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店门,拆了烟盒外头那层玻璃纸。
没尝出来和以前那些烟有什么区别,效力一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尼古丁经过喉管肺腔,并不会让人舒服。
倒像是以一种不舒服去压制另一种不舒服,让人获得短暂的麻木。
但他还是被傅雪容看出来不对劲。
“你今天的这‘偶尔抽一支’来的有点突然,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我跟舒怡的事吧?那个姓文的,跟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那倒没有。”说得也只是实话而已。
“谅他也不敢。”傅雪容松了一口气。
旁边有家很小的咖啡店,刚刚茶室的普洱傅雪容喝不惯,一滴没沾,此刻买来两杯咖啡,坐到庄在旁边的位置上,想到自己料理干净一桩事,傅雪容靠着椅背,姿态轻松。
而接过咖啡的庄在,则弓着背,两手搭在膝上,如盘桓在迷茫雾气里。
自顾回味着,傅雪容冷哼一声,说到刚刚与文卓源的见面情况,评价起文卓源来,说他终于明白庄在说的不堪。
“这个男人可真窝囊,一面贼心不死,一面又敢做不敢当,我问他现在还喜欢徐舒怡吗,他居然都不敢认,没种!”
听着傅雪容这番话,庄在在心里念过“窝囊”这两个字,他先是想到他的父亲庄继生,随后想到自己。
不知道庄继生看到如今的他会不会很失望。
上大学之前,庄在烟酒不沾。尤其是抽烟这一项,他从小敬而远之。
高中时候,很多男生私下里,有瘾没瘾,多少都会接触,抽烟像是年少时特有成熟标志和新奇时髦。
连司杭也抽,他跟云嘉说,只是抽着玩。
但是庄在从没有。
他从小就没有猎奇心理,对一些无伤大雅的“玩一下”不感兴趣。
小时候有蝴蝶飞到他肩上,庄继生瞧见了,用掌心极快地拢住,跟他说找个塑料瓶子装起来,带回去玩吧。他小心翼翼拢着手接过来,感受到手心里轻软的蝶翼不断地挣扎扇动,很快就把蝴蝶放走了。
它是很漂亮,但小时候的他也清楚,他养不活,带回去,明天早上就会像邻居家小孩困住的几只蜻蜓一样,瘫死在塑料瓶底。他不想这样玩。
长大后,依然能对一些“玩一下”“试一下”保持理性心态,比如抽烟,高三暑假黎阳就丢过外国烟给他,但他没兴趣。
庄在第一次抽烟,是大二,黎辉生意上的一个朋友,硬塞给他的。
那人是今晚的主宾,局就是为他攒的,这人要是不高兴,这一晚,这一大桌子人,吃肉的喝汤的全都没戏唱,所有人都捧着他,唯恐刻意维持的好气氛跌下来。
这类人瞧着文质彬彬,喜好附庸风雅,大道理张口就来,庄在谦逊礼貌地表明自己还在读书、不抽烟,他反倒强硬起来,让庄在今天试试。
“也早就成年了嘛,男孩子在外面要学学应酬,庄在啊,男人抽烟喝酒也是一门学问,要下功夫学啊,可别辜负你叔叔这么看重你。”
男人哈哈大笑着,用力地拍拍庄在的肩,问人要来打火机。
火光在眼前不可抗拒地按亮那一瞬,像卖火柴的小姑娘手里的那根擦燃的火柴。
倏的,让庄在想起了庄继生昔日的音容笑貌。
小时候,庄继生点头哈腰给工地上的小工头塞烟,盼着人家有活的时候记着自己,一番场面上的客气推拒后,两整包烟塞进工头的兜里,庄继生另拆一盒,给对方点上,然后自己也抽上一只,同人攀谈聊天。烟抽完了,工头就走了。
庄继生转头艰辛地舒上一口气,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庄在,先局促一瞬,然后笑了笑对儿子说,你以后可千万别抽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后别像我这样窝囊,好好读书有出路,我儿子聪明,以后当个体面人。
陈文青也是恨人抽烟的,平时在家给黎阳整理衣服,闻到烟味都要骂上一顿,恐吓黎阳,说新闻上都说了抽烟折寿。
那晚却笑着说:“阿在,赵叔叔教你道理呢,还不谢谢?”
谢当然不能光说两个字,他连喝了三杯白的,感谢对方的点拨教导,他受益匪浅,高度酒生咽下去,辣到气管像被烧热的刀子割开。
后来饭局上给黎辉挡酒的事,他没少干。
时常深夜,他跟黎辉一起被司机送回去,陈文青伺候黎辉脱衣脱鞋,倒水来絮叨说,酒哪是什么好东西。
黎辉闭眼仰躺着,感叹庄在是个可造之材,要是黎阳能像庄在这样就好了。
陈文青嗔怪,说阳阳哪吃得了这种苦。
黎辉笑了下,事难两全,知道亲儿子扶不上墙,如今能有庄在,他也知足。
四顾不见庄在,让田姨去后院看看。
庄在趴在后院吐,整个脏腑都要掀过来,脸色通红,连眼里都是胀血的红血丝,田姨闻声过来,皱起眉,他便意识到给人添了打扫的麻烦,哑声说对不起。
田姨不忍心地叹气,扶他起来,低声劝说:“庄在啊,你虽然年轻,老这么乱来,身体也要弄坏的。”
“我知道了,谢谢。”
他只能说知道了,但还是要一次次麻烦田姨给他熬醒酒汤。
其他事也是如此。
知道是知道,没办法是没办法。
傅雪容还有事,咖啡没喝完就离开了。庄在选择再坐一会儿,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他盯着手上的打火机,翻了个面,没什么好瞧的。
抽烟他已经尝试了。
没用。
他从风衣兜里拿出手机,仅仅只在解开锁屏时犹豫了一下,剩下的步骤,干脆到无需思考。
他把电话打给了云嘉。
几声嘟响,如无比漫长的等待。
电话通了,扬声器联通的一刻,有种划破时空的错觉,仿佛对面的云嘉,此刻就在他身边。
真神奇,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仅仅因为屏幕上的秒数从零跳一,开始显示通话计时,他知道对面的人是云嘉,竟然就已经感觉到一种无形中的治愈。
他有因此变得好受一些,却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我为你从没有给过我的关怀,开心了很多年,但以后都无法再因此而开心了。
如何讲的出口?
甚至刚刚傅雪容关切问他怎么了,他都做不到对其他人倾诉来让自己缓解一些,他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把自己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好像一个锈了口、再也拧不开的铁罐子,自觉内里难堪,也不想被人拧开,将那些早已经过期的东西摊出来博人可怜。
云嘉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是那端久久无声,她的心境也在变化,等了几秒,以为对面是不是误拨。
她试探地出声:“你怎么不说话?”
那头轻轻喊了一声“云嘉”,证明这通电话是由人的意识做主拨出,并非巧合,可他的声音艰涩,也再无别的话。
随后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依旧没有后文,声线更低。
像半只拧烂的柠檬。
云嘉听出异样,心头也是一酸:“你不开心吗?”
“……有一点吧,我说不上来。”
但听到她的声音,他感觉好多了。
像一剂速效镇痛,将他与上一个瞬间的自己完全隔离开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电话那头,甚至分辨她不说话时的呼吸声,也让庄在感觉到一种轻松。
她好像在下楼梯,可能是室外,有一点风声。
静了两秒,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狗的叫声,庄在细听了一下,感觉不止一只,叫声也并不尖锐,远远近近的,像是小狗们在欢乐追闹。
他问:“你在哪儿?”
云嘉一时没有回答,在他自感冒昧时,那头忽的用一种深思熟虑过的柔软声音开口问他:“你要来看看小狗吗?它现在长大了。”
第51章 正在加载
云嘉电话里说的那栋别墅的地址, 庄在很早就知道,只是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前两年,本来有一次机会可以过来。
因旧员工辞职, 要应聘新的工作人员来照顾别墅里的小猫小狗, 这种事, 对宠物毛发过敏的黎嫣从来不管的,陈文青和田姨要一块过去,当时家里的司机送黎辉出门还没回来, 陈文青便问庄在有没有空送她们, 也能帮着看看选人。
想到那栋云嘉专门用来收养流浪猫狗的别墅,庄在最深的印象是烈日当头下司杭言语轻蔑的样子,他说云嘉只是善良,偶尔会去看望, 它们居然觉得云嘉爱它们, 那些阿猫阿狗,能不能有些自知之明。
过于深刻的记忆, 几乎不需要去回想,那些话带着记忆里的声调语气就已经出现在脑海里。
那天庄在有空,但是他跟陈文青说之后还有工作要出门, 没办法送她们。
只帮忙叫了专车来。
开车过去的路上, 庄在手握着方向盘, 不停在想, 如果那次他送陈文青她们过去, 会不会当时就知道了, 城中村那只跛脚小黑狗,云嘉当时那么生气, 哭着跑出去,还是没忘了找到它,把它带走,给它治疗,让那只受伤的小狗离开脏乱差的城中村,平安快乐地活了这么多年。
她当然是爱它们的。
很少很少的爱也是爱。
那样干净纯粹的爱,不求任何回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值得被爱的那方将其视为很重要的东西一直珍惜。
大概是怕他不好进去,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时,坐在车里的庄在就已经看见了云嘉。
她穿一条连衣裙,是饱和度很低的蓝色,快到脚踝的长度,小腿裹着白色长袜,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狗,在门口等他。
小狗乖乖地缩在云嘉怀里,在车子开近时,似听见声响,机灵地探出脑袋,扭头朝下车的庄在看来。
云嘉手指摸着小狗的温热的后颈,也看着下了车、一步步走近的庄在,随着距离拉近,心里也起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变化。
从电话结束到此刻,还没有半个小时,可以排除他从公司开车过来的可能性。
“你今天在附近办事吗?”
“对。”庄在点头应下,又将话题摊开,“是跟小傅总一起。”
云嘉“哦”一声,没多问,两臂主动朝庄在伸去一点,问道:“你要不要抱抱它?雪球很乖。”
“好。”
庄在对猫狗发毛不过敏,却也很久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猫狗,上一次,好像还是高中时抱徐舒怡家的那只约克夏。
在他很小的时候,镇上也有人送过刚出生的小猫给他家,那时的庄继生高兴收下,对儿子说这是可以养活的,我们吃什么,喂它一口就行了。
幼年的庄在有些欣喜,但还没来得及伸手接,他妈就发了脾气,嫌养猫太脏,冷嘲热讽道:“庄继生,你以为你有多大的屋子?人都伺候不过来,你倒是想着伺候猫了。”
之后小猫就送去别人家了。
庄继生包括他的儿子,再也没有过养宠物的念头。
小狗软软地依赖在云嘉臂弯里,庄在伸出手掌,似乎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去抱这样小、这样柔软的小动物,手指微微分开,空悬着。
云嘉抬睫看了他一眼,换了单手抱狗的姿势,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住庄在的半个手背。
因猝不及防,那只看着宽大修长安全感十足的男人手掌,极轻微地在她手心里抽搦了一下,云嘉感觉到了,却更紧地抓住他,带着那只手掌,落到小狗温热的身体上,指导他:“你就抱着这里,另一只手可以摸摸它的后脑,小狗会觉得很舒服。”
来自另一个生命的鲜活体温,切切实实地用手心去感受,那一瞬的治愈力,无法用言语表达。
庄在低头看着小狗,抚摸着,眼里渐生喜爱,看品种好像是博美,看不出任何残缺,小狗的眼睛很黑很亮,十分讨人喜欢。
“这么可爱的小狗也有人不要吗?”
庄在安抚着小狗,话语有些难过意味。
让云嘉一下想到刚刚在电话里他用迷茫低落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或许他自己没察觉,那时候的他,也像一只没有人要的小狗。
云嘉将宽大的灰色针织披肩一裹,淡蓝裙尾轻轻一扬,朝前带路,说道:“我们雪球马上就要有人要了。”
抱着狗的庄在没听明白。
云嘉回头看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说起雪球的来历。
这么可爱的小狗,当然不会有人不要,雪球也不是被人弃养的,被弃养的是雪球的妈妈,因为寄生虫感染得了耳炎,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之后生下了一窝小崽。
雪球是其中之一,今天有人要来领养走了。
别墅的看管人员会审核申请人资质,尽可能地保证这些小狗找到好主人,不会再被弃养。
“一开始主要是靠舅妈和舅妈的朋友们,这些健康的小猫小狗被领走大多是去陪伴退休的老人,这些老人有时间,又怕寂寞,会对这些小猫小狗很好的,这边还会在领养的前三个月安排两次不定期的回访,给它们做了相册,送给主人家。”
“听起来很费力。”看着她明媚的侧颜,庄在轻声说。
云嘉几乎没有思考停顿,就回答“不会啊”,然后转过头来看他。
她说话时总会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对庄在来说像一种无规律的刺激游戏,他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但如果有人将他们对话时他的心跳频率拉成表格,她每一次无意识地望过来的瞬间,都是一个跃起的峰值。
“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独自照顾他们,怎么会累?如果一件事,只有累,是不会坚持这么多年的,别墅早就买了,现在主要是雇人管理,也不能让帮我照顾它们的人觉得累,否则他们本来是因为喜欢小猫小狗才来这里应聘工作的,最后可能会因疲于工作厌恶这件事。”
庄在点头:“很有道理。”
等于是摒弃资本家的压榨行径,人性化安排工作量。
说完这句话,云嘉微抿唇,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庄在以为她没有听清,因为“很有道理”四个字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于是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云嘉表情依然困惑,顿了一秒,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指,问他:“那这是什么道理?”
刚刚怀里的雪球一直在咬云嘉披肩上的流苏玩,庄在起初伸手是去制止,但雪球没松开,庄在手就停在流苏末端,用很轻的力度扯,一路留心听云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雪球早已松开流苏,只剩他的手抓着云嘉的披肩不放。
庄在这时很快地松开手指,修长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朝里蜷缩。
云嘉伸手去划了一下流苏,体验过,纳闷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庄在着急解释道:“不是我,是雪球弄的,它刚刚咬着不放,大概是喜欢你,想跟你亲近。”
下一秒,听到控诉的小狗,扭过头,埋起脸来。
云嘉被这憨态逗乐,倏然一笑,指着好似在装鸵鸟的小狗说:“完蛋喽,它不承认。”
云嘉弯着嘴角,用手逗着小狗玩。
忽的,听头顶上空传来一道决意却又轻缓的声音。
“那我承认。”
怔了两秒,云嘉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地抬起头,寻到一双澄澈的此刻正望向她的眼睛。
曲州过生日那一晚,她曾觉得他这双温和又透着淡淡倦意的眼,令人不由联想到离群的草原动物,会让想知道关于它的,漫长的迁徙故事。
极小的翻页动静,在这一瞬,连带着抖落一层薄薄旧尘埃,云嘉的心脏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个漫长的迁徙故事,好似在她面前翻开了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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