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即使他不承认,也似乎暴露一些端倪。
“更不想你再喝他送的酒。”
这莫名的醋劲。
她伸手摸了摸庄在的脸,男人干净却不过分细腻的皮肤混着过热的体温,手心触感居然很好。
“你难受吗?”
他诚实地说:“想到你们也这样一起吃饭聊天喝酒,有一点。”
但云嘉不是问这个。
她失笑道:“是问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酒量很好。”他依然干脆。
“酒量很好很了不起吗?”
云嘉分不清他到底醉了几分,“以后不要乱喝酒,对身体不好的。”
这么多年,被她关心的感觉依然能精准触及他内心的柔软处。
有一股年深月久的酸热滋生,庄在没说话,倾身拥住云嘉,低着头,将脸贴近,感受着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身上的体温和香气。
灯火璀璨的游轮停在近海,水纹浮金,是幻梦一样的清港夜晚。
而这一刻如此真实。
是属于他的。
有这一刻就够了,他想,即使是场会醒的梦。
清港那夜后, 两人因工作又各自回了隆川。
隆川的十一月最没特点,秋景衰尽,天总是阴着,离下雪也还有一段时间, 隔三差五落一场雨, 除了给出行添点麻烦, 毫无意趣。
新添加的微信里多出几页聊天记录,云嘉因此掌握了庄在的作息。
即使是工作日,他的早安和她的早安之间也间隔了一个半小时, 云嘉躺在被窝里做完时间减法, 很好奇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但庄在从不说自己忙,关于工作部分,他总是说得少而云淡风轻。
云嘉不好刨根问底, 只疑惑这世上是不是有两个庄在, 一个在舅妈黎阳这些人口中忙到憔悴,另一个有大把时间跟自己谈恋爱。
餐点时间发来的生活碎片, 图文并茂,不知道是谁布置下去的男友考核,他一贯具备应试的聪明脑子, 拿高分不成问题, 但又因过于完美而失了真实的生活气息, 就像云嘉此刻正在写的教学周报一样, 无错也无聊。
老话有理, 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的无聊,在云嘉这里也是有趣版本的。
有一次逗他, 云嘉直接发过去一句:[石助理,麻烦你把手机还给你老板,我有事跟他说。]
那头立马将电话打过来,秒证本人。
庄在很不解:“我怎么会把这种事交给石骏做,我不会让助理处理私事的。”
云嘉健忘,提起之前在曲州就已经决定摒弃的烂梗。
“是吗?我看石助理之前帮你处理孙小姐的事,不是很得心应手吗?”
“那不是公事吗?”
“……”他答得太快又理所当然,云嘉反而措手不及,“你是怎么划分公私事的啊?”
庄在措辞朴实:“跟我有关的就是私事。”
听此,云嘉在电话这头想,在了解庄在这条路上,自己可能还有很长的里程需要走。
“孙小姐和你无关吗?”
不提从徐舒怡那儿听来的芳心明许的诸多故事,云嘉都亲眼见过孙月然堵人直接堵到庄在办公室的满满热情。
这样都不算有关?
庄在终于不再笃定干脆,犹豫了几秒才说:“……没有吧。”
云嘉正准备说有也没关系,她知道他是边界感强的人,也从未怀疑过什么。
那头忽的传来淡淡的一句——
“只跟假的孙小姐有过关系。”
“……”
假的孙小姐咬住唇,心中再骂烂梗。
徐舒怡得知两人恋爱后,惊掉下巴,调侃庄在是闷葫芦安装发射器加入了火箭赛道,随后就给云嘉推来孙月然的微信,让云嘉添加。
她担心云嘉和孙月然的朋友圈不重叠,会错过云嘉和庄在的官宣。
云嘉坦白她和庄在没有官宣这个老土的步骤,徐舒怡还为宿仇不能感受春梦破碎的暴击深深遗憾。
这会儿,云嘉想,这种大张旗鼓的官宣哪有什么暴击效果,她见过太多面和心不和的夫妻情侣,跟交作业似的按节日秀恩爱。
如果让孙小姐知道,她跟庄在一直在玩假的孙小姐这种烂梗,这才是暴击吧?
好残忍。
云嘉决定守住这个秘密。
中法项目的交流时间是八个月,上周跟师兄联系,确定了年后要回法国机构那边做汇报。
云嘉一边准备汇报材料,一边还有教学工作,一时也闲不下来,她跟庄在约会时接工作电话,不似他那样自责保证,倒演起满脸苦闷,搬他之前说的话——给人打工就是这样的。
庄在忍笑,表示理解。
回国前,云嘉和师兄谈及未来,还说自己有读博的打算,师兄却不知哪来的预感,叫她先回去待一待。
“你这种家大业大的白富美,回去看看家业,想法就不一样喽,到时候,哪还有心思关心人类。”
云嘉还嗤之以鼻。
没想到真被说中,虽然云松霖只是在玩笑话里说自己老了、累了,但那些闲谈笑语也似无形蛛网,覆住一个女儿的心,云嘉难有之前一走了之的潇洒。
九月份家宴,黎嫣希望云嘉的感情和事业都能尽快稳定下来,曾提及云众增辟了艺术投资方面的新业务,暗示这是一个好起点,她若不要,她那几个堂姊妹,怕是个个要抢破头。
那时候,黎嫣对于云嘉和司杭复合这件事还抱有很大的期望,鼓励云嘉大胆尝试,有她父亲的支持和司家的帮衬,谁也越不过她,那几个热衷抛头露面的堂姊妹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云嘉只说会考虑,敷衍过去。
云松霖以为女儿顾虑的是艺术投资的圈子很小,一旦接手,日后恐怕要跟司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曾提过。
得知云嘉年后要回法国,云松霖才打来电话初次讲到这件事的筹备情况。
云嘉拿着手机听云松霖讲话,心思却已经不在谈话内容里,爸爸温声提及她可以考虑的事情,她也是只是口头应着“嗯”,声音只过耳不留心。
忽然听到庄在的名字,她才被一股心虚猛弹神经,牵回注意力。
“庄在怎么了?”
父亲口中,他如今处境堪忧。
不好细问如何堪忧,在这通电话里草草一听,电话结束后,云嘉拨了黎阳电话,一堆问题扔过去。
黎阳脑子简单,口齿倒伶俐,事无巨细交代得清清楚楚,末了问云嘉:“你打听这些事干什么?”
云嘉心不在焉:“我不能问么?”
“能啊。”黎阳声音有些自得,“是不是庄在找你帮忙了?我早在曲州的时候跟他说了,这事儿没辙,人就是摆谱故意使绊子,要么认山头,要么拜码头,多少年了规矩就是这样,你玩清新脱俗那套没用,就得找个更有款的来,他还说不需要呢,庄在这小子可真装,我爸都急得要替他跟你开口了,不就一顿饭的事么?真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
云嘉眉心蹙住,也想问他在别扭什么。
黎阳都一早提醒过他了,可以来找自己帮忙,从朋友到恋人,无论是哪种身份下,庄在从没跟自己提过这件事。
黎阳喜闻乐见:“这小子,终于沉不住气了吧?”
云嘉心道,他还真沉住了,厉害吧。
自从跟庄在关系缓和,大尾巴狼有好事从没忘了自己,黎阳感觉自己越来理解亲爹的心态,庄在虽然不姓黎,但他一没父母,二有良心,黎辉老了,自己没有金刚钻也要少揽瓷器活,与其父子俩关起门来穷折腾,不如往庄在身上加码实在。
黎阳继续嘿嘿笑:“他怎么跟你说的?”
“就……简单提了一下。”云嘉嘴上轻声敷衍,脑子转得飞快,问道,“舅舅一早知道?”
“我爸现在有心无力啊。”
“我知道,我这周会找时间去见一下舅舅。”
黎阳爽快道:“那正好,你来家里吃饭,我妈最近又在念叨你,说你这大学的工作弄完,一跑去国外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谁说我一定就会去国外?
还未尘埃落定的事,云嘉懒得解释,只提醒:“我去家里吃饭的事,不要告诉庄在。”
黎阳脑子直,觉得这话多此一举,却也不想想原因:“我告诉庄在干嘛?我跟他又不是连体婴,再说了,他最近都忙死了吧。”
跟黎阳的电话刚结束,微信里也进了新消息,庄蔓发来的餐馆地址,说庄在已经到了,问云嘉什么时候过来。
云嘉回了一句马上。
出美术楼时,想着刚刚黎阳说庄在忙,可他连他妹妹拿了第一份兼职工资要为他们庆祝在一起一个月这种耳目一新的纪念饭局,也欣然前往。
难不成是薛定谔的忙?
小馆子就在隆艺附近的商业街,步行就能到。
今天是庄蔓非要请客。
她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得知云嘉和庄在恋爱,毫不惊讶,只顾着欢欣到手舞足蹈的人。
庄蔓说:“我就知道!之前在曲州我感觉哥哥就好不对劲。”
云嘉问过她哪里不对劲。
庄蔓琢磨一番,形容出来:“就是那时候给姐姐你过生日,我哥哥看你的时候,有种他忽然才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男人,还有女人的感觉。”
包厢订在二楼,因还没到饭点,楼上就他们兄妹两个,云嘉提着包,踩窄窄的木楼梯一步步上来,刚到转角,就听见庄蔓的声音在问:“你怎么知道姐姐不喜欢,我同学都说这家的红烧鳗鱼特别好吃。”
“她不吃鳗鱼,你要是喜欢自己点就行了。”
“我不!我要点姐姐喜欢的。”说完,见云嘉现身,庄蔓立刻将手上的菜单挥起来,“姐姐,你吃鳗鱼吗?”
云嘉的确不吃鳗鱼。
庄蔓知晓后,立马打消点鳗鱼的念头,歪头打趣庄在:“哥哥!你好了解你的女朋友啊,一百分!”
玻璃杯涤过一遍,倒入热的大麦茶,云嘉从庄在手中接过,她从室外刚进来,攥住杯身的掌心立即感觉到温暖,也学庄蔓的话。
“一百分。”
庄蔓俨然化身鹊桥上的一只小喜鹊,喜滋滋地依偎在云嘉身边,跟她一起看菜单。
云嘉说她喜欢的话就点一份红烧鳗鱼好了,他们兄妹俩可以吃,庄蔓不同意,直接替庄在把话说完:“我跟哥哥都不挑食,点姐姐你喜欢的就好了。”
云嘉嘴角弯弯,应着“对我这么好啊”,大大方方站在被绝对偏爱的位置上,她习惯别人的迁就,对此也应对有方,问着“这个好不好吃?”“你同学还推荐哪个了?”还是有商有量跟庄蔓确定了四菜一汤。
庄在住在黎家多年,对云嘉的饮食习惯了如指掌,但云嘉却不知道他的喜好,或者说他这个人,从不轻易展现自己的喜好。
点完餐,没放下菜单,她问庄蔓:“你哥哥喜欢吃哪些东西?”
“除了不太能吃辣,哥哥不挑食。”庄蔓说。
云嘉低低的“哦”一声,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居然连他不太能吃辣都不知道。
不过由庄蔓一提,云嘉忽然想起以前去城中村,她很喜欢附近一家卤菜店的辣拌海带,鲜香爽口,辣味十足,只要她去,冯秀琴每次都会买回来,印象里,庄在没往这道菜里伸筷子,后来在黎家BBQ,麻辣小龙虾他也不吃,云嘉就以为他海鲜过敏,因自己性格不想告诉别人,所以没少“见义勇为”提他挡下黎阳塞过来吃不掉的海鲜类的食物,没想到是不能吃辣。
云嘉从小爱憎分明,排斥厌恶的,亲近喜欢的,是她所在世界的秩序,也是人之本能,理所应当。
她不太明白,直截了当地表达需求,将自己塑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人,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否真是一件如此难的事。
他们坐的是临窗位置,又逢入冬阴天,小雨刚歇,室内打开的黄白色照明垂灯,印在水迹未干的玻璃上,室内的景象也似一帧渐淡的画,倒影在里头——握着杯子喝水的庄在,离窗很近,是那画面里,最清晰的部分。
云嘉和庄蔓聊着学校的事,以余光时不时看他,他则自顾喝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楼下的车流,眼眸有种枯湖积雨一样的沉静。
某一瞬,云嘉觉得他好像置身窗外,彼此之间,近而又近,却隔一道印光的玻璃。
吃饭时,云嘉有些心不在焉。
她如常进食,只是动作稍缓,想不久前的两通电话,然后不知怎么,想到司杭。
上一段恋情至今五六年,有记忆的事寥寥可数,因内心触动而铭记的时刻也极少,多是一些盛大场合,鲜花着锦。
云嘉记得刚跟司杭恋爱,司杭的父母就邀请了黎嫣和云松霖来家中吃饭,两家早有交情,一切顺理成章,司杭甚至不用绞尽脑汁对她的父母说些殷勤讨好的场面话,他的父母就游刃有余将场面铺得漂漂亮亮,宾主尽欢。
不久后,司夫人就邀请云嘉出席一些名流活动,将云嘉携在身边,逢人社交,云嘉比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还要闪耀。
就连徐舒怡相亲,徐夫人也会提一嘴自己的女儿同云松霖独女是闺中密友。
云嘉不喜复杂的社交,却也明白任何感情追求极度的纯粹,都是伤人伤己。
难道云嘉会因此同徐舒怡翻脸,说彼此的友谊不纯粹吗?她只会因自己构成了可以为徐舒怡撑腰的那部分底气而喜悦,如果有人因为自己多看重徐舒怡一分,她会比任何人都开心。
那天在宠物别墅,她跟庄在说,你喜欢我,别人会觉得你很居心叵测,是一时玩笑,此刻才切实体会,他怎么跟自己聊他的工作呢?他人在云众,瓜田李下,即使简单讲讲工作里的苦闷都容易被曲解成弦外之音。
旁人大大方方就能借去的东西,他明明也没有想要,却要为避嫌,站得很远。
庄在察觉到对面的云嘉思绪游离,盛汤的动作微顿,将碗轻轻放在她手边:“菜不合胃口?”
云嘉回过神,胸口有些闷,刚说还好。
旁边的庄蔓便已经擦擦嘴点评起来:“汤挺好喝的,但这个蒸鱼,还没有我哥哥做的好吃。”
尝了一口遭遇差评的清蒸鱼,也没有那么差,云嘉望向庄在:“你这么厉害?”
庄在:“还行。”
庄蔓:“很厉害的!”
兄妹俩几乎同时说。
云嘉唇角一弯,对庄在说:“那有机会试试你的手艺?”
“好。”庄在点头,“你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我提前准备菜谱。”
“准备菜谱?”
云嘉没下过厨房,但数不清见过多少厨子做饭,从没见过哪个是需要用菜谱做饭的。
庄蔓解释道:“因为哥哥很少做饭,但基本上普通的家常菜,有菜谱他都能照着还原。”
云嘉更觉得新奇了:“这么简单?不会做错吗?”
在巴黎读书时,曾有一段时间堂堂人吃厌了白人餐,附近几家中餐厅既不正宗也早就吃腻,打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厨具是云嘉陪着去买的,食谱是让人从国内邮寄过来的,大展身手后,一地狼藉。
做饭好像也是需要天赋的。
庄在很严谨:“通常都不会错。”
约好五点半庄在来学校接云嘉。
高层建筑还有日光余存时,庄在处理完手头工作,花一分钟时间整理好桌面, 拎起外套离开办公室。
刚出门就碰见从法务部拿着文件过来的石骏, 庄在接过笔, 边签字边问:“东西买好了没有?”
石骏顿了一下,想起庄在今天早上交代的事,他今天中午去办妥了, 点头回答:“买好了, 您要的食材都放在冰箱了。”接过签好的文件,石骏又有些好奇,以关心的口吻侧面打听,“您怎么还要自己买菜啊?这种事不是家政阿姨全包的吗?”
庄在现在用的家政是陈文青给他找的, 自年后他搬进新居, 每周上门打扫两次,阿姨也会做饭, 但庄在用不上,只要求对方尽量在他外出时过来打扫,以至于至今庄在都没有跟这位阿姨打过照面。
他觉得这样很好。
住所属于私人领域, 他并不喜欢和陌生人共处一室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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