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当天, 贵妇太太们珠光宝气地站成一排,同福利院精挑细选出来的十数个漂亮孩子微笑合影, 隔天就登上报纸头版,黑体大字写着善行仁举。
数家媒体要来采访,黎嫣忙着跟二嫂学习如何经营基金会以及同诸位太太日常联谊, 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 馨乐福利院昨晚几个小孩起冲突打架, 戳伤了其中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实在是苍蝇一样的烦心小事。
伤了就送医, 这种事为什么也要来告诉她?黎嫣有些不满, 又想到待会儿媒体采访完,要给她们母女合影登刊, 便更加不高兴地问:“云嘉呢?”
她出门时不是已经交代了等云嘉一上完钢琴课,就把人送过来吗?下面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她还担心佣人给云嘉穿错小礼裙,正要叮嘱,只听面前的生活助理面露难色地说:“小姐去医院了。”
福利院那个小姑娘是昨晚睡前和同屋几个孩子的打闹中受的伤,今早在医院醒来,她手里有别墅的电话,在医院托人打给来的。
云嘉由管家陪着,现在人已经在医院了。
黎嫣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个小事件对女儿的影响之深,对女儿有些她并不能理解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她甚至做完了媒体采访才赶去医院,目的也只是想将云嘉接回来。
但匆匆赶到了所在的病房楼层,她居然看到本该忙于公事的丈夫出现在这里,实在吃惊,丈夫的助理拿着西装外套站在一边,丈夫屈膝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前,保持齐平的视线,跟坐在长椅哭到抽泣的女儿讲道理。
“法不责众”对于一个要替受伤的好朋友捉住凶手的小孩来说,无论怎么温声表述,都太残忍。
幼年的云嘉更不能接受,院长说那群小孩子一起欺负雪芝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对雪芝的喜欢破坏了公平。
因为她多发了一个小蛋糕给雪芝,因为她将自己的宝石发卡戴在雪芝的头发上,因为她昨天合照的时候要和雪芝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要一起讨厌雪芝,争抢那枚发卡,戳坏了她的眼睛。
云嘉哽咽着问:“如果他们都没有错,那谁错了呢?”
云松霖想跟她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止一个小小的福利院,以后如果她要去经营一个大集团也是如此,人与人之间远近亲疏自然是有的,但明面上的公平依然非常重要。
可女儿完全听不进去,趴在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公平,我就是喜欢让我喜欢的人得到很多很多,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云松霖当时绝不会对女儿说:“可是你这样的喜欢会害了人家。”
云家承担了这个叫雪芝的小姑娘手术的全部费用,受伤坏死的右眼摘除后,也带她去做了当时最好的义眼整形。
手术后的雪芝瘦了一大圈,也像彻底换了一个人,身上再也没有云嘉初次见她的灿烂活泼,她沉默而阴郁,如果不是院长说云小姐来看望她,把她领出来,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太阳,也完全不想见人。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云嘉面前,好像从未见过这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千金小姐。
初次见面,云嘉也曾夸她漂亮,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可她现在明白自己和云嘉之间的不同,她们的漂亮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云嘉的漂亮是锦上添花。
她的漂亮却会招来灾祸。
站在一旁的院长满脸感恩戴德,提醒她这几次做手术的费用皆由云家承担,不忘见缝插针地讴歌一番云众集团的仁善大爱,要她好好感谢。
她脸上生硬浮出一些表情,用那只并不能视物的义眼,盯着云嘉,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说:“谢谢你啊,云小姐,你真善良。”
云嘉觉得很不舒服,让院长离开给她们单独的聊天时间,然后拉起雪芝的手,担心地问她是不是还在被人欺负。
对方却抽开手,微笑着:“云小姐,他们已经都不欺负我了,院长说我现在是特殊的孩子,叫他们都关爱我。”
于是他们听话地时时提醒她眼不能视物的事实,下楼梯故意莽撞地推倒她,再将她搀扶起来,给她许多意想不到的“关爱”,而这些人依然能在云众集团的仁善大爱之下活得无忧快乐。
云嘉小声请求她别这样,她以前从来不喊自己云小姐,因为她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也拥有许多欢乐的时光,云嘉很快想到一个主意。
“我可以让我爸爸——”
对方打断她:“云小姐,你要听实话吗?”
云嘉愣住。
“你不用再对我好了,我不需要,你也最好不要再来这里,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而我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人受到处罚,我还要感谢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云嘉因此抑郁,无法正常地与同龄人社交,云松霖请了最好的儿童心理医生给女儿做心理治疗,但效果都不理想。
后来云松霖和黎嫣开始亲自带女儿做慈善,希望通过实践帮云嘉摆脱心理阴影,她的善意好心,是正向的,是有益的,是被其他人需要的。
可能是心理干预有了一点效果,也可能是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云嘉慢慢放下心病,后又因为云老爷子去世的缘故,云嘉回到了内地读书,也几乎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回归到完全正常的生活。
绝大多数的时间,她明媚开朗,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的负能量,任何人都不会联想到如此落落大方的天之娇女,居然需要心理治疗。
说完这段故事,天水街也到了。
云嘉低垂着眼眸,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很奇怪?别人只是不需要我的好意而已,我居然就会难受得心里得病,要去看心理医生。”
车子已经停下,驾驶座的人却没有其他动静。
云嘉继续说着:“后来高中又复发了一次,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问心理医生,是不是因为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所以我才对别人的推拒反应这么大。”
还好车子已经熄火,否则这一刻忽的脊背发冷,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都感到一股无由来的酸麻,好似被猛然重击,痛到失去感知,庄在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开好车子。
认识这么多年,庄在一直住在围着她成长打转的黎家,但他从不知道云嘉有这种心理隐疾,连黎家人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所以接受不了别人的推拒,正常生活里,她一直能够正常处理人际关系,甚至比许多人处理得都好。
车子内,庄在声音发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她把对方看得太重要了,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真情实感的善待遭到背刺,是一种冷不防的恶,任何人遭受这种情况都会难受,而她共情能力太好,那时候年纪小,情感又纯粹,所以才久久回不过神来。
“高中那次是我……在城中村那次吗?”
云嘉默了一小会儿,很轻地摇了一下头,说“不完全是”,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天水街很热闹,比刚才的老城旧街看着要新兴时髦许多,如今互联网发达,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店经大V红人宣传安利,很快就能收割一波慕名而来的网红流量,路上有人做直播,有人举着相机和朋友拍照打卡。
云嘉和庄在从这些人当中路过,一直走带街角才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花店,铁皮筒一排排紧密摆在一起,插满各色鲜花,生机勃勃,姹紫嫣红。
云嘉没让导购帮忙,自己挑了几种花组合起来。
这样的客人毕竟少见,笑容满面的导购接过花材,夸她审美真好,颜色搭配清新又和谐,然后看向另一边主动结账的男人,默认了两人的情侣关系,笑着对云嘉打趣说,你们看起来好般配啊。
云嘉低声说“是吗”,手指拨弄一下旁边害羞垂头的铃兰。
结完账的庄在走过来问:“是不是要去看雪芝?”
云嘉点头。
庄在随即微微拧起眉心,担心地望着她:“你可以吗?会不会……”
云嘉好笑道:“我在你眼里这么脆弱的吗?”
他不知道怎么说。
云嘉抱花出门,告诉他:“我和雪芝现在的关系还不错的。”
那次从城中村哭着跑出来,云嘉见到诊所的工作人员后,还是跟他们一起去把小狗找到了才离开。
她依稀记得,车子快开到宠物医院时,下了大暴雨。
当天夜里她回了清港。
雨停了,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她在一家高中校门口见到雪芝,她还留着小时候的及肩短发,发质柔顺,只是刘海过长,都有些遮挡眼睛了。
因生疏而缺少寒暄的场面,安静异常。
云嘉不知道要说什么,生硬地问她过的好不好。
雪芝回答,很好。
云家的慈善机构帮她换了新的义眼,现在每天睡前都要把义眼片取下来,即使这样,角膜部位还是会不定期出现红肿发炎,由于舍友投诉夜里看到她很害怕,所以她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宿舍,进出都形单影只。
光线昏暗的校门口,她对着云嘉露出冰冷的笑:“云小姐,我很好,馨乐福利院的每个人都很好,我们每个人都很感谢你,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云小姐,你现在还在做善事吗?”
后背的某块骨头突兀地发疼,一刺一刺,那是不久前在城中村,由于不想再给庄在添麻烦,撞到门上的地方,从城中出来后,云嘉觉得不舒服,但可以暂时忽略,直到这一刻,忽然疼到难忍。
回去后,云嘉在夜里发烧。
第二天除了家庭医生,心理医生也来了,做完疏导,她轻轻关上门,跟云松霖和黎嫣说,即使云小姐现在长大了,还是要减少这样的刺激。
“她的共情能力太好了,她可以感受到很纯粹的快乐,同样,感受到的痛苦也会比常人深刻清晰。”
云嘉讲这些事的样子很平静,扭头过,甚至带点笑意地问他:“你在云众工作这么长时间应该听过类似的传闻吧?”
庄在陷在自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猜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云众,说我从小身体不好,长期受抑郁症影响,没有办法面对媒体之类的传闻。”
庄在恍然说:“我以为都是假的。”
“也不完全假,虽然没有夸张到长期受抑郁症影响,但也是因为我的性格问题,我爸爸一直纵容我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此刻,庄在理解了。
让云嘉来经营集团事务,她未必做不好,她这样聪明通透,又从小在极优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不会缺方法手段,论天资,就远远胜常人一大截。
但她会不快乐,再大的成就都不是她所追求的,也弥补不了与恶意周旋对她的损耗。
所以云松霖不忍心,即使被各种流言侵扰,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只要他的女儿活得健康快乐,就再无所求。
如今才有点明白云松霖办公室的禅宗十牛图里的诗偈是什么意思,众器为一金,万物为自己。
早几年跟着黎辉应酬,没少见过各种各样的老板。
云松霖很不一样,能在某个行业里承上启下的人物,自然不缺魅力,也不止魅力,每次见云松霖,庄在总会想起云嘉,可能是父女之间的相似,生来高高在上偏偏心怀悲悯的人,的确很了不起。
那天在宠物别墅,小游告诉他,这个地方的由来。
云嘉刚上初中的时候,跟她的爸爸说,有人喜欢开宴会,招待来宾,那这个世界上,也可以有人想为这些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开宴会,招待它们。
有人要登月,有人要潜海,有那么多的聪明脑袋着急脱离地面去探索未知,时代需要大人物,但也总要有人去做一些微毫之事,而我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后来我去国外读书,收到雪芝寄来的信,是通过基金会寄过来的,因为她读的是西点学校,很快就毕业了,基金会给一批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办了一个特别成人礼,就是走向社会,回报社会之类的,她写了感谢信给我,说实话当时拿到有点不敢拆开。”
在信里,她反复道歉,对不起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她说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云嘉,当时的环境下,她实在太痛苦了,但那些伤害她的人却完全不忏悔、不愧疚,反而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让她失去眼睛后,却以正常人的身份来嘲讽奚落她,这些人太坏了,坏到当她试图去分析这些坏的合理性就会跟着一起坏掉,现实让她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能怪谁。
只有云嘉是和她共情的。
云嘉可怜她,陪着她难过,看到有人也不好受,她好像就感觉自己的不幸终于有人负责,自己的痛苦有人记着,没有轻飘飘地被翻过去。
她太傻,过了这么久才走出来,才得以自愈,才明白云嘉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给她配义眼,找学校,一次次对她施以援手,一直在帮助她走到正常的生活里。
她的苦难本就是与云嘉无关的,但是她却用别人带给她的怨气戾气,毫不感恩地回馈云嘉。
被恶意推进泥泞里的人,却朝唯一一个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恶语相向,与那些恶人何异?
信的末尾,她说自己那些年实在错得离谱,不求云嘉原谅,她已经拿到西点学校的毕业证,是自己选的专业,喜欢这一行,如今也从中找到了一点自己的价值,做了一盒喜饼附赠,愿云嘉这一生平安喜乐,遥寄深深的祝福。
“当时还闹了一个笑话,因为基金会收到感谢信和礼物,要登记信息,然后才会统一安排寄出,时间耽搁太久了,堂堂人吃了两块,半夜拉肚子,跑来敲我的门,说会不会道歉是假,投毒是真,然后我们找饼盒,发现那盒喜饼都过期了。”
但道歉没有过期。
云嘉甚至觉得很神奇,她小时候做过那么多心理干预,好像只是暂缓症状,长大后,她当然清楚地知道别人的不幸和自己没关系,但这个深受她喜欢的童年玩伴一生有残缺,她难免怜悯痛心,多少心理治疗也没用。
本质上来说,她也不需要治疗,她并没有认知障碍,分得清对错,不需要心理医生一遍遍疏导自己,将自己摘到远远旁观的角度来获得短效的轻松,她需要的是雪芝能够重新好好生活,那才是她心底真正期待的。
所以当对方写信来告诉自己,她已经走出阴霾,真诚跟云嘉道歉,致谢。
那个结,对彼此来说,才是真正的释然。
因是周六,西饼店的人很多。
云嘉和庄在站在不远处,看着店里的一个年轻女人,带着蛋糕师帽,围着咖啡色的围裙,热情满满地服务客人,微笑着介绍产品,利落打包,跟客人说好再来。
等客流少了一点,云嘉才走过去,把自己挑选的花送给她。
临走的时候,雪芝要哭。
云嘉担心她伤眼睛,故意说如果每次都这样泪眼朦胧的,下次就不来看她了。
雪芝连忙破涕为笑。
她拉着云嘉的手说:“我现在做东西很有样子了,明年想着要开分店,你以后结婚,让我来给你做喜饼好不好?”
云嘉抱抱她,答应下来。
从天水街走出来,两人没有立马回停车的地方,沿街一直走,有微风吹过,彼此也没有说话,走到见海的地方,云嘉才畅快地深呼吸了一下。
下一秒,打寒颤,好笑地瑟缩道:“有点冷。”
庄在脱下自己的风衣,披在云嘉肩头,替她拢一拢两侧的衣襟。
云嘉感受到衣服上属于他的温度,还有属于他的气息,低垂了眼睫。
“那你不冷吗?”
他摇头:“不冷。”
云嘉觉得这个人实在到没趣,教他:“你应该说你冷,这样我就会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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