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萦错了错牙,冷冷一笑:“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睡吧。”
柳之瑶从善如流,坐到床上,拉开被子要躺下的时候,美目流盼,向着窗外看了一眼:“斯年……是不是在外面?”
“是。”站在门边守卫的谢玄素点头,“他明知会有危险还是答应了,为了你甘冒风险,但我们是不会让你杀了他的。”
柳之瑶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二人,目光灼灼,忽然笑着说了一句“那我们打个赌如何,今晚我必杀林斯年。”
“呵呵。”聂萦不以为然地捏了捏手指关节,“我们拭目以待。”
柳之瑶翻身上床,面向里躺下了。
夜色正浓,圆月当空,偌大庭院里所有下人都已经被打发走了,只剩下他们六人。
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偶尔还有一只路过的野鸟,尖利叫着掠翅而过,赵闻道起初一惊一乍,到半夜的时候已经撑不住困意,坐在花坛上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
子夜时分,月光更明,就在所有人心弦绷到最紧的时候,一股淡淡的幽香缓缓地沁入心扉。
如兰如麝,杀机四伏。
“回来……回来啊……回来吧……”低沉的,悠远的,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的声音,悄然自四面八方所起,一声声,直接透入人心!
聂萦耳朵一动:来了!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柳之瑶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素白睡裙箭步下床,顺手从书架子上不知什么地方抽出一把短剑,呛啷一声,雪亮刃光映入聂萦双眼。
“小谢!”聂萦高声提醒。
谢玄素面沉似水,手一挥,一张符咒闪着朱砂红光,正中柳之瑶胸前,她去势一缓,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定在当地,泫然欲泣的一张脸,无声控诉地看着他。
聂萦沉着脸走到她身后,一手按在她脑后,灵气长驱直入,各处扫了一圈,畅通无阻毫无滞碍。
并没发现什么魔气的痕迹,这就是完完全全一个没修道的凡人,甚至不能用搜神术,因为怕要了她的小命,
她绕到柳之瑶前面,看着她的脸,低声问:“声音是怎么回事?你和谁一起装神弄鬼地合作?”
柳之瑶只是身子被定住,口不能言,眼睛还是能动的,她漠然地看着聂萦,又把目光投向虚空之上。
“我猜一猜你的目的,如果我们不来,今夜你杀了林斯年,事先张扬的那些话本子都会成为你的脱罪之证,闹上官府,也只会说你是修道修出心魔,脑子糊涂,这样就不用偿命……”
聂萦停了一下,还是有些困惑:“但你为什么要杀林斯年?有什么旧年恩怨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如果是那种牵扯父母老一辈的狗血故事,还可以让赵闻道写个话本卖,多少挣点钱回本。
“大师姐,那个声音不见了。”谢玄素出声提醒。
聂萦放出神识探去,果然,宅子范围内别无他人,刚才还在耳边声声呼唤的声音不见了,那股奇怪的幽香也闻不到了。
“看来你同伙是跑了啊。”她遗憾地说,“不再作怪了?”
这时候房门被敲得砰砰响,林斯年焦急地问:“我娘子如何了?她还好吗?之瑶!之瑶!?”
聂萦再次检查了一遍柳之瑶身上的符咒稳固,朝着谢玄素点点头。
谢玄素打开房门,月色如银泻入,映出林斯年焦急中夹杂着期待的一张俊脸,他探头从谢玄素的肩膀处看见柳之瑶一动不动站在当地,慌张地问:“仙长,之瑶怎么了?”
“她没事。”聂萦随口说道,忙着问跟在后面的赵闻道,“院子里没有什么异样吧?”
“没有,一切正常。”
就在他们一问一答的时候,林斯年满脸欢喜地跨入门槛,越过谢玄素和聂萦,径直跑到柳之瑶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乎是喜极而泣:“太好了!之瑶你没事!”
林斯年一边说,一边夺下柳之瑶手中的短剑,毫不犹豫往前一刺,直直地刺入了柳之瑶的前胸!
雪亮剑刃自前而后,利落地从柳之瑶的后心穿出,然后林斯年手腕一拧,拔剑的同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林斯年的脸上,身上,点点斑斑。
柳之瑶大睁着双眼直直向后倒了下去,素白睡裙上大片鲜血淋漓,衬着她苍白的小脸,像一朵凋零的花落于尘埃,香消玉殒。
在赵闻道的惊叫声中,聂萦回头看到了这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场景,她身形一晃,推开林斯年,俯身把柳之瑶抱在怀里,触到身体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叹,把丹药又收了回去。
“死了。”她简单地说。
“啊!啊啊!”赵闻道惊到张着嘴只顾着叫了,江小皮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问:“你为啥要杀她!?”
谢玄素站在聂萦身边,低沉地补上一句:“原来她写话本一直在求救,原来要杀人的不是她,而是你?!”
因为恼怒他的尾音都难得地升高了几分。
聂萦满心都充斥着‘本尊被耍了!’的暴怒,她把柳之瑶的尸身抱起来,小心地放回床上,拉上被子遮住她死不瞑目的脸,重新回身拉了把椅子往房间当中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林斯年,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各位。”此时的林斯年,腰杆也直了,肩膀也挺了,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那个担心妻子的斯斯文文小书生,而是意气风发的大男人,他从容不迫地一笑,“没记错的话,你们还是我花钱请来的。”
聂萦冷冷地盯着他:“谁请来的都一样,刚才你就在我们面前杀了你妻子,当我们是瞎了吗!?”
林斯年摇头一笑:“其中缘由,我一时也说不清,只是这段日子以来,虽然每日里锦衣玉食,无一事不畅心快意,但总觉得有什么事必须去做,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
他仰头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今夜圆月当头,方知我还是我。”
江小皮低声问赵闻道:“他在说什么屁话?”
聂萦的脸色却变了,看向谢玄素,谢玄素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对她点了点头。
“你是哪个宗门下来历情劫的弟子?”聂萦单刀直入地问。
林斯年不禁用钦佩的目光看向她:“果然是两忘门弟子,如此慧眼如炬,不错,我是修道遇到了瓶颈,门内长老锁了我的修行和记忆,派我来历情劫的。”
他信手一挥:“这宅院,下人,金银珠宝,包括柳之瑶,都是宗门准备的道具罢了。”
说着他还面带惭愧:“是我心境修炼不够,竟真的沉迷其中,久久不能悟道解脱,幸亏误打误撞发了条委托,劳动四位道友前来相助,布下种种施为,我才得以顺利堪破情关,圆满渡劫,回山之后少不得要上一个大境界,在此郑重谢过。”
林斯年潇洒拱手,做了一个四面揖,直起身子的时候春风满面,骄矜之情溢于言表:“此一回我与诸位道友也算是认识了,日后若有机会再见罢。”
“站到。”聂萦冷冷地说,“你刚才在我面前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这事没完。”
林斯年微露惊讶之色,强调地说:“道友,我刚才说过了,柳之瑶只是个工具人而已。”
聂萦缓缓地站了起来,灵气威压毫不保留地释放出来,眼睛盯着他那张坦然的脸,心里怒火万丈:“她说要跟我打赌,我心里在嘲笑她,因为我确信今晚布置得万无一失,没有给她杀你留下半分可能……可是我错了!我定住了柳之瑶,让她一动不能动!让你有机会杀了她!”
聂萦大怒之下,林斯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茫然:“可是……可是……”
“她是人!她不是你历练的工具!她会说话会笑会伤心流泪会写话本子,你修为遇到瓶颈就要牺牲她给你渡劫,你好大的脸!”聂萦咆哮出声,手一伸,桃木剑脱鞘而出握在手里。
没等她出手,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几乎是立刻,一道寒光从聂萦身边飞掠而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好插入林斯年心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林斯年傻乎乎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半截短剑,吃力地想说什么,一张嘴,鲜血汩汩而出。
赵闻道小脸煞白,指着聂萦身后,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谢玄素脸上也终于变色。
聂萦心有所悟,猛回头,却看见刚才已经气绝身亡的柳之瑶俏生生地站在床前,微笑着轻抚鬓边青丝:“我不是说了吗,今夜我必杀林斯年。”
如果说刚才的林斯年不是之前的林斯年, 那么现在的柳之瑶也不再是从前的柳之瑶。
虽然面貌未改,秀发依旧披散两肩,弱不胜衣的样子却衬着一张骄横得意的俏脸,她穿着绣有兰草图案的袜子轻巧踩过地板, 素白裙袂摇曳, 配上胸口大片的黑红血污,那场景真是鬼见了都要害怕。
“你……你也是哪个宗门弟子来历情劫的?”聂萦难以置信地问。
柳之瑶走到重伤不支, 跪倒在地, 不断吐着血嗓子里还咯咯作响的林斯年面前,拎起裙摆, 毫不客气地一脚把他踹翻,才回头嫣然一笑:“你怎么这样笨,当然不是啊。”
林斯年本就受伤, 此刻被她踹倒,短剑更深地刺入胸口,短促地呃了一声,就此气绝身亡。
柳之瑶在他尸体前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绽开,笑眯眯地说:“这个蠢货, 沉溺在柔情蜜意里死活也想不起来自己的试炼, 我不得不写话本子提醒他,就这样他还执迷不悟,才叫了你们来。”
“你不是他妻子。”谢玄素一针见血地指出。
“当然不是。”柳之瑶笑得花枝乱颤, “那个小女人更蠢, 满心都想着和林斯年白头到老, 殊不知人家是要踩着她的尸骨去修仙呢,我做做好事让她及早解脱而已。”
说话的工夫, 地板上刚刚咽气的林斯年慢慢消失,不一会儿竟然化为乌有,什么都没剩下。
柳之瑶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早猜到他不会真身下来历劫,一定是动用神魂捏了个分身,这下可好,我的任务完不成了。”
聂萦心里用结契给三人下命令,脸上不动声色地探问:“什么任务?”
“唔,告诉你也无妨。”柳之瑶歪头想了想,“林斯年是大气运者,我杀了他就有办法夺取他的气运。“
赵闻道忘记了害怕,抢着质问:“哪有这种事,闻所未闻!”
“你们这种小人物当然是不知道的。”柳之瑶笑着说,“不要以为修仙了就比凡人高明,其实在我看来,仙界大多数人都跟凡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朝着一个目标拼命攀爬,却不知道天外有天,你们一样都是蝼蚁而已,多可笑啊。”
“你是魔修?”江小皮惊讶地问。
聂萦离得近,明显地看到柳之瑶眼中一抹厌恶:“魔修,依仗混沌之气而生的邪物,更垃圾的存在罢了。”
她突然拍了下手,笑得愉快:“别拖延时间了,其实你们心理都清楚,我为什么说告诉你们无妨呢?因为今天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一根如玉葱指举起来,先指向聂萦,再指向谢玄素:“林斯年没有给我的气运,就从你们两人身上补回来罢。”
一道紫色闪电突兀从屋顶出现,直劈而下!
与此同时江小皮一跺脚,尖声叫道:“起阵!”
无边浓雾从四面八方悄然而至,顷刻弥漫整个房间,而谢玄素更不犹豫,一拳冲着劈下的闪电轰去,硬碰硬地在空中截住攻势,闪电顷刻遍及全身,头发梢上都有火花噼啪作响。
聂萦离得近,桃木剑本就握在手里,盛怒之下一剑斜劈了下去,柳之瑶匆忙之中拧腰夺过,飞扬的秀发被削去了一绺,散在空中飞舞。
“咦。”浓雾中传来柳之瑶诧异的娇声,“你还隐藏了实力,不错不错,但是在我面前,这都是个渣啊。”
她一挥手,所有窗户砰地一声洞开,呼啸的大风穿堂而过,顷刻间把浓雾吹得干干净净。
而江小皮还有后手,掐诀念咒,滚滚黄沙随之而来,巧妙地借了风势欺近柳之瑶,把她团团包围,细小的沙砾击打在她脸上,火辣辣作痛。
柳之瑶眉毛一皱,也不见如何动作,突然头顶闷雷作响,下一秒,成百上千条各色雷电齐齐而下,本来坚固的屋顶此刻变得脆弱无比,轰然而散,瓦砾如雨掉落,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赵闻道早有准备,玉笔在空中挥洒出浓重墨迹,凭空写出四个大字,大喝一声:“君子怀德!”
‘’地一声,字体消散化成无数金光,笼罩在四个人身上,化成了护身灵罩,避开了瓦砾攻击,可是闪电也随之而降,落在金光罩上,发出刺啦的怪响。
赵闻道在心里也同样怪叫:快点啊,撑不住啦!
谢玄素倏然出现他身边,替他挡下了一道雷电,继而冷静地穿行在闪电中,双拳齐出,甚至双肩,双肘,双腿,头顶,任何一个地方都被他用来迎接闪电,衣衫破烂的同时电光闪烁,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雷电都化成了为他淬体的一部分,肌肉中灼热气息令他痛苦,却更令他强大!
其实这只是短短一瞬,聂萦转眼就逼到了柳之瑶身前,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看着她:“去死!”
居然敢戏弄魔尊大人,都给我去死!
她挥剑斩下的时候,柳之瑶仰着一张脸,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说了两个字。
聂萦突然感到脚下踩着的不再是硬实的木地板,而是泥泞的沼泽,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下陷去,耳边传来了江小皮绝望的叫唤:“完了,阵破了!”
她的阵法牌是插在地面上的,此时地面变成了泥沼,当然不攻自破。
谢玄素眼明手快地抓住一道帷幔,将自己吊了起来,聂萦提着一口气,带着两脚湿泥从沼泽跃飞而起,正和柳之瑶对上了脸,咬着牙挥出一剑,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剑刺过去的时候柳之瑶却突然变远了一截。
柳之瑶摇摇头,满脸是遗憾:“法则在我手里,你拿什么跟我打?”
法则?法则!聂萦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闪电般想起了柳之瑶奇怪的举动,她的确是个凡人没错,没有灵力,不曾修炼,但不用借助任何外物就可以轻易招来雷电,改换地面,莫非……
当机立断,聂萦突然有了个危险的想法,在心里先对赵闻道下了个指令,随即不顾危险和身扑上,竟然是不顾生死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扑过去的时候明显又感到了两人距离上的突兀改变,但这一次聂萦早有准备,灵气灌注在桃木剑上,陡然多出了半尺的剑锋,狠狠地刺进了柳之瑶的小腹。
“啊!”柳之瑶剧痛之下,一拳打在聂萦胸口,聂萦仰头,鲜血从口中喷出来,身体被击飞越过整个屋子,重重地落在地上,蜷缩起身子,脸色惨白。
谢玄素目眦欲裂,不顾一切要冲过去,却感到身体突然变得沉重,手里的帷幔撕裂,哐啷掉在地上,湿腐的泥沼淹没到腰间,令他移动更加困难。
“作死的渣滓!”柳之瑶捂着小腹,面目扭曲着唾骂,“你们等着,我收割了全镇的气运就回来弄死你们!”
她身形一晃,跃上窗台就要离去,赵闻道早准备好了,玉笔一挥,使出浑身灵气在她身上缀上了墨迹:“游必有方!”
谢玄素此时已经连滚带爬地挣扎到了聂萦身边,慌张地伸手要抱起她,看聂萦少有的痛苦到□□的样子,又不敢乱动,焦急地从芥子袋里胡乱掏出丹药要喂进去:“大师姐……大师姐!”
“追……”聂萦推开他,指着柳之瑶逃走的方向,气息奄奄地说,“追……”
“我先救你,大师姐……”谢玄素手忙脚乱间,被聂萦一把揪住衣领子靠近,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句:“不追我们都得死!快去!”
说完,她往后一仰,气息断断续续,闭上眼不住喘息。
谢玄素牙齿都咬出了血,把丹药放在聂萦手边,脸色冷峻,一手揪起还陷在泥沼里的赵闻道,沉声道:“走!”
江小皮奋力地挣脱出来:“哎哎,等等我啊!”
三人跃上窗台,追杀柳之瑶而去。
这里聂萦悄悄睁开眼,不放心地用神识探查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