女规矩不错。
众人都退下,他将木匣递给李玉蘅:“今日事你如何想的?”
李玉蘅摩挲着手中木匣,淡淡道:“小的也赞同世子所言,此手法似后宅女子手段。”
他垂着眸:“幕后之人应是不希望世子婚事顺利举行。”
在卫铎身边已久,他知晓如何说才能让卫铎放弃追查此事。
果然,李玉蘅话落,卫铎面色愈发阴郁:“此事不必再查,我会亲自同父王解释。”
疲惫摆手,正欲让李玉蘅退下,便听银玉来报,说是王妃与表小姐听闻世子已醒,正赶来秋水居。
卫铎举起的手倏地放下,这是要留李玉蘅在此之意。
有外人在,他母妃方会收敛一二。
心中无端生烦,卫铎只觉自己的腿愈发痛了起来。
“凤鸣……”
人还未到,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便自院中传来,屋内众人齐齐垂首,就连喘息都收了力,生怕惹得王妃不喜。
“我的儿。”
郁诗容穿了一身素色春纱夹袄,身下缎裙亦寡淡得如水一般,虽显淡雅但在今儿这等大喜日子,着实不该。
卫铎见状敛着眸,不曾多言。
“娘亲便说那女人不安好心,瞧瞧,若那女子是个有福气的,怎会让你在大喜的日子遭这等罪?”
刚走至卫铎身边,郁诗容便簌簌落泪,心疼得不行。
她伸出手摸着卫铎面颊,泪水一颗颗砸在衾被上。
“母亲慎言。”
再不喜傅家女,傅知禾也已嫁予他为妻,母亲贬低那人与落他颜面并无不同。尤其屋中下人众多,母亲如此只会折损世子妃威仪。
这般道理他母妃不该不懂,可这些年,她的性子愈发左了。
卫铎心中憋闷,亦生了三分烦意,却是不敢表露半分。
“我说得何处不对?你与妩儿自幼相熟,二人知根知底不说,妩儿又是个知冷热的,有她在你身边,又怎会发生今日这事?”
“妩儿,过来瞧瞧你表哥。”
“姑母,不妥。”
郁妩流捏着帕子上前,轻轻为王妃擦拭面颊:“妩儿知您心疼表哥,可您也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朝着卫铎缓缓点头,郁妩流始终站在王妃身后不曾向前。
郁诗容一直想要卫铎娶她为妻,但怎奈她姑母并不能做主,是以如今她反落了一身尴尬,若再凑上前,便愈发显得低贱了。
“我的妩儿。”
郁诗容抓着郁妩流的手,一边落泪一边咒骂:“也不知外头谁家府邸如湘王府这般,正不正,侧不侧,我堂堂王妃连自己孩儿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那女人生不出,便将府里几个小辈牢牢捏在手中,平日做得个贤妻良母样,争抢别人的孩儿……”
卫铎垂眸,郁妩流低头站在一旁,李玉蘅也做听不见模样,皆不发一言。
“那傅家女呢?你伤得这样重,她不在你身前服侍,自己躲清净去了?”
“促织,去,去将世子妃寻来,王府可不是傅家,不能让她如此不守规矩。”
“这……”
促织站在原地,略显为难看向卫铎。
“你们先退下,我与母妃有话要说。”
挥手将人屏退,郁妩流与李玉蘅见状亦一一退了出去。
按说李玉蘅本不该进入后宅,但卫铎伤得蹊跷,今儿也算事急从权不得不为之。
走出世子寝房,李玉蘅在门外站了半晌。
出了这道门、离了秋水居,来日便再难相见。他盯着脚下,却是不敢回头张望。
人多眼杂,他不能逾越一步,以免坏她行事,惹人猜疑。
往日他离开云家好似也是这般,不敢多多回头。
因他知晓那人会在身后等他,直到他走出鲁家巷子,她再不见自己身影才会离去。为让她早些回屋休息,他便会加快了步子。
可他往往会快步走一段路,又忍不住慢下脚步。
只因他也不舍,不舍那人。
往日路不好走,往后……只会更不好走。
李玉蘅踌躇着迈开脚,却是迟迟不知应不应落,若落了脚,他……
院中已有下人朝他看来,李玉蘅苦涩一笑,大步向前。
这一次,他不能再回头,亦不能慢下一步。
男子利落走出院外,云纤站在窗前,似是在望窗外风景,又似在望向他。
清和站在云纤身后,不时顺着云纤的目光向外看去,麦秋则在屋中,一会儿摸摸床榻,亦或把玩把玩博古架上的器物。
屋外隐有交谈声传来,云纤收回视线,侧耳倾听。
“你这伤,定是卫铮那小畜生所为,他一介庶出,近日小动作频频,多是听闻你爹爹想要为你在朝中安排差事,方出此下策。”
“看我明日不寻人打断他的腿。”
郁诗容颤抖着手抚在卫铎膝上,她只敢虚虚浮着不敢落下半分。
“我儿受苦了。”
“此事与铮弟无关,母亲不要……”
卫铎话还未说完,郁诗容抬起手,啪一声狠狠抽在自己面颊上。
“是我错,我不该挑唆你与卫铮之间的关系,我知你心中觉得江月楼识大体,她那人惯会收买人心,而你……”
郁诗容看着卫铎,又狠狠抓向自己:“你跟你那个寡情薄幸的爹一样,你们都被她的温柔小意所收买,我的儿,我的夫,永远都不站在我这边。”
说着,郁诗容再次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
“母亲……母妃!”
卫铎受伤不轻,他举止不便,为制止郁诗容只能奋力起身拉住对方手腕。怎奈郁诗容正于气头上,这一扯反让自己受伤。
双腿剧痛袭来,卫铎下意识唔一声蜷缩起身体。
“凤鸣……”
“娘亲错了,娘亲不该如此,凤鸣,我儿如何?”
哭着上前想要搀扶卫铎,郁诗容双手刚抚在卫铎双肩,便被他轻轻推开。
卫铎惨白了一张面,他抬起手臂遮住眼,叹息道:“母亲回吧,此事我会详查,若真与卫铮有关,我不会放过他。”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郁诗容拉住卫铎的手,语气中满是疼惜:“凤鸣……你要知晓,这世上唯有娘亲对你才是真心,也唯有娘亲是真心为你好。”
“母妃,孩儿倦了。”
大约是喝下肚的麻沸散过了药效,卫铎只觉浑身痛到无力,他如今只想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其他要事需处理。
“娘亲知晓,娘亲唤那女子来服侍你。”
“不必。”
卫铎长长叹息,难掩疲惫。
“凤鸣,你可是嫌娘亲烦了?你幼时不是这般,可是她江月楼今儿又寻你说了什么?她惯会使这等小人伎俩,她不仅要将府中庶子掌控在手中,就连你她也不想放过。”
“凤鸣,你万要牢记,此人不是个良善的,你不能似你爹一般,被那人勾了心。”
“娘亲只有你一个孩儿,娘亲不能让你也……”
“母妃,卫锒是我嫡亲弟弟,他亦是您与父王的孩儿。”
提起卫锒,郁诗容眼皮一跳,随即似听不见一般继续言语:“你受伤一事务必严查,一定是卫铮,又或许是卫铮与江月楼联手。”
“是了,定是他二人一起,卫铮那小畜生与江月楼很是亲近,若你重伤就此残废,江月楼便可扶卫铮上位,把持湘王府。”
“她平日里使得那些下作手段,为的不过是此。”
“不行,我不可让府中都受她蒙蔽,我定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郁诗容站起身:“我去交代宋权,让他细查。”
卫铎双眼紧闭,衾被下,双手死死攥着亵衣。他周身痛如被人凌迟,一寸寸骨肉从头至脚,无一处舒坦的。
此时他只想再补眠一二,却是难以如愿。
“权伯年岁已大,这二年即便是父亲亦不再劳烦他,母亲便放他荣养去吧。”
卫铎咬紧牙关:“我会交代雷晟调查此事。”
“不行。”
郁诗容厉呵一声:“雷晟,雷晟,你有事只知找雷晟,你难道不知他就是江月楼身边的一条狗?”
“你整日口口声声说不信任江月楼,如此大事却是第一时间告知她身边人,你说,你究竟有没有拿我做你娘亲?”
“你是我郁诗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不是她江月楼的孩儿!”
“卫铮那小畜生与她如何亲近我不管,但你不行!”
郁诗容面露狰狞:“我只信任宋权,他是这府中唯一一个不喜江月楼之人。”
“母妃!”
卫铎无法,只能挣扎起身:“权伯已过花甲,这一二年身子愈发不好,父王已交代府中让他荣养,您此时为这等小事打扰他,落得是父王脸面。”
“小事?你被人暗害如何是小事?就算是你父王,也定会急着查明真相,除非他是受了那贱人的蛊惑……”
郁诗容声音愈发大,云纤在旁屋听得越来越清晰。
寒泓与尺素二人不言不语,清和亦没什么表情,赵嬷嬷听得仔细,而麦秋则满面疑惑,时不时还会露出兴奋好奇之色。
唯有云纤暗自琢磨母子二人的关系。
若不提江侧妃,这湘王妃倒瞧不出什么,可一旦提及江月楼,她便瞬时竖起心防,直至疯癫。
而见卫铎行事,他宁愿怀疑是她这个未曾谋面的新婚妻子对他动手,都不曾怀疑过江月楼……
由此可见,要在湘王府中站稳跟脚,需与谁人同坐一条船了。
云纤冷笑,斟满热茶恭敬端了出去。
想要捏紧卫铎的心,借他之手手刃仇人,光是令他致残将人捆在后宅、困在她身边还是不够,她需尽快让对方信任自己、依赖自己,从而为她所用。
撩起珠帘,云纤端着茶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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