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素非常谨慎地把一碗素面往面前挪了挪,免得小散修吃得兴起连这碗面都不留给自己。
聂萦早就辟谷,就算不辟,被小散修这吃相也败了胃口。
小散修浑然不觉,一边吃一边还说话:“你们放心,这些药材我知道哪儿有,你们真想要的话,明天我就能挖来,当然啦,要给一点点定金。”
她用筷子比划了一个小小距离,喷着食物保证:“我江小皮是出了名的实诚人,你们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拿了钱就跑的。”
放心个屁!你一定会拿了钱就跑的,聂萦腹诽。
“皮?什么皮?”聂萦掏掏耳朵,有点怀疑自己幻听,“你叫什么?”
“江小皮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在这一带混好几年了,坊市的人都知道。”千年后的江牧云,如今的江小皮笑嘻嘻地说,“做生意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就是我江小皮。”
说完她又埋头大吃,叮当乱响,杯盘狼藉。
算了,江小皮就江小皮吧。
聂萦受不了地挪开目光,有气无力地说:“你要真能挖来的话,我长期收购,量大从优。”
“真哒?”江小皮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鬼头鬼脑地凑过来,“其实价钱方面,我也可以给你一点优惠的。”
聂萦这下不上当了,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和自己全无关系,不再是那个忠心耿耿甚至可以为自己去死的左护法,所以对江小皮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持保留态度。
“什么条件?”她移回目光,平静地问。
江小皮扭捏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居然有一点羞涩的红晕。
聂萦想:要命,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就是……那个……刚才那位又大方,又高贵,看起来很厉害的仙长,你们看起来是认识的,他是什么来头啊?”
“哦……你说的是那个小心眼,装高雅,死皮不要脸的伪君子啊?”
“不许侮辱我的梦中情人!”江小皮一声怒喝,掀桌而起。
药没有买成,饭也没吃成,但是饭钱和赔偿老板的钱已经出去两百了。
聂萦心灰意冷地重新回到坊市,叹了口气问谢玄素:“小谢,我不会是被庄无尘那家伙诅咒了吧?真格儿是‘诸事不顺水中捞月’。”
谢玄素一碗面只吃了两口就供奉土地爷了,此刻饿得饥肠辘辘,还要安慰聂萦:“大师姐,不用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素来没听闻玉衡峰还主修诅咒,实在不放心的话,回天枢峰找掌教真君给你念个清净经,一切邪魔避退。”
“能不能让老头念个噬魂咒把庄无尘咒死啊?”聂萦满怀希望地问,随即又一挥手,“算了,这场子自己找回来,懒得听老头啰嗦。”
谢玄素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大师姐,这个江小皮,你认识吗?”
“不认识。”聂萦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是,我看你待她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聂萦惊觉,干咳了一声:“看面目有些眼熟,大约是所谓的眼缘罢。”
她没发现谢玄素撩起眼皮,阴恻恻地扫了旁边街角藏着的人影一眼,说话的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缘啊?倒也有这种说法。”
他一指前方:“大师姐,我们去另一条街道看看,说不定也有收获。”
聂萦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庄无尘是不是在天枢峰兼修过卜卦,反正今天聂萦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差,兜了整整一天,勉强买了一点药草,离需要的数目远远不够,价钱还高出心理预期。
“算了,回山罢,下次再来。”聂萦叹气。
谢玄素立刻点头:“好。”
他等着聂萦御剑,聂萦却叉腰站在街口大声吆喝:“我们要走了,你还不出来吗?”
拐弯的墙角处,探头探脑伸出一个金钱豹的皮毛帽子,江小皮笑得鬼祟:“嘿嘿嘿,被你发现啦!”
谢玄素的心往下一沉,他刚才察觉江小皮屡次出现,已经尽可能拉着聂萦避开了,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不得不承认,大师姐对她……真的有些特殊。
聂萦鼻子朝天,傲慢地问:“有事?”
“有!有正经事哩!”江小皮手忙脚乱地摊开手里的包袱,献宝一样给她看,“这里是和刚才差不多的几样药草。”
“嗯。”聂萦端着架子,“我现在也不是很需要了。”
“别逗了,你们刚才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没买到吧?”江小皮凑过来,用胳膊肘亲热地别了她一下,“我的药草都是上好的,错过这一次没有下一次哦。”
谢玄素走上来检查了一下,对聂萦点点头。
“多少钱?可别跟我八百五百的。”聂萦想到刚才赔出去的钱就心疼。
“不要钱!”江小皮精神一振,“跟我说说刚才那位仙长的来历就行!”
聂萦斜眼瞅着她,心里骂了几句,突然嫣然一笑:”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现在是千年前,江小皮不是江牧云,自己宰起她来就毫无压力了!
第38章
“庄无尘, 两忘门玉衡峰首席大弟子,剑修,二十八岁,单身无道侣……这就完啦?!你就这几条消息收我那么多草药?”江小皮呼天抢地。
聂萦铁石心肠:“没有啊, 我说很多啊, 不是还有他胡搅蛮缠,好勇斗狠, 无脑冲动, 袒护败类,欺压同门, 暗地里搞阴谋诡计,被揭穿就给我下跪赔罪……吗?”
江小皮把头一撇:“哼,你们一看就不对路, 你讲他的坏话肯定是假的,我才不会信,庄仙长一看就是个正义少侠,是好人来着!”
“明知道我嘴里没他一句好话,你还找我问什么?”聂萦好奇地问。
江小皮嘿嘿一笑:“如果你是他的好朋友,看到我这样, 肯定不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的, 免得我去纠缠他,你就不一样啦,你是他对头来着, 巴不得给他添点麻烦, 当然会一五一十说得清楚。”
“你也知道你是大麻烦啊!?”聂萦吃惊。
谢玄素看不下去了, 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聂萦对江小皮非常不一般, 为避免以后不应有的羁绊,现在就应该当机立断。
“江姑娘,两忘门门规森严,你这样的散修是无法进去找人的,更不用说发展一段感情,我劝你就到此为止,大家江湖不见的好。”
聂萦猛点头:“对啊,就是这样!他这种人不值得。”
“你其实是想说我不值得吧?”江小皮误解了她的意思,倔强地擤了一下鼻子,把药草包好扔给了聂萦,“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用不着你们明里暗里地说,放心,我江小皮说到做到,你给的消息我满意,谢啦。”
聂萦拿着药材,想解释两句,但一时又无从说起,总不能自己把江小皮带上两忘门?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左护法是被人追杀到在人仙二界无法立足才被迫逃入魔界的,如果真的在此时斩断她和庄无尘的孽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谢,我们走。”
谢玄素答应一声,跟着聂萦向镇口走了两步,等着她御剑而起。
聂萦突然又犹豫了,回头看去。
此刻日落西山,薄暮低垂,城镇灯火初起,坊市门口的灵气火把无声地燃烧着,投下小小的光明。
江小皮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灯火的边缘,半边身子都沉浸在黑暗当中,显得特别的弱小可怜。
“喂!”聂萦从袋里掏出灵石,数出一把,走过去塞到江小皮手里,“不白拿你的药材,刚才的消息算奉送。”
江小皮怔怔地抬起头看着她,一双大眼睛被火光照得像是万年琥珀,清透见底。
“别想他了,你俩不合适。”聂萦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但是我就喜欢他这样的剑修。”江小皮瘪瘪嘴,低声说,“我有一次采药遇险,上面是猛兽,下面是悬崖,我吊了半天,灵气耗竭,眼看就要掉下去摔死了,是个御剑的仙长停下来救了我……跟庄仙长一样的,瞧着冷冰冰,其实心地可好哩!”
聂萦嗤笑:“剑修的确都是装高冷,装高手,你是没听见他们说话,硬得呛死人。”
“不用他说话呀。”江小皮捧着心,大眼睛忽闪忽闪,“救我命的那个仙长也没说话,只是偶尔几个语气词,呀,啐,呸,就好神气哦!”
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聂萦心灰意冷地想。
谢玄素插嘴:“天下剑修何止千万,各色各形,也不是每个剑修都是好人的,你既然心存感激,就应该去找那位救了你的剑修报恩,何必移情到庄无尘身上呢?”
“对哦!”聂萦被提醒了,“谁救的你,你嫁给谁就好了。”
“哎,这个吧……”江小皮羞涩地低下头,“主要是恩人没有庄仙长好看……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比庄仙长还好看的人嘞!”
聂萦:这是真的没救了,打一顿吧!
聂萦回山,找赵闻道去天枢峰大殿替自己上香,去去晦气,赵闻道还惊讶地问:“大师姐你怎么自己不去?”
废话,她一个魔尊,去给仙门祖师爷上香,不是找死么?
也许是赵闻道拜得很虔诚,也许是祖师爷把聂萦当自己人一起庇佑了,自那之后,庄无尘就没再来找麻烦。
甚至丹堂还折价给了聂萦一大批药材,轮值长老很遗憾地说:“上个月出事的那几名弟子,我想着他们经脉虽断,但丹田无碍,淬体应该比谢玄素还要容易成功些,进了一大批药材准备给他们用,结果一个二个都吃不得苦,宁肯下山去做个凡人,也就罢了。”
“多谢长老。”聂萦兴高采烈地招呼谢玄素,“走!搬回家。”
回去的路上,聂萦似是无聊,跟谢玄素闲谈:“小谢,你说弟子断经脉这事是什么人干的呢?”
谢玄素走在她身边,脸不变色心不跳,八风不动地稳当:“应当不是庄无尘。”
“当然知道不是他,玉衡峰的人下手虽然黑,但也没有断人修炼之途那么绝。”
谢玄素镇定地说:“宗门之大,总有些魑魅魍魉,浑水摸鱼。”
“还有,我对王氏兄妹的死,始终有点奇怪。”聂萦走在前面,马尾飞扬处,暗香浮动,却让谢玄素的心都停跳了一拍,“综合一下各方证词,是在我们用传送符进入幻境的那个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头六级水灵兽的吧?”
“是的,大师姐。”谢玄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哎!”聂萦感慨,“好巧,我们传送得正是时候!”
谢玄素迅速恢复平静,甚至还笑了笑:“大师姐当时不是一直催促我‘心血来潮’吗?也许真的有点天人感应。”
他停了一下,刻意扭曲了聂萦的意思:“难道大师姐的意思,是秘境历练弟子中还有人是幕后黑手,知道王氏兄妹行迹败露,所以趁机下黑手除掉他们?”
聂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谢玄素紧张得掌心微汗,试探地问了一句:“如果真的是有人在后面操纵,大师姐你会如何?要,要找他出来吗?”
大师姐这么一个嫉恶如仇的侠义之人,会不会坚持揭穿幕后黑手的真面目?
聂萦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我吃饱了撑的?现在找那个想杀你的人还忙不过来呢。”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一挥手,洒脱地说:“既然没头绪,就抓紧淬体,下次再来人杀你,来一个打一个,来十个打十个,我真不信了,还有打不服的,走!回家!”
谢玄素偷偷地,近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聂萦这话说错了。
还真的有打不服的。
外门执事恭敬地来后山请她的时候,聂萦还以为是找错人了,毕竟她随口捏造的家乡原籍离两忘门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人上门寻亲?
就算在魔界,魔尊聂萦天生天养,六亲不认是出了名的。
她到了山门,一看排得长长的队伍就知道又到了招生季。
仙界和人界多是共生,两忘门也不例外,甚至周围千里地界还很平和,乃人类聚居之所,山门处特地为凡人弟子修建了一座望仙台,上有供奉的祭台,每年外门执事去祭台点燃香烛,欲上山修仙的凡人诚心祝告,有缘之人便会看到台上浮现九十九级台阶,登上去就是两忘门的山门所在了。
登不上去的人自然无缘,登上去也不是就能入门的,还要内外门执事评估资质,探测丹田经脉,一般来说百中取一都不多见。
聂萦刚到山门,旁边就有一条瘦小人影‘嗖’地一声窜出来,伶俐地挥手招呼:“聂姐姐,是我呀!我来入门啦!”
“大师姐。”负责招生的内门弟子觑着她的脸色,“这位散修……你认识吗?”
“不认识!”聂萦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
“根骨一般,灵气驳杂,文理不通,走童子试呢,年龄又超了。”两忘门招生办负责人看在聂萦面上,还是给详细地解释了一下。
越听聂萦的脸越黑,扯着江小皮远远走到山脚,压低声音质问:”你怎么来了?“
“来入门啊。”江小皮今天还特地打扮了一下,穿得整整齐齐,指着排列长队很不屑地说,“都是废物,我比他们强多了,我现在练气三层!”
聂萦不禁提高了嗓子:“你十八了才练气三层!?还想入两忘门!”
她自己入门是伪装练气且不用多说,谢玄素十六已经结丹,只是结丹当天就被废了,庄无尘比他晚一点,也在二十岁之前结的丹。
就算是王家兄妹,这个岁数也是筑基高层了。
“不是有你嘛。”江小皮理所当然地说,“那天你揍了我一顿,又喊我拜你做老大,我想,这就是你看重我,想栽培我的意思,在外面我到处流浪,还要挖药卖钱,哪有找个固定山头专心修行的好,你说对吧?”
聂萦不客气地反驳:“我那天说的是要你收起妄想,专心给我挖药材,我当老大罩着你,可不是让你拜进两忘门的。”
“瞎!”江小皮不高兴地说,“敢情你就把我当挖药的苦力啊,我也有梦想,我要出头的。”
“什么梦想?泡庄无尘吗?”聂萦斜眼看她。
江小皮顿时又是一脸羞涩,低下头扭扭捏捏:“你又知道啦。”
“来!你跟我过来!”聂萦火大,拎着江小皮的衣领就往树林里拽。
江小皮护着脖子,坚贞不屈地惨叫:“别打别打别打……你再打我也是喜欢庄无尘!”
没救了,打死算了。
第39章
不管聂萦怎么把庄无尘怎么坑自己的事添油加醋地给江小皮分说, 江小皮都咬定自己没看走眼,庄无尘确实是个古道热肠两肋插刀的侠义之士。
气得聂萦把她赶下山,江小皮还站在山门口大喊:“我还会回来的!”
谢玄素疑惑地问气成□□的聂萦:“大师姐,你为何对这个小散修如此另眼相待呢?”
他也当了几年大师兄, 论看人自然还是有眼力的, 但无论怎么看,江小皮这样的散修也是一抓一大把, 实在没有什么特殊。
聂萦一边埋头给大铁锅里放药材, 一边喟叹:“怎么说呢,就是一种缘分吧。”
那时候她们初建血云宗, 每日里都有上门挑衅的魔修,打不完的架,到后来聂萦带着左右护法出门‘平叛’, 那些大家一起拼杀,一起围着裂隙吸混沌之气修炼的日子,那些在血云十二峰上开怀畅饮,诉说生平的岁月。
曾以为那是虚度光阴,不如闭关修炼来得重要。
可是隔了一千年,如今回想起来竟还是这些故人碎忆更深入人心, 就像她清晨出门偶一抬头, 无意飘落眉间的花瓣,轻柔而美丽,能让人心情开朗一整天。
虽然这故人现在完全不是她认识的性情模样!
“其实我也是散修, ”聂萦伸手缓缓引水入锅, “在江湖上摔打厮混, 是有一身的臭毛病,不如宗门弟子整肃勤谨, 但也自有长处,就她一个小姑娘,没有任何外力相助,不但活下来,还能跌摸滚打地修炼到练气三层,可见她心性之坚韧,吃苦耐劳,我很好看她,就算她不入两忘门,我也决定和她结识。不像我们两忘门那几个废物弟子,被断了经脉,吃不得淬体的苦,居然下山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