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抬起头,用一双锐利的眼神上下扫着谢玄素的脸,半晌才躬身施礼:“自然是贵人要找之人。”
“哦?我要找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呢。”谢玄素镇定地说,“如今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是我的祖母,坐在龙椅上的是我的亲叔叔,我要找什么人,还用得着自己出手?又难道用得着你一大早偷偷摸摸地过来?说吧,你想败坏谁的名声?”
老妪弯着腰,似乎是疲累日久,只能撑着一把大扫帚立身,她低哑地说:“贵人何必拿这种话试探我?宫里富贵荣华,对于贵人来说,却是如坐针毡罢了。”
她单刀直入地说:“所有人对于帝后之死都是统一说辞,但贵人难道不想知道,皇后是为什么出宫去了荒郊野外的吗?”
魔修没可能越过皇宫禁制进来掠人,谢母肯定是自己走出去的,所以才发生了之后的事。
老妪低声笑了起来:“能让一个母亲铤而走险的,当然是只有她的孩子啊。”
她的目光落在谢玄素身上,却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过去的光景,那时候的瑶华殿宠冠后宫,每日里都繁花似锦,金玉满堂,人来人往逢迎谄媚,而不是如今这修缮一新都挡不住的凄清落败。
“那时候的你不过三岁,不知为何得了奇病,高烧缠绵不退,太医院的御医都请遍了,仙居的真人也来看过,都看不出是什么原因,眼看你奄奄一息,皇后就动了出宫寻药的念头。”
谢玄素厉声呵斥:“胡说!医仙两道都束手无策的话,难道我母亲会昏聩到求助魔修?”
“魔修?当然不是。”老妪摇头,“她去了她来的地方……鬼哭山那时候还叫仙客来,几百年来都是灵山秀水的好地方,都说曾经来过天上的仙人呢。”
老妪突然抬头,盯着谢玄素,满脸的皱纹似笑似哭:“她远道而来,不知来历,不知出身,一个人隐居在半山腰,我年少好奇,采药时候常去找她说话,她不在家的时候就会放几朵野花几颗果子在她门口,也许就是这点交情,她进宫的时候还带上了我。”
她的目光游移,声音低哑,简直像是从过去而来的幽魂:“她在山里一定藏了好东西……却借口说是山顶有九品灵芝,可以救你的命,皇帝知道她出宫遇险,以为是我这个从前的采药女挑唆的,把我打得死去活来……”
谢玄素脸色微微而动,结果下一秒老妪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自己娶了个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是谁要害他的独生子,我看见了!有人给你下毒!你根本不是得病,也不是被诅咒,你是被下了毒!”
连殿内的聂萦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叫破而惊了一下,谢玄素忍不住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臂追问:“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老妪被他拽得摇晃,却依然笑得断断续续,“左不过是凤子龙孙,你爹专宠你娘一人,太医又说你娘子嗣艰难,只要弄死你,大位就有可能落到他们头上,这泼天的富贵啊,谁能不想呢?!”
谢玄素心思电转,那日宫宴所有参与者脸上都打了个转,但——那些离皇位太远的旁支不大可能,难道是先帝?不,不对,也有可能是有人要谋取从龙之功。
“你在构陷今上。”谢玄素冷冰冰地说,五指慢慢松开了老妪的胳膊,轻轻一推,把她搡开几步,板着脸说,“谁指使你来对我胡说八道?离间我和今上的关系?”
老妪依然笑不可抑:“没有人指使,但我知道你在找我,深宫险恶,如果我今天不来,可能永远就没这个机会了。贵人,你娘在鬼哭山埋了好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神通广大到能救你的命,我想她进宫的时候没有带上,要么是东西太大,要么是被宫禁阻止……还有个说法你想听吗?坊间流传你娘本身就是魔修,冒充凡人女子魅惑君王,出宫遇险是密谋不轨,和同伙分赃不均……”
她存着激怒谢玄素的念头,但谢玄素这两年遭受的坎坷无数,心境早非从前可比,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毛:“真有此事的话,我这个魔界余孽早就被仙长剿灭了,又怎么会入门修仙?”
聂萦在殿内错了错牙:越说越离谱,谢玄素要是魔界余孽的话,自己又是什么?
老妪也被他的镇静给震慑住了,身躯又不自觉地弯了下去,低声说:“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鬼哭山。”
“我为什么要去?”谢玄素反问,“我丹田尽废,不能修仙,知道了也不能为他们报仇,反而存在心里难受。”
老妪明显地吃惊了,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娘藏了好东西,你不想要?”
“我要了有什么用?”谢玄素丝毫不为所动,“我现在贵为皇子,人间富贵享受不尽,为什么要冒险?”
“可是……那是你娘的遗物啊?”
谢玄素张开双臂:“这瑶华殿哪一处不能寄托哀思了?我还在这里长到三岁呢,到处都是回忆。”
老妪实在无话可说,眼看天色将明,退了一步,拖着大扫帚踉踉跄跄地准备离开:“好,很好!奴婢在这里只能恭祝贵人得享富贵,千秋万代。”
她走到殿门口,谢玄素突然出声:“等一下。”
其实是聂萦在殿内借他的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和我娘很要好吗?为什么不提醒她?”
“要好?”老妪回头,露出半边苍老的脸,此刻终于放下伪装,在她眼中射出了可称作怨恨的光芒,“她对我是很好,说等我二十五岁就放我出宫,厚赠良田山庄,让我回仙客来做个闲散地主……她也不想想!哪个女人进宫不是为了做娘娘的!?凭什么她当了皇后,我就只能当个宫女?她嘴上说得好听,说不想让我当皇帝的洗脚婢,殊不知在这偌大深宫里,你不去洗皇帝的脚,就得去洗太监的脚!”
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刻骨的仇恨:“皇帝为了她,把所有嫔妃的入宫路都断了,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宽厚的好人呢,可是天底下多少人恨她啊……满朝文武,宗室皇亲,谁家没有一个陪王伴驾的美梦,只要她活一天,大家就都没指望……多少人盼着她死,她怎么能不死呢?”
如泣如诉地说着,老妪拖着大扫帚艰难地走出了殿门。
而那股怨毒的寒气久久萦绕在谢玄素身边,他怅然若失,一时竟然不知所措。
聂萦大步从殿内跨出,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温热的触感让谢玄素回神:“看来这鬼哭山,是非去不可。”
第80章
谢玄素看着驼背老妪离开之后又再度紧闭的大门, 轻声说:“大师姐,我总感觉一切都太顺利了,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我们,一定要我们去鬼哭山。”
从午夜荷花池显现的图案, 到凌晨来自爆的老宫女, 都巧得好像是被人安排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是过去的我看来这鬼哭山,是非去不可知道父母均死于魔修之手, 一定会迫不及待赶过去查请真相, 但是能被我看见的,真的就是事实吗?而且我现在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看起来很为我着想的人,背地里转的不知道是什么念头。”
聂萦的心漏跳了一拍:不错,如果在原来的时间线里, 谢玄素少年英才,青云得志,再度回到人界的时候,面对这些精心安排的线索,不会像现在这样多疑谨慎。
他会相信所展示的一切,然后刻骨铭心地记住魔修犯下的罪孽, 并且在往后余生以铲除魔修荡平魔界为己任, 所以他才能成为高高在上的仙尊谢玄素。
但是好像事情也没什么改变……从昨天的事可以看出,千年前的魔修,的确是这种残酷血腥荼毒众生的坏人。
聂萦开始痛恨现在的魔尊九幽老祖了, 没能力约束手下就不要坐那把椅子!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魔界去把他拖下来胖揍一顿, 然后自己坐上去大刀阔斧整顿门户。
她忧愁地摸了摸丹田, 感受到那颗小冰花在里面静静地旋转,还是要早点解决心腹大患才行啊, 大不了……就把做坏事的魔修都交给谢玄素杀了,她教剩下的好魔修怎么吸取混沌之气修炼。
谢玄素没发现她的愁肠百结,认真地分析:“我感觉这事还没结束,我们做出不去鬼哭山的模样,肯定还会有人来推一把的,我想钓钓鱼,看到底多少只手隐藏在水面之下。”
谢玄素万万没想到,他面对的下一个推手竟然是谢家皇朝里那些勤勤恳恳的官员。
起初,他只是照例去给父母打醮的路上看到宫人们慌慌张张,似乎是有事发生,并未多想,太皇太后今次亲自过来,神情形容一如往常,亲切的拉着他的手夸奖那柄桃木剑果然有用,这几日她睡得十分安稳。
说着,老太太终于露出了一丝身为后宫最尊贵女人的气势,斩钉截铁地说:“你就住在宫里,想住多久住多久,万事有我做主,我拢共就剩下你一个亲孙子,到要看看还有谁想来摆弄你!?”
旁边的女官笑着劝谏:“太皇太后这样说,倒是让贵人惶恐了。”
“贵人?”太皇太后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谢玄素的胳膊,冷笑了一声,“他要真是贵人,那些人岂敢这么欺负他?!”
谢玄素不得不表态,低眉顺眼地说:“皇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外面朝廷上一群家伙,老背晦了,居然跪在午朝门外请愿,这是逼宫!”
谢玄素愕然,太皇太后看着他俊秀脸庞一脸无措,嫡子死后久已封闭的心灵再度掀起一股又酸又胀的痛感,那是血脉相连的滋味,让她几乎失去了贵妇的矜持,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上表,说你既然去修仙,就不该再回来,即使回来,也不能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宫里,说到底,还是碍着先帝心虚,当初封了你一个熙明太子惹的祸。”
“皇祖母不用为我担心。”谢玄素反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安慰,“我在仙门一切都好,本来也只是回来探亲的。”
“不成!”太皇太后看着他,目光热烈,低声说,“好孩子,这本来就该是你的,你不用管,其实……”
此时一个娇小身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大殿,小公主先是恭敬地给上面的牌位上过香,才转向坐在一边的太皇太后行礼:“父皇打发我来说一声,前朝的事他自去解决,皇曾祖母和玄素皇叔请放心。”
太皇太后的脸一瞬转化成慈祥的长辈,招手叫她过来,笑着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些多嘴的宫人早该处置,焉知不是故意离间呢?你玄素皇叔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小公主仰起头,眼神和谢玄素对上,好脾气地笑:“那是自然。”
“这里打醮弄得烟熏火燎的,你小人儿家不该多待,不是这几天给你选的伴读该进宫了吗?忙你的去罢。”太皇太后做关怀状。
谢玄素差点没忍住露出惊讶之色,难道那天魔修说的七七四十九个少女竟然应在这里?!
所幸小公主下一句话就撇清了:“我正要说呢,母后只说请七八个年纪差不多的闺秀进宫,暗暗定下三四个就好,偏是宗正也不知是听错了还是故意卖弄,足足定了五十个人,单子呈上来,又不好删减了谁,母后特地空了一个宫来安置她们。”
谢玄素忍不住,沉声说:“我夜观天象,天枢星浮淡晦光,疑似有星犯禁,此时不宜妄动,更不宜引外人入宫。”
殿里所有人都在暗暗纳罕,太皇太后却立刻附和:“玄素说得对!不如在皇城找一座大宅子安置她们,到底是内宫,你父皇日常行走的地方,也要避点嫌才是。”
小公主惊讶地看着谢玄素,听到太皇太后的话,反应过来,微一沉吟,爽快地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就去请母后懿旨,先别叫她们进来,难道我没几个伴读还读不成书了?倒是玄素皇叔,你居然还会看星象啊?”
谢玄素含糊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那五十个小姑娘,不管是弄进内宫还是皇城,都给了魔修下手的机会,但……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看起来谁都很可疑。
毕竟整个谢家,唯一有灵根的只有他自己,应该是从母亲血脉里传下来的。
多讽刺啊,他一个废人,这些名义上的至亲里有人觊觎他的灵根,有人觊觎他的身份,他的存在就是一根刺,只要他活着,就有人夜不能寐。
这世界上,除了聂萦,竟无一个人是真正别无所图对他好的。
很快谢玄素就得到消息,百官跪谏的起因竟然是在中京城里发生了魔修作乱事件,有多名孕妇失踪,最后被发现埋在一个久已荒废的大宅子里,地下室还有各种血腥魇镇的工具。
此案弄得中京城人心惶惶,有人直接明着说,谢玄素没回来之前,都城向来是政通人和,他一回来,不但宗室子弟好几个跌扑骨折,甚至外城都出现了魔修!
谢玄素的确曾经是仙门子弟,但废了丹田之后,也难保少年心窄,走上邪路。
连聂萦都一脸无语,越说越真,谢玄素现在俨然已经是魔修爪牙了,这以后自己不把他拐去魔界都不合适!
“审案子的……是刑部来的吧?飞廉道君的徒子徒孙越来越不成器了,真该把他拉过来看看。”
谢玄素却全然不将谣言放在心上,习惯性地挽起袖子在庭院里打扫落叶:“飞廉道君是千年前的人,那时候的皇帝都不姓谢呢,怎么好牵连到他头上。”
聂萦坐在屋顶上,无聊地摇晃着小腿:“小谢,如果谢家现在的皇帝死了,该是谁继位啊?”
这句话让谢玄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说:“祖父有三个儿子,只有我父皇是祖母亲生,当初二叔坚辞皇位才轮到三叔。”
“哟哟,这就热闹了!”聂萦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是立你这个被先帝给过虚名太子的长孙呢,还是立你二叔的儿子?毕竟坚辞皇位的是他爹,又不是他。”
谢玄素失笑:“大师姐多虑了,今上才二十三,且已经有小公主了,未来子孙昌盛是迟早的事。”
他这话说早了,没过两天,皇帝突然重病卧床,高烧不退,跟他当年的症状一模一样。
谢玄素提前禀告了太皇太后要去探病,出门的时候,逍遥王谢安然气喘吁吁地跑来阻止:“玄素,你不能去。”
“为何?”谢玄素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二叔不会也相信谣言,认为是我魇镇了今上?”
谢安然一把抓住他,神色焦急,压低声音:“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冲你来的!”
他看了一眼谢玄素身边只有那个无所事事的剑灵‘阿萦’,凑过来,声音近似耳语:“太医说今上的病无药可治,唯有……”
谢安然再度环视了一圈,确定荷花池旁再无他人,才偷着指了指瑶华殿:“当年你母亲说鬼哭山顶有一株九品灵芝,包治百病,没有用在你身上,应该还好好地长在那里。”
“哦?”谢玄素神色平静,“既然知道,就赶紧派人去采药啊。”
谢安然一跺脚:“那是什么地方!凡人有去无回的!仙居的真人说仙盟规则限制他不能插手凡间帝王生死交替,所以那群人竟然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谢玄素飞快地看了聂萦一眼,两人都明白了,原来幕后推手看到他们死活不去鬼哭山,终于使出了大招。
“你可千万不能去啊!”谢安然苦口婆心地劝说,又叹气,“都是我不好,没想到接你回来会遇到这种事,要不然——你快走吧!虽然没有飞舟,但我给你准备几匹快马,昼夜不停也能跑出去几百里地,躲了这场祸事再论其他。”
事到如今,他这么离开又算什么呢?不管皇帝是生是死,他都没脸再以谢玄素的身份回来了吧?何况他一旦离开皇城的龙气护佑,在路上发生什么事可都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