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素不知所措,连退了三步,小公主却并不施以援手,丢下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带人走了。
“不必。”他沉声呵止,“我不习惯有人近身,也不用人伺候,你们回去吧。”
美貌宫娥闻言立刻跪下,为首的一位诚惶诚恐地俯身:“禀告贵人,奴婢们是奉懿旨而来,自己回去是要挨罚的,贵人若真见不得奴婢等,还请奏到太皇太后御前,请回懿旨方好。”
谢玄素皱着眉,很不习惯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无端下跪,正想着,眼前一花,寒风掠过,殿中突然多了一人!
美貌宫娥们吓得燕语莺声软做一团,聂萦大步走来,面露凶相:“闭嘴!都给我离谢玄素远一点!”
谢玄素大感意外, 下意识地迎上去,却被聂萦凶狠的一瞥止住了脚步:“你也闭嘴!”
宫娥们吓得战战兢兢,却还硬着头皮跪在原地哀声求告,谢玄素看聂萦的脸色已经要发飙了, 只能出言劝说:“你们去禀告皇祖母, 就说我自有仙法,要保持身心清净, 不能过多沾染人气, 才打发你们回去的。”
为首的宫娥这才起身,狼狈地带着同伴逃离了, 谢玄素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聂萦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殿中主座上四处观望了。
“大师姐……不是说好的,我们一明一暗分头行动吗?你怎么突然现身了?”谢玄素心里隐隐有一种窃喜的情绪, 但他却不敢去深想,也许大师姐另有什么缘故呢。
“哼。”聂萦冷哼一声,“我再不来,你就要被狐狸精吃干抹净了。”
她陡然身子前倾,盯着谢玄素的眼睛:“说!你是不是真的贪恋人间富贵?!”
制定计划之前,她还信心满满, 无数凡人挖空心思要踏入仙门修行, 每年两忘门玉阶下排的长长队伍就是明证,谢玄素怎么可能一去不回。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凡人想修仙不假,凡人难道就不想当皇帝吗?那种接受万民奉养, 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日子也很好过啊!
“大师姐怎么会这么想?”谢玄素愕然, “再富贵也要有命去享的, 我若真留下,才是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 ”
聂萦这才满意靠回椅背上:“算你拎得清,我正想说呢,你爹贵为皇帝,你娘贵为皇后,一样英年早逝——”
她仔细打量着幽雅低调但处处彰显精致富贵的宫殿,语气森然:“中间有没有什么肮脏交易可说不定。”
谢玄素眼神深邃,低声说:“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有一天睡梦中突然哭声四起,然后就被人抱到前面,我爹娘的遗体已经入棺,周围所有人都哭哭啼啼,好像十分伤心。”
他停顿了一下,黑眸越加幽黑:“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其中有很多人甚至是欢喜的。”
“你爹娘的死表面是因为魔修作祟。但肯定另有缘故。”聂萦沉吟半晌,一拍巴掌,“来,先翻翻,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
好东西自然是没有的,瑶华殿十余年来依旧整洁如新,肯定是屡次翻修,聂萦铺开神识一寸寸地摸过去,除了几个一看就是人间工艺的机关暗格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那个黑衣人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不是说有仙草和古籍吗?”聂萦有点生气了。
谢玄素赶紧宽慰她:“大师姐你早就分析过,可能他的目的就是骗我们来人间。”
“话虽这么说,但我是抱着挖宝藏的目的来的。”聂萦的心腹大患还等着谢玄素找到冰魄寒山来炼化,既然仙界没找到,藏在他曾经住过的人间也说不定。
看着聂萦失望的样子,谢玄素再次做保证:“我尽力寻找,不管找到什么宝贝,都给大师姐。”
“这还差不多。”聂萦心情好了一点。
此时暮色渐起,隔着荷花池可以看到宫人们勤勤恳恳地在给沿途的石灯添油点火,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曳,反而衬得无灯无亮的瑶华殿平添几分诡异。
此时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哆哆嗦嗦地在大门口响起:“殿下……宫宴的时辰到了,请殿下动身……还请,太皇太后听闻殿下带有女眷同来,诏一同前往。”
两人面面相觑,聂萦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
谢玄素大感困窘,也跟着结巴起来:“不是的!一定是刚才那群人回去瞎说了,大师姐,我去解释清楚……”
“去嘛!”聂萦兴致勃勃跳下椅子,“我正愁没机会找他们算账呢。”
笙歌燕舞,灯火楼台,皇家富贵果然是顶级享受,香蜡照得殿内亮如白昼,却丝毫没有烟火气息,反而透着沁人心脾的馨香,更有美貌宫女穿着轻薄衣裙,巧笑倩兮地捧着精美酒壶在席间伺候,如脂如冰的玉杯中琥珀色美酒荡漾,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但是殿内大多数人的目光都盯着一个地方。
有执着拂尘的大太监弯腰过来,侧身对年轻皇帝耳语了几句,皇帝略一皱眉,对坐在他下首的谢玄素温言提点:“皇弟,你身边的……女眷,还是应该入内殿宴席才是,放心,朕的公主也在,会照顾她。”
聂萦大马金刀地坐在摆满酒菜的小几前,不但不像宫女一样恭谨地退后一个身位,甚至还把谢玄素挤到一边。
她目光如炬,一一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凤子龙孙们,袖中一叠霉运符已经蓄势待发。
谢玄素依旧身穿灰衣,毫无装饰,在满堂金玉,彩绣辉煌中像是一股清流,却更显出他面如冠玉卓尔不群的潇洒风采,他向上一拱手,淡然拒绝:“陛下,她不能离开我。”
在座的有年高德厚的老宗室们顿时回忆起当年奋烈皇帝是怎么拉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站在殿前,斩钉截铁地宣布要娶她为皇后的历史,暗自感慨不愧是亲父子,这恋爱脑的做派都一模一样!
好在谢玄素及时补充:“她不是人。”
宗室皆惊:不是恋爱脑吗?怎么还骂上了?这也是你们的情趣之一?
谢玄素修长手指抚上腰间佩剑,唇角不由自主翘起,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喜悦:“我临行之前,蒙两忘门天枢峰守教大师姐赐下灵剑护身,她就是此剑的剑灵化形,名曰阿萦。”
聂萦翻了个白眼。
这下在座众人被着实震慑了一下,明亮灯光下聂萦红衣黑发,双目灵动,肌肤生温,实打实是个活人的样子,竟然是剑灵?
连皇帝都脸色微动,亲切地垂询:“剑灵?那她不能享受酒食吧?可要额外准备些别的供奉?”
坐在他对面的就是逍遥王谢安然和世子谢清和,谢安然目露惊奇,连声感慨:“仙人境界果然神奇。”
而世子谢清和却专注地盯着谢玄素腰间佩剑,端着酒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把桃木剑吧?”
“原来是小孩子用的木剑啊。”有坐在席尾末位的宗室子弟不忿谢玄素布衣而居前座,出言挑衅,“前几年中京城好像就有个骗子作祟,拿着桃木剑招摇撞骗,还说身边的美貌女子是仙女下凡,后来被仙居的真人当场揭穿,哎?”
他做天真状大声提问:“真人今天怎么没来赴宴?”
有好事者立刻捧场:“对对对,我也记得,那个美貌女子实则是他从外地带来的妓女,哈哈哈哈——”
他笑声未息,忽然听得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越来越大,听得清楚是金属撞击声远近高低,无所不知地传来,渐次形成共鸣,声音激越,逐渐高升,引得在场所有人不得不捂住耳朵,甚至这样也挡不住,就在有人承受不住头晕目眩的时候,殿外传来暴风骤雨冰雹落地的响动,叮叮当当,许久方歇。
有铁甲武士匆忙奔进殿内跪倒禀告:“不知是何缘故,所有禁军兵士的武器全都脱手而出,齐齐飞入殿外广场,入地三分,现大将军已经紧急调动武库填补。”
在他的身后,是敞开的殿门,可以看到本来空旷的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刀枪剑戟,森立如林,一阵夜风吹过,寂静无声,一股特有的肃杀之气却骤然袭来。
“对不住啊。”谢玄素起身,满怀歉意地道歉,“阿萦还未习惯人界,她剑气偶尔外泄就是如此。”
胆小的宗室子弟看见殿外刃锋闪光,寒气森森,简直是逼宫造反才会有的景象,已经后悔来赴宴了,决定把嘴巴闭成个蚌壳再不多话。
也有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对谢玄素面露不满:“人仙两隔,你携带灵剑入世也该遵循约定不妄动,幸亏圣天子有真龙之气护佑,否则万一伤到圣上可怎么好?”
年轻皇帝刚才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却笑着回护:“不要紧,我看剑灵也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个小意外,玩笑而已。”
聂萦顿时看他顺眼了一点,朝他点点头。
谢清和却心头巨震,看看殿外的武器森林,又看看对面的谢玄素,目光最终落在那把不起眼的桃木剑上,众所周知,能产生剑灵的必定是上品灵器,桃木剑外表如此平凡,难道是已臻返璞归真的化境!?
这么好的灵器,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的呢?
也许,可以是。
谢玄素现在拥有的一切,从前拥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取而代之!
此刻,在中京城外,深夜无人的道路上,有个神秘人盯着远处巍峨高耸的宫墙,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浩瀚蓬勃的金色气运之光冲天而起,辉煌耀目,简直把整个中京城包裹其中。
“哇哈哈哈!”他周身包裹在黑衣里,桀桀而笑,“好浓郁的人间气运啊!没想到这一趟还有意外之财!”
他兴头头御风而起,一道血光腥气包裹着身影,急如闪电,顷刻就到了城头,看着不远处一墙之隔就是万家灯火,无数血食唾手可得,他兴奋得嗷嗷怪叫,一挥袍袖,刚要布阵吸取。
突然!城墙上白光一闪,从远处皇城陡然跃起一道金色龙影,鳞甲须爪俱全,在空中肆意游动,张口朝着他无声怒吼。
一击即中,他顿时神魂颠倒,周身僵硬,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从半空坠下,在城墙上几次碰撞,跌扑得头破血流,最终滚落城外。
中京城,再次恢复了安宁。
第77章
宫宴结束已经是半夜, 因为广场上布满了兵器,宗室们不得不另外择路,从侧面拐到偏门鱼贯而出。
聂萦特地留了神,把刚才说她坏话的人不动声色地都贴上了霉运符, 数一数芥子袋里已经不剩多少了, 暗自扼腕没想到来人界一趟,紧俏商品竟然是霉运符。
一个太监一个宫女提着灯, 引导他们回瑶华殿, 此刻已经到了宫禁时分,沿途的所有殿门都紧闭, 幽暗漫长的夹道里只有他们四个人,缓慢前行的样子好像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头。
“小谢,你听。”聂萦故作神秘地说。
谢玄素配合地低头:“听什么, 阿萦?”
“我们虽然有四个人,但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哦。”聂萦煞有介事地说。
提灯太监和宫女浑身一哆嗦,竖着耳朵倾听,果然,除了他们自己的小碎步,只有谢玄素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这有什么, 不要走着走着, 突然多出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好了。”谢玄素轻声说,“皇宫已有千年历史,总难免有些孤魂野鬼缠绵不去, 半夜出来作祟。”
“真的吗?”聂萦也刻意压低声音, “不是说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不怕鬼叫门?”
太监宫女吓得冷汗都流下来了,顾不得什么规矩, 偷偷地侧头看向两人,殊不知他们这样被宫灯的光芒一照,那惨白的脸色更像鬼。
谢玄素摇头:“阿萦你不知道,鬼最是欺软怕硬,真正恶人它们反而不敢近身,就喜欢缠着那些命薄骨头轻的倒霉蛋儿,在他们走路时候推一把拉一把,抱住脚拖着摔一跤,若是正好在水边井边,掉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出夹道,可以看见前面御花园的树影摇曳,一阵小风吹来,路边石灯的火焰明明灭灭,树叶哗啦作响,枝条伸展挥舞,黑影重重——
突然!有一个小黑影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地出来,一把就抱住了提灯太监的脚,连同宫女,三道嗓子一起喊了起来:“啊!啊啊!”
其中还多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有鬼!有鬼啊!”
谢玄素下意识地挡在了聂萦身前,同时指尖灵力搓起一个火球照亮当下,厉声道:“什么人!?”
光明乍起,三个人都定住了神,提灯太监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脚的是一个身着低等内侍服,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太监,气得张口就骂:“好猴崽子!半夜三更装神弄鬼吓唬人!贵人受惊了你有几条命赔的,还不快滚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抖脚,想把小太监给踹开,小太监却哭丧着脸,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公公!真的有鬼!就在瑶华殿那边!”
提灯太监和宫女互相交换个眼色,不约而同地呵斥:“住口!不许胡说!”
谢玄素回宫第一天,瑶华殿就闹鬼,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鬼啊?”聂萦顿时来了兴趣,“自从鬼门关闭,我还没看见过鬼呢,走走走,快去看。”
她二话不说,用灵力裹挟起三人,顷刻之间就越过偌大的御花园,直接降落在瑶华殿的荷花池边。
瑶华殿静静地矗立在水中央,无灯无火,没有任何异样
聂萦大感失望,拎起小太监摇晃:“鬼呢?!”
小太监只觉得自己被一阵风撮了老远,落地就到水边了,吓得昏头昏脑,伸手乱指:“那边……不,是这边?”
谢玄素随后赶到,皱眉询问:“你是看到了人影还是什么异样?”
小太监哆嗦着指着前方:“我远远地看到……水上有东西在飘。”
众人一起看向荷花池,除了圆圆荷叶,并没有什么别的。
“我听说。”一直沉默的提灯宫女缩了缩脖子,大胆地开口,“孝哀皇后芳龄早逝,一点香魂不泯,有时会、会回来看看。”
把‘意外横祸死不瞑目’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呢!
“这也简单。”聂萦意念一动,灵力倾泻而出,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眨眼之间就把整个瑶华殿包括荷花池给摸了个纤毫毕现。
谢玄素本来觉得就是小太监捕风捉影罢了,没想到灵气灌入,水面上竟然真的模模糊糊显出了一副立体图像!
提灯的太监宫女失声惊呼起来,那像是在野外的山谷,花木稀疏,一看就没有经过人工精心培植,一道素衣人影从中间走过。
水波荡漾,看不清楚女子的颜面,只能感觉到是个年轻女性,身形袅娜,姿态适意。
聂萦掏出留影石录了一张,收回灵力,图像消失不见,夜风吹来,荷叶摇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二日上午,谢安然上门来拜访,他没穿一贯彩绣辉煌的亲王服饰,反而换成宽袍大袖的道装,还带着一身的香火气息,说是宫中要给谢玄素的父母做法事。
“每年都要做的,昨夜太皇太后又梦见了你父皇,一大早就差人叫我去请仙居的真人进宫打醮,照我说,何须叫外人呢,玄素你出身仙门,亲自去焚香祝告,你父皇母后看了不知道多欣慰。”
谢安然一边说一边感慨地看着谢玄素,目光闪动,真情实感。
“好。”谢玄素点头,“二叔稍等,我换个衣服。”
他换上了昨日送来的皇子服,头戴金冠,脚踏朝靴,从幽暗的瑶华殿内室走出来,就好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顷刻照亮大地一般锐利逼人。
谢安然愣住了,半晌才小心地提醒:“玄素啊,今日是做法事,你这样……”
不是一直朴素清高,做俗世富贵不能沾染的修仙之像吗?
谢玄素黑瞋瞋的眸子看着他,平静地说:“今天我身为人子去焚香,又不是宫里请来念经的道士,这么穿有何不妥?”
谢安然回过神来,突然面露笑容,连连点头:“正是此话!”
他们出去的时候,谢玄素回身朝着屋顶叮咛:“阿萦,我去去就来。”
聂萦盘膝坐在屋顶调息,闻言睁开眼睛,没说话,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