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心思去想这点疼。
初初入夏的晚风,吹动衣摆,有种剔透的凉,人在风里,好像变成灌入情绪的玻璃器皿。
虽然脚还是有一点痛,但她也不好意思再让庄在背自己,而且刚刚旁边还有冯秀琴母女,她便拒绝了,只说走慢一点就好了。
可就这么慢慢地和庄在并肩走着,很奇怪,想牵他的手,不,准确来说,是有点想让他来牵自己的手。
云嘉咬住唇,在悄悄一吸气间,感受到自己此刻没有由来的心慌。
她小幅度地瞥眼,去看身边的庄在。
他陪自己走得很慢,但心思却像已经飘得很远了,仿佛想的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因为他的表情并不好。
清秀这个词的释义是,清异秀出,放在他身上很合适,皮肉贴骨的长相,少年气未脱尽,除眉眼深深,轮廓清晰却并不深刻锋利,故此每每抿唇,有种无声的清冷,像是咽下了很苦的东西。
云嘉忽然也觉得嘴里有些发苦的兆头,刚刚那种没有由来的萦回心思,也被巷子里的风吹散。
似一场发热的神经错觉,短暂有过呓语,又无人知晓地痊愈。
一点点攥紧垂落的手指,云嘉收回悄悄注视庄在的目光,心想,他可能是在担心他妹妹做手术的问题。
之后那段路,两人也是在沉默中走完的。
穿过热闹喧杂的城中村夜市,庄在把她送到路口,陪她等车。
等她上了车,关上车门,庄在才对车窗里的云嘉抿起一抹浅淡的笑,挥手说再见。
云嘉也挥了挥手,但她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还有话要说一样,可你问她要说什么,她会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这个夜晚不应该就这样结束。
车子慢慢地驶离城中村,驶离竹岭路,云嘉忽的趴在车窗上往后瞧,路口有电动车和行人经过,但庄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司机提醒她这样危险,又问她:“是不是丢东西了?”
云嘉坐回车座里,将车窗也升上去一点,摇了摇头。
她没有丢东西。
脚踝扭伤的事,云嘉成功瞒过了家里人,却没有瞒过司杭。
她说扭伤的原因是跟徐舒怡一块去攀岩馆,不小心扭到的。
因伤势小,黎嫣听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拿她没办法地提醒,说她去年夏天脚踝脱臼受的罪不要忘了,跟朋友出门玩也要当心。
司杭的妈妈倒想得深一些,有些意外地说:“嘉嘉喜欢攀岩吗?上个寒假不是还说现在不是很喜欢这种刺激性的运动了?你当时没跟司杭一块去滑雪,我还说也好,女孩子文静一点好,省得像他们这些男生这也爱玩那也爱玩,疯得没谱。”
云嘉想起来了,寒假那会儿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那次司夫人本来是劝她跟司杭一块去滑雪的,不然假期一直待在国内多没意思,当时舅妈也在,云嘉说不想去,舅妈是第一个说好的,搂着云嘉说,国外是没什么好去的,嘉嘉要是无聊就到舅妈家去住几天,你哥哥,庄在,舒怡他们都在呢,都陪着你玩儿,哪能没意思,田姨又学了几道新菜……
之后云嘉的确去舅妈家住了几天,由黎阳开车,一行人还去川北新开的一家露营地玩了,云嘉当天发了打雪仗和BBQ的空间动态,司杭在九宫格图片下评论说:国内的雪是有三十六度吗?
云嘉知道他在阴阳怪气,因为她不愿陪他出国滑雪,说瑞士好冷。
她回复:[是啊,你要不要回来一起玩。]
随即,云嘉刷到司杭发来的图片。
是一张围着红格子围巾的雪人,背景是司家在瑞士雪山下的小楼。
他说:[我不回来,有人陪我。]
云嘉威胁道:[如果这个雪人是我的话,那你要重做,太丑了!]
思绪一瞬跑远,云嘉再回神,妈妈已经在给自己解释了。
黎嫣说:“嘉嘉她倒不喜欢攀岩之类的运动,大概是陪陪朋友吧,她那个叫舒怡的朋友喜欢玩这些,去年体测受伤,也是那丫头拉着嘉嘉去做什么训练,弄伤的,那个小姑娘性子才叫野呢。”
“你干嘛说的像是徐舒怡害了我一样,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云嘉有点不高兴,放下手里的锡兰奶茶,跑去一边。
黎嫣见此摇头叹气,同司夫人诉苦:“一点儿都惹不得,三天不跟我生气,那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
司夫人笑着安慰两句,偏过头,用眼神示意儿子。
司杭便端起那杯一口没动的奶茶,离场前礼貌地跟两位妈妈说:“阿姨,你跟我妈慢聊,我去哄云嘉。”
看着司杭端着奶茶去了另一组沙发边,云嘉正闷闷不乐趴在扶手上,恹恹似只小猫,司杭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头发,很亲近地蹲在她身边,不知道笑着说了什么,云嘉终于也肯露出一点笑,捧过奶茶小口地喝。
奶渍溢出唇边,男孩子伸手轻轻去擦,女孩子有点意外又有点害羞地缩着脖子,往后面躲了一下。
这画面,两个妈妈看了都很称心。
司夫人的称心在神情里,而黎嫣则直接感叹:“嘉嘉这脾气,以后只有找一个司杭这样的,知根知底,又一门心思对她好,我跟她爸爸才能放心。”
云嘉有时候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大了一点,尤其是和妈妈相处的时候,但是她真的很不喜欢一些长辈,随意点评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或者随口说自己的朋友如何。
大人们总觉自己是好心或随口一说,并无恶意。
但是听了就是很不舒服。
为什么他们自诩见识广、经验多,却不能更加体谅小孩子一点呢。
云嘉正嘬着奶茶,郁郁想着。
司杭低头看着她的脚,忽然说话,吓了她一跳。
“你不是跟徐舒怡出门玩扭伤脚的吧?”
声音不大,只有两人可闻,云嘉还是谨慎地回头扫了一眼正在聊护肤心得的黎嫣,才将目光又落回司杭身上。
司杭露出一点笑,那笑有点不理解,又有些不是滋味:“你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你有什么事不能让阿姨知道吗?”
“难道你和你妈妈之间没有秘密吗?”云嘉以问题轻轻反驳,又问司杭,“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跟徐舒怡出门扭伤的?”
“我那天在攀岩馆遇见徐舒怡了。她谈恋爱了吧,跟文卓源在一起,没看到你。”
好姐妹的事,云嘉自然比司杭更清楚,虚心地“哦”了一声,企图蒙混过关。
司杭却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声音也不高:“我跟文卓源聊天了。”
云嘉心里有更大的不妙产生,更心虚地“哦”了一声。
“文卓源说——”司杭看向云嘉。
云嘉忐忑:“他说什么啊?他跟你说他跟徐舒怡谈恋爱的事吗?”
“差不多吧。”司杭说,“不过也提到了你。”
“提到我什么?”
“提到你一直在帮徐舒怡打掩护,你们周末一起出门,实际上,徐舒怡跟他去约会了。”
“……是这样的。”
司杭直接问:“那你呢?去哪里了?一个人吗?”
云嘉皱眉不悦,说话却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别审问我好吗?我又没有做错事。”
司杭想了想,软下声音说:“嘉嘉,也许你错了,只是你不知道。”
云嘉反驳他:“那你怎么知道是我错了?”
闻声,司杭短暂失神,待反应过来,恍然点了一下头说:“对,不是你错了。”
思绪顿时通畅,他一扫方才脸上的愁云,对云嘉翘起嘴角,哄着她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阿姨的。”
云嘉便开心了,眉眼熠熠:“我就知道,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
“当然,我们两个永远都是站在一边的。”司杭说。
云嘉是不会错的。
如果她错了,肯定是受人诱导。
父母的过分保护,让云嘉太单纯,她对这个世界上的恶,缺乏见识,同样也会分不清别人的虚情假意和别有用心。
她在竹岭路受伤那晚,她和庄在一起在路边等车,那时,司家的车子就停在马路斜对面,她每转头看庄在一眼,司杭落在皮质车座上的手指便更攥紧一分力。
他隔着防窥玻璃,打量那个城中村的入口,环境糟糕,进进出出的人也令人皱眉。
他不能理解这样脏乱差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在这里生活,更不能理解,在这里生活的人,哪来的勇气去接近云嘉?
云泥之别的道理,会有人不懂吗?
连他家的司机都不能忍受车子在这里多停,谨慎地问,真的要下去吗?
司杭犹豫了一下。
已经有出租车停在对面,云嘉上了车,而庄在目送那辆车开出去,转头往回走。
看他形单影只消失在那片摊铺凌乱的市井夜色里,司杭才有片刻顺心,仿佛就应该是这样,他就回他该去的地方好了,不要跟云嘉有任何牵扯。
那晚,他没有下车。
可今天跟云嘉聊完,他忽然决定再去那里一趟。
庄在从公交车上下来,站牌不远处停着一辆在竹岭路很少见的黑车,他住进黎家也长了见识,知道这车是诶尔法,高端保姆车。
路过时,车里突兀传来鸣笛。
庄在转头去看,车门也在这时打开了,下来的人,他并不陌生,却令他十足惊讶。
司杭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云嘉来这里,你也会这么惊讶吗?”
庄在收起情绪,声音冷淡:“你什么意思?”
在学校里,两人在不同方面,都能算年级里颇有名气的人物,司杭是来自清港的转校生,家境富裕,出手阔绰,到哪儿都不缺一帮朋友围着,是许多学生都在课间八卦里听过的云嘉的青梅竹马。
而庄在的名声单薄得多,也不怎么好。
庄在成绩优异,高一学年快过去,有人统计大大小小的考试,发现他是唯一一个从没有跌出过年级前十的,可能不是成绩最好的一个,但庄在却是公认成绩最稳的那个。
当然,他还没有乏味到只有成绩可供人讨论,不时也有一些流言说他对女生不够友善,也并非空穴来风,都传得言之凿凿,比如隔壁班女生排球训练,喊他帮忙,他直接拒绝,有女生拿书请教他问题,他冷脸忽视。
这些遭受冷落的女生或多或少都跟陈亦桐的小团体沾边,但时间一久,流言一传,很多女生即使没跟他有过接触,也对庄在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他过分冷傲,明明是小地方出身,还不懂低头做人。
跟富而友善的司杭一比,庄在这样的男生,可以说是很不讨喜。
但意外的是,同校快一年,庄在和司杭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上一次,他们如此近距离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还是高一的开学统考,云嘉在场,他们都在磁场不合并不想友善的情况下,给对方打了一个还算友善的招呼。
司杭保持自己的第一印象,认为这是一个一看到就会让他很不爽的人。
面对反问,司杭露出一丝讥讽意味:“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装傻?云嘉不是经常来这里吗?她上周还在这里受了伤,你很清楚,你带她来的。”
“是我带她来的。”庄在保持声线平静,应下对方的挑衅,“她喜欢这里,怎么了?”
司杭荒谬一笑:“喜欢这里?”他环视周遭一圈后说,“这里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不远处的垃圾箱满了,新扔的垃圾袋倒下来。几只毛色不一的流浪狗上前翻找食物,一些鸡骨头很快被分而食之,等那只跛了脚的小黑狗挤上前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司杭皱眉看着,然后抬手一指,告诉庄在。
“这种缺胳膊少腿的猫猫狗狗,云嘉至少收养了七八只,因为阿姨对宠物毛发过敏,更别提跟这种流浪狗同居一室了,就把它们单独养在另一个别墅里。”
“云嘉偶尔——”
他犹嫌程度不够地重复一遍,“很偶尔,会去看看它们。”
“她从小就跟着父母做慈善,见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一只流浪狗,她只是很善良而已,觉得可怜,那些小猫小狗——”司杭忍不住地笑了一下,不理解地说,“却以为,她喜欢它们,哪来的喜欢?”
看着庄在变掉的脸色,腮部的肌肉咬紧,呈现极力忍耐的状态,司杭感觉到一种快意。
但那种快意又太浅薄,经不住细究,好像只要稍微一深想,此刻的输赢就并非这样。
所以他不去想,只继续用一副同情的神态,施舍一样地说着。
“毕竟可怜嘛,是要给它们一些关爱,可有时候看她为这些不值当的东西太费力气,累到了,甚至受伤了,我也会想,这些阿猫阿狗能不能也有点自知之明?”
说完,司杭收起笑容,看着庄在,恢复高高在上的冷漠。
“去年下雪那次,你来云家送东西,我以为那次你就能明白,不要再对云嘉献殷勤,但你比我想象中要厚颜无耻,看到她为你来这种破地方受罪,你很得意是吗?”
隆川的夏正式到来了。
傍晚放学的人潮里, 不少女生迫不及待换上了单薄漂亮的新裙子去参加校外活动,柔软的裙摆随风摆动,形成引人回头的风景线。
学生们三五结伴,话题大多围绕着不久后的期末检测, 以及考完试后漫长的假期如何安排。
云嘉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
夏天到来, 不一定全都是好事。云嘉来到城中村, 下车后就因为一旁垃圾箱散发出的气味皱眉。
但她并没有加快步子走过去,反而放慢脚步,目光在周边巡睃无果后, 才找了阴凉的树下待着, 拿出手机想给庄在发信息,又想到如果他这会儿在骑车,根本没办法读信息,于是放弃。
天气预报显示晚上有暴雨, 但此刻的晚霞依然灿烂盛大。
想到待会儿带着狗可能不好打车, 她没有打给家里司机,而是翻开通讯录, 拨给一家熟悉的宠物医院。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很熟稔地跟她汇报:“云小姐,定期检查我们都已经做完了,报告发过去了, 每个宝贝都很健康。”
“不是这个。”云嘉说, “我有一只小黑狗要送到你们那里去检查, 它的腿好像受伤了, 可能炎症挺严重的, ”她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 “但是我可能得再找一会儿,你们方便半个小时后派车来接我一下吗?”
“方便!当然方便的, 云小姐,您把地址发给我吧,我马上去安排诊所的车。”
“好,谢谢。”
云嘉非常满意。
刚挂掉电话,就见庄在骑着那辆黑色山地车,逆着人行道里被树影打碎的浓郁晚霞,一眨眼,到眼前。
他支腿停下。
云嘉看到他鼻尖闪烁的汗珠,脱下小巧的双肩包,翻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竞赛小组考完试还要开这么久的会吗?”
他接过纸巾,却像是忘了纸巾是用来擦汗的,握进手心里,下意识用自己的手指背擦了一下鼻子,闻到纸巾上的香气才反应过来,他问云嘉:“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云嘉说有事要来城中村一趟,并且需要他帮忙,他现在来了,却还不知道要帮什么忙。
他推着车子,走在阳光照来的那一边,问:“今天是要干什么?”
云嘉来过这里多次,差不多了解这些流浪狗的活动范围:“找一只受伤的小黑狗,现在天气热了,这里环境又差,它那个伤口发炎了我感觉很严重。”
握着车把的手指在云嘉说话的声音里攥紧,她目光低下去,顾着四处搜寻,并不能看到庄在此刻呼吸都滞涩住的样子。
黏热的风吹得人很不舒服。
他像是不会组织语言了,顿顿的,问:“你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救它了。”
庄在:“这里流浪狗很多。”
“我知道。”云嘉四处看着说,“所以它受伤了,抢不过那些大狗,都吃不上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云嘉很气愤,扭头告诉庄在:“而且我知道,很有可能是那个买板面的男老板干的!他虐待小狗,我之前就看到他把没烧完的碎碳往那些流浪狗身上撒,那些小狗被烫得打滚乱叫,他还很开心地笑,真是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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