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萦丢过去一个眼色,赵闻道立刻心领神会地发问:“总有个理由罢?贵府上三个月前有没有多了美貌丫鬟?邻居的青梅竹马?前来投亲的表小姐?”
林斯年苦笑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移情别恋对不起她,没有,全都没有,家下只有我和拙荆二人,她也是一夕突变,明明睡前还是浓情蜜意交颈而眠,几位仙子仙长你们想象一下,我一觉醒来刚刚睁开眼睛她就拿雪亮匕首对着我的场景?要不是我躲得快,那一刀就要了我的命!”
说完,他也不遮掩,直接宽衣解带,袒露出左边肩膀,露出一个铜钱大的刀疤。
聂萦又丢过去一个眼色,赵闻道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玉笔,嘟嘟囔囔地开始边念清净咒边画符。
林斯年身上毫无异样,睁着眼睛任凭他施为,末了还要叹气:“周围的和尚道士神婆……都请遍了,说实话,这位仙长的动作倒是比别个高明些。”
赵闻道停下来,对聂萦摇摇头,问题不在林斯年身上。
聂萦站起身:“我们要见一见尊夫人。”
“自当如此,只是……”林斯年欲言又止,“仙子请千万小心。”
见到柳之瑶的时候,聂萦几乎以为这夫妻俩是在耍自己玩。
柳之瑶就是那种标准的画中仕女,削肩细腰,瓜子小脸,下巴尖尖的,婉约细眉下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永远泫然欲涕,风姿楚楚,惹人怜爱。
赵闻道好好坐着,身子都往前倾,一副恨不得拉着人家的小手安慰‘有甚委屈只管说来我为你做主’的热心样子。
只有林斯年远远地站在闺房门口,好像随时拔腿想跑。
“妾身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柳之瑶用帕子遮了遮嘴角,低眉顺眼地坐着,“相公说的都是真话。”
“瞎说!”聂萦忍不住了,“他胡说八道我们都不信!姑娘,你自己说,是不是这小子起了外心,故意污蔑你?”
“对啊对啊!”赵闻道义愤填膺,“我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做事阴险恶毒,为了攀高枝,要害糟糠之妻就说她‘疯了’,说‘疯了’之后就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嗨,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林斯年站着,对他的指控面无表情。
“不是的。”柳之瑶细声细气地说,“我确实想杀他。”
她抬头,眼波怯怯流转一圈,四人组的目光齐齐投向林斯年,越看越不顺眼,江小皮恶声恶气地问:“一定是他有什么地方先对不起你?”
林斯年木着一张脸不吭声。
赵闻道苦口婆心地劝解:“就算他是个人渣,也不能脏了你的手啊,听我的,不想跟他过就和离嘛,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不能为一个渣男赔上后半辈子啊。”
“你们误会了。”柳之瑶急急解释,“相公待我无有不好,我也不想和离,我只想杀他的。”
四个人的表情之精彩,让林斯年忍不住哼了一声。
“不是,这个我不能理解啊!”赵闻道来回指着二人,“你说他没有对不起你,还对你很好?”
柳之瑶点点头,一脸甜蜜:“相公对我一见钟情,我见相公亦如是,结俪一年,他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从来不舍得对我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事违拗过我的意思。我们俩在本地都没有亲戚故旧,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倚靠,恩爱夫妻,此生不渝。”
赵闻道打了个哆嗦,挥笔在自己脑门上画了个清净咒,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聂萦一针见血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了修仙啊。”柳之瑶理直气壮地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红颜转瞬枯骨,我想逆天改命,多活一些岁月,甚至遨游天地,遍历人间。”
她美丽的小脸泛着光彩,为自己的远大理想而憧憬不已。
“呃……那你修仙和杀夫有什么关系吗?”聂萦困惑到都开始结巴了。
“当然有关系!”柳之瑶奇怪地看着他们,“修仙不是要六根清净,断情绝欲,才能修成无情道吗?我要成正果,就得先杀了他!”
她纤细玉指一挥,直指向门口的林斯年。
第43章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手指看向林斯年的时候, 柳之瑶突然从杏黄上襦的窄袖里抽出一把雪亮短剑,拧身猱进而刺!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玄素却是反应最快的一个,疾步上前,一抬手两根手指拈住剑尖轻轻一掰, 咔嚓一声, 短剑折为两半,而柳之瑶用力过大, 一旦受阻, 都不要别人拦,自己就向前跌扑在地。
她说杀人就立刻动手, 这么利落的行动力让一贯怜香惜玉的赵闻道都惊呆了,没敢上前搀扶。
林斯年半只脚已经跨出了大门,脸上隐现焦虑无奈, 连声叹气:“各位都看见了吧,这可怎么好?”
柳之瑶跌坐在地,青丝如缎散在两肩,仰起小脸,眼泪滚滚而落,凄声哀求:“相公, 夫妻一场, 你就成全我,让我杀了你罢。”
聂萦看不下去了,伸指压在柳之瑶头顶百会穴, 注入一缕灵气, 柳之瑶娇哼一声昏了过去。
林斯年关怀之情不似作假, 一看柳之瑶昏倒,立刻也不怕了, 三脚并做两步跑了过来,一把将爱妻抱起,走入内室安置在床上,愁眉不展地问:“几位可有主意了?”
赵闻道拿出他的宝贝玉笔,又开始嘟嘟囔囔念咒,江小皮看不过眼,直接判断:“要我说,这是中魔了,大宗门不是常说吗?一旦有解决不了的事,就赖在魔修身上。”
魔尊聂萦对她怒目而视。
“不对。”谢玄素语气平静地问,“请问尊夫人是听了谁的话,觉得修仙要修无情道的?”
林斯年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柳之瑶沉睡的娇容上挪开,跺着脚埋怨:“还不是话本子乱写!”
他掀开床头的纱幔,露出满满堆积的书架,聂萦随手抽出一本,念道:“《王爱姐杀夫方证道》?!”
又拿起一本:“《齐梅娘无情成金仙》?!”
第三本:“《寡妇通天之路,我抛夫弃子修仙的那些年》?!”
满满一书架,都是同一个作者‘余招’的杀夫流大作,装帧精美,字大墨浓,有的还配有插图,真是各种话题拉满,江小皮捧着一本都舍不得放下,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聂萦用眼刀剜了赵闻道一眼,冷冰冰地说:“这些坊间的小话本,都是耸人听闻的故事,看多了只会污染心神,很该一把火烧了!”
林斯年慌忙摇头:“烧不得,我娘子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读话本子,书局每月送新的过来,只是她从前读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不知为何……唉!”
他看着床上娇妻安静入睡的面容,悲从中来,喃喃念道:“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之瑶啊之瑶,若你要别的,一百件我也依你,只是你为何要我的命?我倒不是舍不得死,只是我死了,谁还会像我一样深爱你?”
“恶!”聂萦被肉麻得打了好几个哆嗦,一摆头:“出去说。”
四人婉拒了林斯年留饭的邀请,决定去镇上探查一番。
聂萦看着江小皮居然把柳之瑶的话本子顺出来了,一路走一路还在津津有味地看,忍无可忍地劈手夺过:“你怎么还拿人家东西!”
江小皮叫屈:“这上面有刊印发售的书局,我是想着会有线索嘛,再说……也确实挺好看的。”
聂萦不理她,问赵闻道:“话本子是你们八卦行的附属商品吧?最近犯什么病了主打一个杀夫正道流?”
“没有啊!”赵闻道很委屈地说,“文艺创作向来是鼓励百花齐放的,我们坐上头的人从来不引导什么潮流,肯定是当地的发行商干的好事!我是知道这种人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喜欢用血腥色情惊悚话题做卖点挣钱,我顶瞧不起这种人,败坏我们八卦行的名声!”
他说得义愤填膺,聂萦一时也半信半疑。
谢玄素一直皱眉沉思,末了对聂萦提了一句:“大师姐,柳之瑶确实想杀她相公。”
江小皮啐了一口:“都动刀子了当然是真的。”
“不然。”谢玄素平静地指出,“她出剑之前杀气先行,我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她不是在演戏,也不是说说而已,杀人是出自真心的。”
聂萦有些纳闷:“可是,她一个弱女子,真看了几本话本子就要杀夫?天底下哪有这么古怪的事……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她看了一圈三人脸色,继而大怒:“你们不会也觉得是什么魔修写的话本子,看多了魔气侵染之类之类的吧?这也是话本子里瞎写的!真正的魔修才不这样呢!”
“不是,大师姐,你怎么还向着魔修说话啊?”赵闻道傻乎乎地问。
聂萦语塞,强行纠正:“我不是向着魔修说话,我只是想找出真相,这是我们第一个任务,五块中品灵石呢!”
他们寻找话本来源的行动异乎寻常地顺利,城镇上只有一家书局,门脸大开,架上摆满了各种话本,小二笑脸迎人:“各位想看些什么故事?不是吹,咱家不但在这春风镇,方圆百里之内都是最全的书局!”
他颇有眼力见地给推荐:“这边是花月佳人系列,最适合你们年轻姑娘啦,这一列是莫欺少年穷系列,小兄弟是不是也想着此生要做一番大事业?还有往这边看……第二排是有口难开系列,主打一个误会狗血,第三排就更受欢迎了,婆媳斗法,因果报应——”
聂萦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推销,咳嗽了一声问:“有没有……那个,特别一点的?”
小二一惊,压低声音问:“您的意思是……背德之恋?哦哟,这个可不好搞,我们卖是冒了风险,价格要高一些的。”
“咳!不是,就是杀夫证道那类的。”
小二热情猛涨,大拍巴掌把她引到最后一排书架:“您果然是文化人儿,眼光独具啊!品味如此不俗!”
聂萦看着书架后成箱堆放的话本,熟悉的书名上面甚至都开始积灰:“这都是卖不出去吧?!”
“嗨,不瞒您说,话本子不过是素日消遣,大家看个轻松,哪都像您一样要看些与众不同的高深东西。“小二扒拉了一下,做出咬牙狠心的样子,“您第一次来买书,我做主给打个八折!”
聂萦表面上还在犹豫,内心却已经通过结契飞快地开起了组会:‘杀夫证道的话本,怕只有柳之瑶才是忠实读者。’
赵闻道:‘可是说不通啊,我刚才查阅了一下我们组织三个月以来的新书目录,上面没有这些名字。’
谢玄素:‘若是卖得不好,第一批滞销肯定就收手了,天底下没有人愿意做赔本生意,除非……’
“小二。”江小皮扬声叫道,从兜里掏出一块中品灵石,在手里上下抛着做耍,灵石内蕴宝光,在昏暗室内也照样夺人眼球,小二立刻放下聂萦,笑嘻嘻地过去狗腿:“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江小皮一手抛着灵石,一手拿着从柳之瑶书架上顺来的精装话本对他展示,笑嘻嘻地问:“这个……你懂的,哦?”
小二面露迷茫之色:“您说清楚一点?”
“哎呀,讨厌啦。”江小皮掩嘴轻笑,暧昧地指着话本上作者处明晃晃的‘余招’二字点了点,“这个,对吧?”
她说得含糊其辞,小二却恍然大悟,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她一身装束:“您也想自费出书?”
“怎么,不行吗?”江小皮继续抛着灵石,小二的眼珠子一上一下跟着动,为难地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上一次卖得不好,现在还堆了许多,不过您既然是东家介绍过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赵闻道突然一跃而起,用力抓着谢玄素的肩膀狠命地摇了摇,脸憋得通红,一边在书架间跳着脚乱蹦,一边在心里对着三人大喊大叫:“我明白了!我早该想到的!《说文解字》有云:余招切瑶,瑶,柳之瑶!杀夫证道的话本就是柳之瑶自己写的!”
聂萦惊讶之余一巴掌扇过去,赵闻道才冷静下来。
“呃,是啊……”江小皮脑子飞速旋转,哼哼唧唧,“我刚从郊外林家过来……”
小二一脸为难:“既然是东家的朋友,我回禀一声老板,勉强能给您插个空儿,您想出的是什么内容的话本?”
“就……比如《多情阵困冷剑修》之类的。”江小皮胡乱说着,“他那颗北疆万年不化寒冰一般冷硬的心,居然被一个初入山门小阵修的懵懂眼神所打动,心甘情愿一脚踏入她亲手布下的多情阵。”
说着她自己先痴了,目光缠绵若有所思,小二却拍巴掌响亮地喊了个‘好’:“您这可真是大热题材,东家总算想开了!您放心,老板回来,我们马上就安排上,下个月就出版——哎!哎!您别走啊!留个地址也是好的呀……”
小二眼睁睁地看着聂萦一把拎着江小皮的衣领子就拖走了,遗憾地叹口气:“唉,可惜了的。”
“你们说,这个柳之瑶到底是为什么?”聂萦百思不得其解,起初他们以为是寻常的闺中姑娘看话本看入了魔,如今发现这些话本都是她自己写自己掏腰包出版的,主打一个赔本赚吆喝。
江小皮坚持:“我看还是入了魔,附体嘛,只不过是比较高明的附体。”
赵闻道掏钱买了几个包子。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苦恼:“现在完全没有线索,难道我们就困在春风镇了?我还以为明天能回去呢。”
聂萦突然发现谢玄素不在,她回头寻找,发现谢玄素站在上一个拐弯的路口,正在静静地倾听对面茶铺子的一个露天场地先生说书。
客人不多,还有几个窃窃私语,听得不大专心,于是说书先生决定抖一抖本事,他用手一指天空,特地换了一种缥缈不定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满月那一天,吴玉娘正睡得深沉,就听到天空仙音回荡,异香浮动,一个声音在呼唤‘归来……归来呀,玉娘……归来……’”
聂萦走过去,还没来得及拍他,谢玄素就察觉了,转过头来提醒了一句:“大师姐,今天好像就是满月。”
四人齐齐抬头,果然,夜色低垂,天边一轮圆月悄然升起。
第44章
“如此星辰如此夜, 为谁风露立中霄。”林斯年面色微微憔悴,伸手去小心地触碰园中一朵刚刚开放的牡丹花,“唉。”
“闭嘴吧你!”江小皮正埋头在庭院里布阵,她入门没多久, 对基础阵法都不能熟练应用, 正在头大,听到林斯年还有心思吟诗, 恶狠狠地翻起白眼。
赵闻道紧张地抱着他的玉笔, 哭丧着脸说:“你为谁立中霄不知道,反正我们是为你。”
自从认识了大师姐, 他的法宝都从留影石变成玉笔了,真怀念从前东奔西跑打探八卦的好日子,他就根本不是个会打架的苗子啊, 为啥他现在站这里准备一场恶战?
林斯年惭愧地道歉:“确实麻烦诸位,待此事解决之后,必有重谢。”
说完,他深施一礼,直起腰的时候,忧虑地看向紧闭的闺房大门。
在柳之瑶的闺房里, 聂萦和谢玄素严阵以待, 柳之瑶却不慌不忙卸去钗环,坐在镜前缓缓梳着一头缎子也似的秀发。
“奇怪。”她微微侧头,从镜子里看着站在床前的聂萦, “你们现在怎么不开解我, 说我想错了, 修无情道不必杀夫,杀了也成不了正果那一套了。”
聂萦冷笑:“那是因为我们本来以为你是傻子, 结果你把我们当傻子。”
“这话我可当不起。”柳之瑶柔柔弱弱地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世界上又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呢?”
聂萦心头火起,质问她:“你不是读话本读入了魔,那些话本根本就是你自己写的,你不但写,还自费出版,出版了还花钱到处去推广,甚至街边说书的场子都在说你的杀夫流,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杀人之前要大肆宣传,唯恐别人不知道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告诉大家真相啊。”柳之瑶一脸无辜地回头看她,“杀人之后我再说什么他们是不肯听的,话要说在前头,这样等我杀了斯年之后,大家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