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玉碟,刚要落笔填写,谢玄素却出言制止:“且慢。”
飞廉道君不解地回头:“有何不妥?”
谢玄素在主殿里走了两步,抬头一笑,笑容恶劣:“我突然觉得,客座长老这个闲职的名头太小了,不够分量。”
飞廉道君脸色不大好看:“之前上仙宗找到我们商讨,言说既然冤枉了你,就该弥补,我们也曾想过等你重归两忘门之后,拜在问天门下,便是首席大弟子,天枢峰第一人,当一个代峰主也未尝不可,只是后来……”
言下之意:后来不是被仙门老祖抢走了你这个徒弟吗,此时你已经是上仙宗少主,前途远大,还回来当什么两忘门大弟子?
谢玄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说:“这个提议很好啊,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当天枢峰代峰主呢?又或者——”
他凑近飞廉道君,一脸的张狂肆意:“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当两忘门的宗主呢?”
“放肆!”飞廉道君不假思索一声厉喝,却看见殿外的十二道童同时抬起头来,目露凶光,手中天阶灵器焕发宝光,只是碍于没有指令并未行动。
谢玄素却显得不慌不忙,他伸出手,修长手指轻佻地捋动了一下殿内的幔帐:“你一人不能做主的话,就回去召集众位峰主长老开个会,讨论一下,我很有耐心的,就在此等待无妨。”
第113章 大师姐,不要哭
飞廉道君气冲冲地离开了, 谢玄素故意抛出难题就是压准他暂时回不来,一撩衣襟就地坐倒开始调息,身后十二道童伫立殿外寂静无声,场面一时有些恐怖。
其实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个化身, 本尊在飞廉道君出门的瞬间就掐诀远遁, 直向后山而去。
这一手还是跟聂萦学的,当年在极北之地, 内有风雪兽群, 外有雪蛟,聂萦就悍然发动了身外化身, 以一敌二,同时救下了所有人。
念及聂萦,他不由得加快了身法, 心头火热滚烫,有什么抑制不住的思绪在胸中勃勃跳动,呼之欲出。
她在这里。
虽然没有任何预兆,但他就是知道。
聂萦一定在附近等着他。
基于两忘门不浪费的原则,跟当年谢玄素成为废人后居所就被收回一样,聂萦作为本门叛徒, 后山她的小院此刻也是一片平地, 只有高大的凤凰树还如常盛开着火焰一般艳红的花朵。
谢玄素把手放在树上,仰头看去,树枝间没了灵兽小白毛的活泼踪迹, 地面更是连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 野草丛生, 聂萦曾经存在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的确,两忘门收了一个魔修当首席大弟子的丑闻已经传遍魔界, 成为无数人的笑谈了。
师弟师妹们没有心,对这么好的大师姐还不珍惜,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枉费聂萦当初的调教之恩,实在不配再叫她一句大师姐。
这样也好,聂萦从此之后就是他一个人的大师姐了。
他从树里拿到了自己藏的东西,珍惜地收入怀中,一回头,发现聂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一双黑眸沉静如古井,就这么盯着他。
“大师姐!”谢玄素惊喜交加,完全不去想聂萦怎么不出声叫他,疾步就向她奔了过去,“你还好吗!?”
那日生离死别之际,聂萦晕倒在地上,他为了不让老祖起疑,甚至都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这些日子他身处敌窟,周围全是老祖的耳目,只能小心再小心,此时乍一见到聂萦,他抛去了高冷面具,整个人都活泛起来,眉目含笑,忘情地伸手想要拥抱——
下一秒,聂萦手中利剑出鞘,一泓寒光笔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再往前,就是一剑穿心。
“大师姐?”谢玄素诧异地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叫她,“你听我解释,那天事态紧急……”
“不用解释。”聂萦为了追上琅嬛仙境的飞舟,这几日耗尽魔气,又拼尽灵力寻缝钻入两忘门护山大阵,一口气没喘就赶来此处,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虚弱,脸色更是苍白毫无血色,“你想做什么,我都明白。”
谢玄素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看看她逼在自己心口的长剑,再次激动地辩白:“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那都是假的,是权宜之计,我只有这样做才能瞒过老祖跑出来……见你一面,我猜到你会来。”
他再也忍不住,看着完好无损的聂萦,目光中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大师姐,你还在,我还能见到你,真的……真的很好。”
看到聂萦不为所动,手里的长剑还是对着他,谢玄素迷茫之际,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起,只能结结巴巴地述说:“那天你突然发动,我就知道不好,果然,老祖用神识传音给我,说你已经被他控制,生死在他一念之间,如果想你没事,我就得跟他走……否则就杀了你,再杀光血云宗所有人。”
他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背叛你。”
聂萦终于开口:“你没有说实话。”
谢玄素一惊,否定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呆呆地看着聂萦。
聂萦咬着牙,轻声说:“你一定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你就自爆金丹死在当地,赌他不敢动手,他攻打魔界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降魔卫道,他要的只有你!其实,看到你后来在琅嬛仙境过得很好,我就明白了,他什么都肯给你,哄着你,就是有朝一日要把你拿去做他飞升的血肉阶梯。”
天色晴朗,阳光灿烂,凤凰树的枝叶轻柔作响,但谢玄素周身却漫起无穷无尽的冷意,他惨然一笑:“我当然知道,他就是我一直寻觅的,杀害我父母的幕后真凶。”
仙门老祖,只知有其人,不知其寿数几何,现在仙界还能出面活动的辈分最高的长老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子侄辈,而仙途漫长,又怎么知道这个子侄是从哪里论起?
聂萦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他活了几万年,是从上古时代活下来,始终不能飞升,也舍不得去死,把自己活成近乎老妖怪的样子。
整个上仙宗都是老祖的工具人,都是为了研究怎样才能飞升存在的,大约几千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收获,前不久还失败了一次。
那么病急乱投医,唯一的希望就是抓紧谢玄素这个上古遗族的血脉,至于怎么操作……
“大师姐。”谢玄素踏前一步,不顾雪亮剑尖已经刺入法衣,抬手掐灭自动亮起的防御咒文,诚恳地说,“正好你来了,我有个计划,就在不久之后,琅嬛仙境要举办大典,我们来一个里应外合的话,就可以——”
聂萦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我也有个计划。”
谢玄素懵然不知,竟然还露出了惊喜之色:“好啊,大师姐先说。”
“我的计划……”聂萦出其不意转动手腕,雪亮长剑灵气吞吐,对着谢玄素的前胸就直刺了过去,“就是杀了你!”
谢玄素猝不及防,加上面对聂萦他丝毫没有防备,只有识海里七层宝塔倏然闪亮,体内冰魄寒山自觉发动,剑气刺入的同时冰蓝色莲花在胸肩处霎时盛开,锵地一声硬生生地挡住了聂萦这一剑。
“大师姐!?”谢玄素抽身退步,惊疑不定地用神识扫去,一时间脑中泛起七八个念头,难道眼前的聂萦是假象?是伪装?还是傀儡?
都不是,神识扫出,熟悉的灵魂印记绽放,是聂萦没有错。
聂萦一击不中,脸色更加苍白,吃力地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咬着牙关,再次举起长剑。
杀了他,杀了谢玄素!
一了百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迎刃而解,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冰魄寒山会裹挟着无数血云宗教徒的尸体袭上峰顶。
她疼得发抖,好像从灵魂到身体都被一只命运的大手揉搓在一起,前世今生诸般记忆碎片一起涌上脑海,眼前的谢玄素也随之不停改变。
一会儿是月光下狼狈倔强的灰衣少年。
一会儿是上辈子踏平魔界的冷酷仙尊。
他用信赖的眼神看着自己,诚挚地交托出一片真心,无论前方刀山火海,他问都不问,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他们在血云宗的宫殿里醒来,肌肤相贴,发丝交缠,彼此灵力酣畅得水乳交融。
他一剑刺入自己的后心……
聂萦急促地喘气,她分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谢玄素,又或者都是?
前世的谢玄素也曾经是一个纯情有爱的少年俊杰,这辈子的谢玄素也会有一天登上仙尊宝座,对着血云宗再度挥下雷霆一击。
“小谢……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解释。”不知不觉之间,聂萦已经泪流满面,却还是坚持举起剑对准了谢玄素,“我只能杀了你,你可以恨我,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我有不得不杀你的理由……”
说不出口,她无法面对着谢玄素澄澈的目光说:我之所以杀你,是因为将来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谁会相信呢?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对谢玄素的一种侮辱。
他是如此信任她,把她当成拯救自己于泥沼的恩人,从来没有一件事违拗过她的意见,任何时候她一回头,都可以看到谢玄素坚定地站在身后。
就连她自己都动摇过,心怀侥幸地想:也许历史是可以改变的,这么忠心耿耿的小谢,铁板钉钉的血云宗大护法,怎么会回到仙界当劳什子的仙尊呢?
可是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真的回了仙界,而且成为下一任仙尊的热门人选。
该来的始终会来,也许要比上辈子还要来得快一些。
她必须杀了他。
谢玄素始终默默地看着聂萦,在灵剑再一次逼近的时候,他不闪不躲,黑眸中满是坚定,轻声说:“好。”
“什……什么?”聂萦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说,我早就该死了,这条命是大师姐给的,如今大师姐要拿回去,我绝无二话。”谢玄素甚至还朝前走了一步,把胸膛主动地迎上了聂萦的长剑。
多年之前,就在脚下踩的这片荒野草地上,曾经有三间小小茅屋,屋内大铁锅,屋外是堆成山的劈柴,他拖着毫无修为的身体,带着一颗破碎的丹田,被聂萦拎起来传授淬体之法。
那段日子,很疼,也很幸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抛弃自己的人,是她的手把自己从人生无边无际的黑暗绝望中拉了出来。
那么,今天死在她剑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谢玄素释然地笑了,轻声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大师姐,不要哭。”
我不值得你伤心,从今之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祝你仙途坦荡,青云直上。
第114章 我不信命
聂萦纵然一万次地想象过自己如何一剑将谢玄素刺死的场景, 此刻事到临头,依然心旌摇荡不能自已,灵力脱控而出,剑气外放, 咻地一声就要贯入谢玄素胸口, 幸亏聂萦最后关头手腕一转,剑气换了方向, 冲着斜上方激射而出。
凤凰树无端遭了一剑, 枝头簌簌抖动,火焰般的花朵如雨而下, 淋了谢玄素一头一肩。
他法衣被剑气波及刺破,一样东西从怀中跌出,和着落花一起掉在地上。
面对死亡都镇定自若的谢玄素, 突然变了脸色,敏捷地伸手去抓,聂萦却下意识地抢在前面,五指一收,隔空将其捡了起来。
“大师姐,不要看!”谢玄素难以维持冷静面容, 仓皇地扑了过来阻止, “现在就杀了我!现在!”
聂萦盯着手里的东西,很简陋的一个项饰,项链本身是用一条断裂的丝带接续而成, 接头处细密地缝了针线, 还用灵力加固, 下面吊着一颗留影石。
非常普通的小留影石,把赵闻道倒着拎起来抖一抖, 可能抖出几百颗那种常见。
“这是什么?”她握住留影石,喃喃地说。
像是问谢玄素,又像是问自己。
谢玄素脸色尽灰,颓然地垂下肩膀,刚才慨然赴死的镇定被这个突发情况杀得片甲不留,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还是那个前途尽毁,心灰意冷的小杂役,面对残酷现实仓皇无力,双眼发直,只是祈求地嗫嚅:“不要看……大师姐,不要看!”
丝带是她的,聂萦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那时候她觉得谢玄素这么死是便宜了他,趁着黑夜去给他喂药,谢玄素昏迷中随手抓断了她的丝带,还很珍惜地说这是恩人之物,要珍藏起来。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没好气地责骂他,让他只能认自己一个主人。
谢玄素答应得好好的,她还真以为早就扔了,没想到他把丝带做成了项链,随身佩戴。
下面的留影石……
她灵气试着探入,谢玄素以手掩面,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留影石自动运转,一幕场景被投放在在荒野空地上:小小影像中是一处山崖断桥,红衣少女身形笔直,站在桥头,马尾飞扬,面对着前方无数罡风雷电,她沉腰落马,一拳轰出——
然后傲然回眸,朝着画面外潇洒地一挥手。
这是她……风雷谷伪装筑基。
聂萦想起来了,赵闻道有顺手留影的习惯,当时跟着她一起去的,留影之后,谢玄素和他争着看,这颗留影石明明不慎掉下悬崖了,怎么会在此?
她抬眼征询地望去,谢玄素垂着头,喑哑地说:“是我留了下来。”
“不是,你留这个干什么?还有……”聂萦举起丝带项链,“你早知道是我?”
“是啊。”谢玄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我一早就知道,没有别人,从始至终伸出手救我的只有大师姐一人。”
他自知必死,反而豁出去把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翻了出来:“大师姐,我不是好人,你还记得宋奕吗?不记得没关系,小人而已,那你还记得王嘉人,王嘉雪吗?他们死在百花秘境里,庄无尘举告到飞廉道君面前,还连累了大师姐一起受审。”
聂萦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谢玄素却带着一股隐秘的疯狂,痛快地揭开了真相:“他们都是我杀的,我在秘境里查看过地图,用自己的血引来了那头元婴巨兽,又在最后关头假称有发现带着大师姐传送离开,任凭他们被巨兽撕咬致死。”
那些黑暗的心思,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恨意,那些隐秘的过去……反正他要死了,何不干脆自爆个彻底,让大师姐知道,他死得其所,杀他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死就死了,但他不能让大师姐伤心。
“还有,秘境历练之后,宗门之中有人非议大师姐,后来这些人遇袭被人断了经脉,仙途无望黯然离山,也是我做的,不是什么魔修作祟。”谢玄素说得非常平淡,低垂的双眼里却闪着幽暗狠辣的光芒,“大师姐一片好心督促他们修炼,他们却心怀不满,闲言碎语,这群人若把心思多用一分在修炼上,也不至于我这个废人都能轻而易举暗算他们。”
聂萦捂着额头,一时消化不过来:“你先别说话。”
谢玄素却铁了心,直接放出下一炮:“那日我在途中布阵考验左护法,只是借口,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小皮!?”这下聂萦是真没想到,失声问,“你杀她干什么?”
谢玄素抬起头来,脸上似哭非笑:“我说了我不是好人……我嫉妒大师姐对她好,关心她,如果……她消失了就好了,大师姐身边只要有我就好。”
聂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谢玄素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后来我知道大师姐别有秘密,需要更多人出力,我一个人是解决不了的,所以我才放过了她。”
沉默,聂萦是无话可说,谢玄素则是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半晌,谢玄素缓缓地屈膝,跪在了聂萦面前,低下头,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脆弱后颈:“我心慕大师姐,至死不渝,如今大师姐要杀我,一定是有我不知道的理由,没关系,我不在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