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他曾亲口对她说出的“麻烦”“为难”,像闯关游戏里的笨拙石块,看似是坎坷,实际是捷径,人为地、不得已地一一击碎后,便迎来不可扭转的死局,两条路之间,再无连接,也永不可逾越。
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书店出来那次,路都分不清,胸口闷窒,像被整个世界丢弃一样的惶然。
不知道算不算想通,释然了。
他发现,相比于云嘉因为他推远她的举动而难受不振,他更愿意接受她如今的漠然对待。
她回到原本顺遂的轨道,再也不用害怕不留心看路就会摔倒,不用再走漆黑的巷子,不用担心雨天的泥坑。
她没有被影响,这样很好。
她也还会来黎家,大概一个月一次。
因陈文青总是牵挂她,要她来家里尝自己或者田姨的新手艺。
但无论放多长的假期,云嘉也从不留宿了。
两人即使很偶尔在餐桌旁碰面,客气又寡言。
出身迥异,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好像本就该如此,无论双方性格多友好,阻隔着一重又一重无形的山,永远站不到对方的位置上去,也永远不可能走近。
他们之前也并没有在除他继母妹妹之外的人面前展露过分的亲密,所以云嘉渐渐不爱来黎家,除了庄在,没人会去想这变化里是不是有人为的原因。
陈文青只是感慨,云嘉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有了心事就不喜欢跟长辈亲近了。
冯秀琴和庄蔓已经回了曲州老家,城中村的出租屋空了下来,当时整租一年,办退房是庄在一个人去的。
房东就是隔壁那对吵架的夫妻。
她将押金点两遍,退给庄在,很突然地问:“之前那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他接过房东递来的现金,失语一样顿住。
好在对方也没有追问,可能也只是忽然想到随口一问,很快换了话题,问到:“你妹妹手术做得好不好?”
庄在说:“挺好的。”
他最后一次从城中村出来,也是一个傍晚,落日当头,那些远处的高楼浸在赤红的晚霞里,依然有种很好的氛围。
他一个人朝那边走去。
这个城市仿佛恢复他去年夏天第一次来时的样貌,也默认他和云嘉之间的陌生是合理的。
而他们曾经的交集,像黑板上的错字,理所当然地被抹去,除了在回忆里落一点旧灰,不留半点痕迹。
再入冬的时候,文卓源来找了庄在一趟。
他约庄在见面,在学校附近一家很有格调咖啡店,文卓源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盒子,他说最近在家里卖二手,整理东西,忽然翻出来的。
是一只手表,云嘉之前托他买的,因为他手上有一些买A货和高仿的鞋表资源。
“后来嘛,徐舒怡又突然跟我说,云嘉不想送了,这东西就忘在我家了。”
文卓源简单讲完起因经过,又看向对面的庄在,耸耸肩说,“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对吧?而且我只是认识卖这些东西的人,我不用假货的,我真的从来不用,还是给你吧,反正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庄在跟他确定:“云嘉送给我的?”
没在庄在脸上看到被羞辱到的气愤,文卓源多少有些意外,不过这样最好,他原来准备好的话都省了。
文卓源点点头,提醒他:“对,云嘉要送你的,但是是假的,就是盗版,你懂吧?”
“嗯。”
“这本来是云嘉托徐舒怡让我去买的,也一千多块呢,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了,好像是夏天那会儿,你是不是夏天过生日啊?”
“是。”
“那可能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吧,”文卓源干干咳一声,又摸了摸鼻子说,“这是我掏钱垫的,你知道吧?”
庄在明白了,问:“多少钱?”
“这样,我给你个友情价,就……一千五吧。”
庄在摸了摸口袋,又算了一下书包里的钱。
文卓源看他这个样子,担心道:“你不会没钱吧?”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他脑子里快速想了想周边路线,“附近有ATM,你等我一下,我去取。”
文卓源像是不相信他一样,起身说:“那我跟你一块去!”不远处的服务生这时走过来,他又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对庄在说,“你先帮我把这杯咖啡结了吧,我毕竟这趟出来是给你送东西嘛,我那个,身上没带现金。”
庄在看了他一眼,最后替他付了钱,去ATM取了钱。
别人取钱自动回避,庄在以为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文卓源却没有,接过庄在递给他的一千五,眼睛才从屏幕上移开,说:“没想到啊哥们,你这么有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有搞钱的路子分享分享呗?”
“我爸的工亡补偿。”
庄在从他手上接过装表的黑盒,声音冷淡地问他,“你需要吗?”
文卓源脸色一变,噎住所有话。
细品出庄在呛他的意思,他也有点不高兴,手里拿着一小叠新钞,在另一边手心里敲着,好奇地问庄在:“唉,你是不是得罪云嘉了?她家可是清港巨富,就算买正品,也能跟批发似的不眨眼,为什么要送假表给你啊?因为你不配吗?”
庄在已经取出拎袋里的盒子,在文卓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拿到盒子里的一张贺卡,卡片上的印刷字写着:生日快乐。
手指不由地捏紧卡片,庄在并没有理会文卓源的话,将贺卡塞回去说:“钱给你了,东西我拿走了。”
真正打开这个盒子,已经是高二结束的暑假。
一个新的八月十二。
隔着漫长的时间,冬去春来,又入夏,在他十八岁这一天,他第一次戴这只云嘉送他的表。
准确来说,是她原本准备送他的手表。
他去查了HUBLOT是什么牌子,就像之前去查拉夫劳伦是什么品牌又是什么风格一样,认真的,无人知晓的,带着渴望窥知她所在世界里与他并无关系的冰山一角的心情,仅仅是去了解一下。
官网显示这款表,正品需要十五万。
这么贵的东西,他想他的确不配。
但是云嘉送他的这一块,他已经很喜欢了,并且决定,以后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就奖励自己戴这只表。
时间看似漫长,过起来却又飞快无比。
培英国际每年都会有大量留学生,家里提前做好了规划,高三时,拿offer的拿offer,混日子的继续混日子,都有前程可奔。
庄在也给自己做好了规划,他放弃冲刺北方更好的一所高校,选择了保送隆川大学。
可能当优等生家长当出责任感了,陈文青还劝过庄在。黎辉说她不懂,都是顶级的好大学,隆川大学的金融学又是王牌专业,在本地读书比去北方好。
“你当读书工作那些机遇都是瞎猫碰死耗子得来的?去北方,你手能伸那么老远去安排?”
陈文青一知半解地咕哝着:“怪不得云嘉要回清港读大学呢。”
黎辉说:“云嘉那可又不一样了,她想去哪儿都行。”
五月底,有保送的学生陆续离校。
教学楼下设了一个光荣墙,学生会把自己的名字和保送学校写在便签上贴上去。
庄在路过,目光很快找到属于云嘉那一张。
方形的便签纸上,她画了一朵云和一个加号,下面写着,清港大学。
他也写了一张,也没写名字,用了英文简写来代替,两个Z,像困倦打盹的符号。
贴在离她最近的一个空位上,算是最后的一点自欺欺人。
他很清楚——
往后他们的人生,就如那条隆川湾划开的两岸,很难再有交集了。
宾客被邀请入席, 家宴很快开始。
有不少人看到司杭和云嘉一起下楼,两人模样登对,一前一后从长长的大理石楼梯走下来,脸色却同样不怎么好。
庄在不在其列, 因他还被云松霖留在书房交代事情。
他到主餐厅时, 人基本已经到齐, 长桌两侧座位也已经分好。
云松霖落座主位,说今天只是家宴便饭,不用拘泥于礼数, 几位同辈的合作商既应和又恭维, 气氛和乐。
但庄在坐下便清楚,也不是一点规矩都不讲的,他左手边是黎阳一家,右手边则是徐舒怡和傅雪容, 属于亲友区。
司杭坐在云嘉身边, 云嘉另一侧是邵氏木业的三公子,另两位世交家的子侄则是被安排在云嘉对面, 隔着低矮的鲜花烛台,一边用餐一边交流,都是很好的相看位置。
排座位的人虽没拘泥于西餐礼仪, 但是用了心的。
徐舒怡方才陪着傅雪容社交, 不止扮淑女, 也把这些人的路子摸清楚了, 她期待的雄孔雀打群架, 怕是看不到了。
云嘉虽然是真公主, 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豁出去争驸马的心。
云嘉对面那两位,明显没什么战斗力, 只是在招亲台下观望,绣球砸中就乐颠颠接着,砸不中拉倒,也不吊死一棵树上。
徐舒怡觉得这两人没劲,对面的邵公子倒有点看头。
她忍不住一颗八卦心,小声问身边的未婚夫:“你觉得四个里面哪个配云嘉?”
傅雪容是不怎么爱谈八卦的,但他知道舒怡比较耐不住闲,不陪她说话,她又要无聊得发蔫。傅雪容便将头低下来,用只有近旁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说实话,好像还是云小姐的前男友比较配,他们也毕竟是青梅竹马。”
庄在也听到了。
这时上了第三例前菜。
酸果点缀鱼子酱铺在烤焦的面包底上,盘子里还有一小块黄柠檬佐餐,稍一捏,酸气就会加倍迸发。
庄在庆幸徐舒怡在这个时候忽然发作,扭着身子佯装生气地问傅雪容是不是也有一个旧情难忘的青梅竹马。
因为刚刚傅雪容小幅度转了一下头,庄在感觉是要来问他的看法,让他也从那四个人挑一个出来,谈谈这人和云嘉如何般配。
傅雪容忙着哄人了,这话才没问出来。
这对小情侣不管怎么闹,声音还算克制,毕竟一个有淑女人设,一个是真的涵养好。
而庄在另一边坐的黎阳,就不客气很多,对司杭很看不惯。
“就他穿三件套,多个小马甲,真不知道凹给谁看的,真装,这小子以前就挺目中无人的,那味儿一点没变,真受不了。”
往旁边看了两眼庄在,黎阳甚至比较起来:“你也挺装,但你跟他不是一个类型的,反正你要好点吧,他是……”
庄在蹙眉,无声忍耐。
黎阳说话不能听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不想搭理。
今天这个场合,来时并不知道有给云嘉相亲的性质,现在知道了,也看到了,庄在更加不欲多言。
甚至连食欲都很差。
云嘉这时看过来,眼风不善地轻瞪了黎阳一眼。
黎阳有点怵妹妹,立即打住吐槽司杭的声音,讪讪咕哝:“不都分手了,我还不能说了,还护着他呢,怎么我妹妹谁都护,就不护着我啊?”
没人搭话,黎阳用手肘戳旁边,“庄在?”
庄在眉心依旧不展,吃了那例酸果鱼子酱,不仅没开胃,喉咙里还泛出酸苦。他想,可能是柠檬汁挤多了。
“你安静吃饭吧。”庄在低声提醒黎阳。
黎阳:“我就是看司杭那小子不爽。”
“那你打他?”
“……”黎阳顿时无语,庄在什么时候说话变味了,这么不友善?他茫然道,“我没理由打他啊。”
庄在:“那就把你的不爽忍着。”
“靠!早知道今天不过来吃饭了,”他目光一抬,发现云嘉还盯着他这边,更加如坐针毡了,“啧,受罪!”
之前在隆艺遇见庄蔓,云嘉已经被勾起不少过去的回忆,但好像不够,那些零星片段,只似随手抓起又从指缝淌下去的流沙。
今天在露台上,司杭一番愤然失控的话,仿佛才正式扣动某个生锈的开关。
像冒着雪花点的老旧电视忽然收到信号,过往画面扭曲一下,闪动一下,之后如山洪倾泻,听觉里的对话,视觉里的色彩,全都猝不及防地冲击过来。
那些曾经刻意遗忘掉的记忆,又再度鲜活。
此刻庄在就坐在她对面。
但他也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用餐期间,云嘉朝庄在的位置看去数次,好像在一点点确定庄在如今的不同。
他身上有种喜欢静处的气质,在人多热闹的环境里却也不见怯场,只是比旁人显得寡言一点,长辈们闲谈有度地问询到他身上,他也能从容应对,是个相当谦逊有礼的后生。
每次看过去的时间都很短,庄在甚至没有任何察觉迹象,两人没有一次对视,倒是黎阳小动作不断,隔着桌子跟她嬉皮笑脸,这让云嘉更放心地去留意庄在。
他与记忆里的少年模样截然不同,那些老旧画面无法再与这个人吻合,好像他早就走远了,半点过往的印记都未留存。
那段云嘉遗忘的回忆,仿佛被他们共同抛掷,他们都将各自的部分抽净带走,以至于此刻回想,那段时光,纯净而遥远,像另一个平行时空发生过的事。
吃完午饭,庄在就跟云松霖提出告辞。
几个长辈在茶室,年轻人都在黎嫣安排下去了后湖钓鱼。
云松霖起初笑着挽留他,说起他钓鱼有水平,怎么不留下来和同龄人一块娱乐娱乐。
孙小姐的父亲同庄在之前一起钓过鱼,应和说是:“年轻一辈,少见庄总那么有耐心的,真是后生可畏啊。”
庄在说还有工作要处理。
他知道自己担不起这夸奖,否则不用着急离开。因为光是想象待会儿云嘉和那些男人之间的互动,他们围着她,逗她开心,他的忍耐力就要耗尽了。
他没有办法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去参与这样的画面。
虽然傅雪容说他们这些适龄男士来看云小姐相亲,多少有点尴尬,但是庄在清楚,他和傅雪容的尴尬是不同的。
云松霖也没有强留,拍了拍庄在的肩,颇欣慰地说:“年轻人,有事业心也是好事,去忙吧。”
庄在出了茶室,准备下楼,遇见正从一楼上来的云嘉。
她身边紧随着那位邵公子,两人已经换做休闲装扮,那位邵公子手上替云嘉拿着一顶女士遮阳帽。
云嘉已经去了一趟后湖,但没发现庄在,借了找帽子的理由回来,邵公子殷勤提出陪同。
一楼没看到人,便找到二楼来。
她看见庄在,迎上去问:“要一起去钓鱼吗?”
庄在看着那位邵公子在玩那顶宽檐帽子上的飘带,同样光滑的质地,他想起饭前曾帮云嘉系过礼裙背后的丝带。当时的自己,克制紧张,近乎屏息。
而眼前这个男人,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游刃有余。
收回视线,庄在还是保持住平和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但他已经努力对云嘉弯起一点嘴角,像回应主人家的随口客气那样,礼貌温和地说:“不了,我还有工作,你们玩开心。”
庄在说完便与他们错身,拾阶离去。
本来云嘉还准备挽留,因庄在走得太干脆,话都没机会说出口。她有些怅然地站在楼梯上,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
邵公子顺云嘉的视线,也往门口看了一眼,很快便毫无看头地转回目光,对云嘉说:“这种工作狂,实在没意思。”然后发表了自己对于享受生活、享受当下的真知灼见。
云嘉明白这是在跟自己找共鸣,但此刻她懒得应和,反而有点不高兴。随随便便评价别人没意思,来衬托自己很有意思。
这人表现得十分风度翩翩,所谓教养,倒也一般。
他看云嘉闷闷不乐,又很有大局观地劝起来:“别为这么一个人扫兴,大家都在等我们呢,不是说要找别的帽子吗,我陪你去找。”
“不用了。”云嘉从他手上将自己的帽子夺回来,声音低闷,直接往下走去,“就戴这个吧,不想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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