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一瞬,接去衣服一角,揩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庄在为了不傻站着看她用自己的衣服擦手,拎起庄蔓的枕巾,找到污渍处,像马克笔划下的,需要用牙膏才能搓掉。
他正利落清洗,听到旁边擦完手的云嘉,忽然用低低的声音咕哝出两个字:“好涩。”
庄在整个脊背僵住。
手上动作也停了,任由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冲下来。
用衣服擦手也会很色吗?虽然好像是有一点逾越了,好像是有一点过分亲密了,但是……已经到“好色”这种程度了吗?
他把脸心虚地侧过来。
云嘉看到他脸上的沉默,以及那不动声色的沉默里透出的“何至于此”的惊讶。
是觉得她娇气过头了?
她把两只擦干净的手往庄在视线里一伸,可怜巴巴地说:“可是真的很干,涩得要命,我感觉我手上的皮肤都快皱到一起了,有护手霜吗?或者护肤油也可以。”
庄在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
洗干净的枕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搭着晾晒,他进屋子一通搜寻,找出庄蔓的儿童面霜给她擦手。
“只有这个。”
冯秀琴从医院带了好消息回来, 庄蔓的各项身体指标都慢慢恢复了。
她切碎庄在买来的荸荠,拌进瘦肉馅儿里,在案板上撒面粉,挂着笑擀饺子皮, 不由憧憬着以后的生活。
饺子下锅, 再热气腾腾捞起, 几人围坐在折叠桌边吃饭。
庄蔓夹起饺子吹吹凉,一边吃一边说好吃。
云嘉注意到,只有自己碗里没有破皮的饺子, 不仅完整, 还个个漂亮,但冯秀琴还是唯恐简陋,捧碗问着她吃不吃得惯。
云嘉点点头,从淡白色的热面汤里小心夹起一只饺子, 咬了一点饺子皮说:“好吃。”
庄在这时从放电磁炉和调味的简易厨区走过来, 手上不止端了自己的那份饺子,还有另一只小碗, 深褐液体上漂几点晕开的晶亮油花。
小碗放在云嘉手边。
冯秀琴闻到了味,问:“云嘉喜欢吃醋啊?”
云嘉:“嗯。”
他放下自己的汤碗,拿走云嘉面前的, 筷子别住碗口将汤水一点点倒掉。
冯秀琴有点抱歉地笑说:“我们吃惯了汤饺, 我忘了问你, 下次我就记得了。”
云嘉摇摇头说没关系, 都好吃的。
庄在将碗重新放回她面前, 没了汤水, 瓷碗都不再那么烫手了,云嘉也终于敢捧在手里, 她沾了沾碗汁,第一口就吃出自己习惯的味道,酱油,醋和芝麻香油,连醋的比例都是正正好的。
她悄悄靠近庄在,小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吃饺子喜欢沾这个的?”
她大概不知道她的吃饭口味在黎家是头等大事,只要稍留心就能知道她的饮食习惯。
即使现在不是经常来黎家吃饭,陈文青也一直把宝贝外甥女挂在嘴边,看到田姨买了什么云嘉不喜欢的菜回来,都要说一句“嘉嘉不喜欢吃这个”才反应过来今天的饭桌上并没有云嘉,又或者看到云嘉喜欢的食材,随口说一句,嘉嘉最喜欢哪种做法,叮嘱田姨,下次云嘉过来再做一次。
庄在:“田姨说过。”
说云嘉不喜欢饺子里有汤,馅儿里不能浸汤水,破皮的饺子也不吃,酱油和陈醋二比一,再滴一点香油,要芝麻香油。
云嘉很挑食,不喜欢的东西一口不肯碰,而看着脾气不好惹又爱刁难人的黎阳却完全不挑食,就是隔夜的剩饭剩菜,早上热一热拌一拌他都照样吃得香。
田姨说完,看着同样不挑食的庄在笑:“你们男孩子,就这点好,糙一点养也无所谓,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嘉嘉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然要精细养着才好。”
云嘉慢慢咽下食物,说:“怪不得。”
又敛下眼睛,看那小碗,心想,怎么田姨说过他就记得,她使唤黎阳,黎阳就做不来给她调料汁,明明说了就那三样,味道总不对劲。
黎阳还要说她挑剔,姑奶奶你饶了我。
舅妈就在一旁板起脸,斥责黎阳,怎么说话的,嘉嘉喊你表哥,你喊她姑奶奶,这在怎么乱辈分!帮妹妹做点事怎么一点没耐心,你一倒倒半碗醋来,你怎么不直接把一瓶全倒了啊?
想到这里,云嘉端着碗不由发笑。
庄在侧看过来,有点莫名,像在用眼神问,笑什么?
云嘉唇角弧度反而加重,说:“饺子好吃。”
冯秀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互动,听到这句话,忙说:“好吃多吃,不够我再下。”
对于云嘉经常来竹岭路这件事,庄在心里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看到她是高兴的,和她相处的每个瞬间也都暗暗刻进心里一样珍惜,但总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冒出来,告诉他这样不对。
比如,她翻来洗衣粉费力洗庄蔓的枕巾。
又比如,她在城中村这里遇到危险。
那是五一假期前的周末。
这几天接连升温,入夏的兴奋感在夜晚的露天大排档里一览无遗。
成箱的冰啤酒从桌沿撬开,雪白的酒精泡沫疯狂涌出,塑料凳上翘腿的女人穿得越来越单薄,短裙黑丝,脚尖晃着高跟凉鞋,酒酣耳热的男人吹牛吹到兴头上,敢直接脱掉汗淋淋的短袖,等大排档的老板来说影响市容,才骂骂咧咧穿回去。
说你他妈一个破摊子有个屁市容,市政府要是管,你他妈第一个要收拾家伙滚蛋了,你他妈知道什么叫市容,跟老子拽这些。
不骂仿佛不行,不骂不能彰显阳刚之气。
等旁边的女人用手抚一抚,说着“跟他们计较什么”,被捧得高人一等的大哥这才肯慈悲作罢。
庄在从嘈杂声音里穿过,进巷子之前还蹙起眉在想,要是云嘉看到这些怎么办?
附近好像新开了一家洗浴城,最近晚上在这一带出没的人越发不像样儿了,听冯秀琴说上周还出现了聚众斗殴的事情,大半夜警笛响了好久。
正想着,要不跟云嘉说以后晚上不要来这里了?
另一个声音又冒出来,其实她白天也不应该来这里的。
他分心往里走,一个拐弯处,忽然有人猛撞到他身上,胸腔都被撞得发闷,他朝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低头一看,居然是一脸惊慌失措的云嘉。
她跑出来的巷子里,跟着追出来一个染黄毛的年轻男人,样子流里流气。
云嘉害怕地往他身后躲,手指攥住他腰部的衣服,也是这个动作,庄在看到她手指上的血。
庄在的瞳孔受刺激一样紧缩起来。
她受伤了?
而那个黄毛还在叫嚣,说她继续跑啊,还让庄在别多管闲事。
庄在抓着云嘉的手腕,将自己的衣服拉出来,黄毛以为这是要撇清关系,正露出得意的笑,庄在直接沉着脸上前,攥拳抡臂朝他脸上下死力一样砸去。
云嘉在一旁看呆住,脖根不由瑟缩。
刚刚还得意狞笑的一个人,就这么一拳倒下去了,用暴力提前结束拉锯,实在叫人倒吸凉气。
黄毛痛到缓不过来,双眼都在晕,嘴里也不干不净地嚎着。
而庄在没有就此收手,抓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不给对方任何缓冲的时间,就跟揪一块抹布一样把人提起来。
冷声问他:“你对她做什么了?”
黄毛龇牙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可能跟刚刚那女生认识,这么一想,他还半死不活的,又开始不知死活地骂:“你,你妈的!她把我哥们打出鼻血了,你他妈的还打我,我靠,太他妈疼了,赔钱!都给老子赔钱!”
他一边喊一边嚎。
庄在愣了一下,松开手,人被扔地上了,他扭头直奔云嘉而来。
他手上有汗,用点力去搓云嘉手指上的血迹,搓开了,的确没有伤口。
这才从极度的应激情绪里缓下来,他用力攥了一下云嘉的手,力度里,透着一种还好没事的庆幸。
云嘉密密眨着眼睛,正觉得,这样拉手是不是有点亲密了?
庄在出声,拽走她的思绪。
他问:“你打人了?”
云嘉点点头,声音很小地“嗯”了一声。
“怎么回事?”
云嘉扫了一眼地上正爬起来的黄毛,说:“他朋友骚扰我,不让我走,还对我动手动脚的。”
庄在点了一下头,好像认可这种情况打人是对的。
那位鼻孔堵着纸的,这时也赶到场了,见黄毛口腔内膜出血,照地上吐了口血唾沫,愤愤道:“我靠,你他妈怎么也被打了?”
他一扭头看见云嘉就来火,又见她身边只有庄在一个,虽然这小子体格看着比他们高得多,但并不魁梧,年纪小,又有学生气,看着清瘦得很,想着双拳难敌四手,他像之前阴人那样给黄毛发出一起上的眼神示意,自己便已经摩拳擦掌。
黄毛赶紧一把拉住他,嗓子眼里窝着气,低声说:“上个屁啊,打不过。”
扭头对着庄在倒是横声起来,“我们两个都受伤了,你们打的,这你们赖不掉吧?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买点药啊补品的吃,几千块总要吧,你们拿钱,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
云嘉正要说话,庄在轻轻按住她。
对方立马急了,指着云嘉说:“这女的一看就有钱,她那双鞋都上万了,几千块也不给?”
庄在把云嘉护在身后,看向那两人,声音轻轻的:“要钱是吧?要么现在立刻滚,要么我再送你几拳,之后赔你一笔大的,要吗?”
说完,庄在迈出一步,那两人便吓得后退。
再一思量,更没了气势,放下一句“你等着”就恨恨跑了。
看那两人跑不见影了,云嘉才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地对庄在说:“就几千块,给就给了,万一他们真的要再打呢?他们有两个人,你肯定会受伤的。”
“不会的,人一旦刚疼过,就会很怕疼,他们不敢的,”他望着云嘉,说,“而且在这种地方,露财的软柿子是解决不了麻烦的,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云嘉露出半懂不懂的表情。她从没有听她爸爸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教过她,但庄在说出来,又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这样吗?我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所有事。”
庄在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在你的世界里。
国王的女儿,与生俱来拥有千军万马,这世间所有的烦恼冲突都可以在轻轻一挥手间兵不血刃地解决。
可在我的世界里,我没有办法让你当公主。
“回去洗手吧。”他声音很低地说。
刚要转身,庄在腰间忽然生出阻力。
腰腹被两只纤细的手臂抱住。
庄在不能动弹,甚至,连只被一层单薄T恤覆盖的整个脊背,都在不自禁地发僵发麻,因为她的手搭在后腰的某一节处。
他的骨骼,感觉到了。
喉骨因吞咽动作而滚动,他连说话都开始不自然。
“怎么了?”
“刚刚撞到的如果不是你,我就要被抓住了,我当时撞到你的时候,脑子都是空的,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喉咙发涩,没办法轻飘飘地说出“没事了”这种安慰的话。
因为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事的。
原本这些人就算坏到烂掉,也不可能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掉了两滴迟来的眼泪,落进他的衣料里,吸着潮软的鼻音,微微缩起肩膀,很依赖地靠在他胸口。
昏暗的巷子里,庄在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把手伸出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手也不自然。
人怎么会如此矛盾,想礼貌地推开她,跟她说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又想不礼貌地请求她能不能就这样,永远都不要离开。
“云嘉。”
“嗯?”她湿漉漉的声音应着。
“这边晚上很不安全,附近太乱了,你以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知道他担心自己,云嘉吸吸鼻子,抢话说:“我知道了,那下次你在,我才过来,你来巷口接我好吗?我其实也有点怕的……”
为什么怕还要来?这里也不是什么非来不可的地方。
他低着头,话没来得及说。
她蓦的转头,发丝蹭到他下颌,庄在原本呼吸里那种忽远忽近的香气,一下变得清晰浓郁。
小时候,漫长的夏日黄昏里,镇上有老人爱聚在镇口给小孩子们讲一些奇闻异事,人妖有别的故事里,总不缺一些艳粉奇香,沾染俗念的书生会在闻到这种香味后,放弃自己原有的意志,甚至自愿把心脏挖出来。
他一直想象不到那应该是什么样的香气。
刚刚分辨了一下,有一点像橘子花的味道。
云嘉已经不在想自己了,她担心起冯秀琴母女,碎碎念着说待会儿回去告诉秀琴阿姨,让她们晚上出门也要注意安全。
说完,看见庄在有点走神,她也愣了一下,心虚地松开手,小声喊他。
“庄在。”
他回神,低头望着她。
“我的脚有点痛。”
“刚刚扭到了吗?”
“嗯。”她说,“跑的时候扭了一下。”
庄在在她面前蹲下,让她趴上来,背她回去。
她没痛感的那侧小腿,轻轻晃着,心里觉得很奇怪,和庄在拉开距离会心虚,可贴近他,反而不会胡思乱想,仿佛理所应当,也觉得很踏实。
云嘉靠在他肩上,歪着脑袋,一双明净灿烂的眼,看着周围破旧的民居,“这里是不是马上要拆迁了?”
庄在往前走着:“听说好像是。”
“那你们会分到钱吗?”
他好笑地提醒:“拆迁跟租客没有关系。”
她长长“哦”一声,似有遗憾,随即又觉得自己脑子里仿佛有浆糊,怎么问的话这么傻,好歹家里也是做过地产开发的。
“那你家的房子在哪里?”
“你要去拆吗?”
云嘉先涨红了脸,她去哪里拆啊……
她正张嘴要解释,先听见庄在低低的声音,在寂暗的巷子里响起:“我老家在曲州,一个叫埠塘镇的地方。”
她好像迫切希望这世界上有一笔体面的横财能降临到他头上,可能是自己的生活很不好,就像她总在意有没有人对他好一样,她或许也希望他糟糕的生活可以好起来。
“云嘉。”
“嗯?”
“我以后会……”
庄在忽然怎么也说不出那句“我以后会好起来的”,这种誓言有种乞求一般的保证,乞求她来相信自己。
可是,好起来又会怎样呢?
人类不断突破跑步方面的极限,目的从不是像夸父那样去逐日,无论怎么努力,人也不可能真的追到太阳。
许久听不见声音,云嘉好奇地探出头,问他:“你以后会什么?”
一犹豫,光亮已经映到跟前。
有些话,也再无说出口的机会。
昏黄的门前灯光里,一道人影迎过来,冯秀琴焦急地问:“云嘉这是怎么了?”
云嘉的扭伤并不严重。
在巷子里遇到那两个小混混的事, 两人刚才都没说。进屋后,冯秀琴给她揉了红花油,问她怎么弄伤的。
她看了一眼庄在,慢吞吞撒谎:“走路, 不小心扭的。”
庄在神情有些沉重, 也没有说话。
“这附近路是不好, 灯也坏了好多,这一带听说不久就要拆迁了,就等着消息下来, 拿钱拆房, 这些路啊灯啊,估计也不会有人修了。”冯秀琴叫云嘉以后走路注意一点,“还好这回扭得不严重,肯定也疼吧?揉揉药油, 过两天就能养好了。”
云嘉应了一声, 把脚塞回自己的鞋子里,垂眼系着鞋带, 酝酿着,喊住刚刚起身的冯秀琴:“秀琴阿姨,这边治安又不好, 我给你们换个房子吧?肯定比这里好。”
云嘉是很诚心的, 冯秀琴心里明白, 却在听到的第一时间露出一抹为难的生硬笑容, 摇摇头说:“不用麻烦了。”
“我们不会一直在这边待着的, 在哪儿住都一样, 住这边是因为附近有个小学能寄读,等蔓蔓做完手术, 我们就回老家了。”
“哦。”云嘉有些被拒绝的失落,点点头,“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冯秀琴又局促地笑一下:“说要等什么专家会诊。”
两人从出租屋出来,再进小巷,云嘉那只扭到的腿,稍走快些,还是会有点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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