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珏沉默着,覃惟也沉默,交错着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现在不是我的老板,也不是我的男朋友。”她现在终于可以理智,就像他说的那样,理智地和他划清界限,“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互不打扰,是我们应该培养出来的默契。”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覃惟,我们见面谈谈。”
“你还想教训我么?”她并没有因此产生出温情,几乎是应激的反应。
“我知道你对我、对工作都很崩溃,”他的声音飘忽着,隐隐有一丝痛楚和混乱,“争吵让你感到厌烦,排斥我;这些我都清楚,”
覃惟打断他:“如果你清楚我排斥你,我们就该各不相干。”
“覃惟。”他想说点什么,同时又清楚,现在说出去的每一句话不会有安慰效果,都是伤害她的利刃。
他彻底失去了这段关系的掌控权。
“不知道为什么你又理解了我的崩溃。可是我已经在尝试着自己走出低谷,治愈自己。”她听出来他喝醉了,他也会为他们平静地分崩离析而难受吗?
覃惟坐在床边,看见窗外亮起了橙黄的灯,不知名的小飞虫在灯下盘旋着,没头没脑。她也有些茫然。
这通电话,无疑再次证明了她所有的失败。她握着手机,眼圈不自觉有些红,努力了这么久,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她只能龟缩在父母身边。
在和他彻底进入亲密关系之前,她还拥有全世界最好、最维护她的三个朋友。
现在,她的朋友也都没了。
半夜,覃惟被电话铃声惊醒,李东歌打来的。
上一次通话后,覃惟觉得不对劲,又给李东歌打过去,对方没接到。
“惟惟,你打电话给我?”李东歌用很小的声音问。
覃惟坐起来,“没什么,想起你电话里说最近身体不舒服,想问问怎么回事?”两年前,覃惟陪着李东歌做过一次手术,怕是这方面的问题。
她问出去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应。
由此,覃惟心中也有点忐忑了,她怕自己问的话没分寸,不确定自己和李东歌还是不是如最初的亲密。
也许她有了她并不熟知的朋友,男朋友,李东歌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关心。
过了会儿,她听见抽噎的声音。
覃惟心一揪,“东哥,你怎么啦?”
“其实我不太好。”李东歌说。
“你先跟我说一下怎么了,再哭好吗?”覃惟被她的哭泣绞得紧张起来。
李东歌哭得更凶,“我知道你最近情绪很差,我帮不上很忙,不想让你操心,可是——我真的不太好。”
司机早上来给周珏送衣服的时候,站在门口就闻到了房间里刺鼻的酒味。他悄悄瞄了一眼,地毯上躺着两三支酒瓶,桌上还有一瓶药。大概率是解酒药。
给周珏开车几年,眼看着他的应酬越来越多,周珏的酒量很好,偶尔喝多,但鲜少喝醉。
他身上还是昨天的衬衣,皱巴巴的,酒味更重,眼眶也有点肿,颇有些狼狈。
司机很想问问他没事吧,不太敢,这又不是一个和善的老板,轮得着自己的关心吗?
周珏拿了东西,低敛地说了句:“你先下去。”就关了房间的门。
四十分钟后,他换上一身黑色的西装,一改颓废之态,大步流星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上了车,“去昨天的地址。”
他等到上午十点才出现在覃惟的家门口,预估她这个时间起床。
他不会一直狼狈、一直喝醉,夜晚再糊涂也会在天亮的时候恢复清醒。
他要见到覃惟,切实地去解决问题,
来开门的是他见过的中年女士,覃惟妈妈却不认识他,眼神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您找哪位?”
她的说话语气和覃惟很像,都很轻柔。
周珏微微颔首,自我介绍:“您好,我找覃惟,我姓周。”
覃惟妈妈仍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不好意思,她不在家。”
周珏无法判断这是否为一句推辞,接着,别墅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士,又高声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找宝宝的。”覃惟妈妈说。
周珏第一次听到她的父母是如此称呼她,眉心一动,也恰恰印证了他在很早之前对她的判断:她被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好。
覃惟爸爸闻言也走了过来,打量着他,“你找我家惟惟有事么?”
周珏再次表明来意,“您好,我叫周珏,来找覃惟。”
中年夫妻瞬间明白了怎么了回事,即使女儿分手,他们也不会无理由地责怪别人,只是默契地叹了口气,倒也无寒暄的必要。
“真的不在,惟惟的朋友有点事,她今早出发去北京了。”覃惟妈妈客气地笑笑,这是实话,身体挡在门口,疏离的意思很明显,“抱歉啊,等惟惟回来邀请你,再来家里做客吧。”
“打扰了,谢谢。”周珏说。
覃惟妈妈很快关上了大门。
周珏等于吃了个闭门羹。
如果他们没有分手,覃惟辞职回家,也许今天会是她介绍他给自己的父母认识,也许是一场愉快的会见。
周珏打了覃惟的电话,是在飞行状态,她还没落地,
于是他也很快回去。
覃惟下了飞机直奔医院, 见到了李东歌,一颗光滑锃亮的脑袋。
昨晚打电话,两人分隔两端痛哭流涕, 如丧考妣,但这会儿反而没有什么悲壮的氛围, 李东歌坐在床上,被她妈妈亲手喂着小苹果块。
她笑眯眯地看着覃惟, 自嘲道:“来来来,免费观猴儿。”
覃惟也有点乐, 摸她光溜溜的头,“有必要剃得这么干净么?苍蝇落个脚都得劈叉吧?”
“……你他妈不损我就难受是吧?”李东歌侧过去给她展示自己脑袋的侧面和后面,像库克在发布会上展示最新产品, “瞧瞧, 我这精致的脑瓜子!”
覃惟笑了起来。
李东歌啧啧称奇:“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头型竟然这么,圆润饱满。”
“晚上我吃泡面,就加你这颗完美的卤蛋了。”
李东歌发癫:“警告你不要惹怒病人,我现在杀人好像不用负法律责任?”
覃惟说:“神经病不用负责。”
“脑子有病不算神经病吗?”
“你脑子不是肿瘤,是缺根筋吧?”
两人依然一见面就互掐, 有说不完的话题,并没有因为不常联系而有任何产生陌生感。李东歌和覃惟都下意识不去悲伤, 因为心里都是见面的喜悦和新鲜感。
李东歌说她手术在后天早上,提前把头发刮了凉快,东哥妈妈出去了又进来,后面跟着她爸爸。
“这是惟惟, 你们早就见过嗷?”
东哥妈妈笑着说:“知道知道, 之前来过咱们家的,你们三个小姑娘。”
“对。”东哥有些沉默。
是毕业的那一年, 覃惟在东哥的老家过生日,她父母还把房间空出来给她们睡,覃惟清楚地记得这些事。
她问李东歌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李东歌说:“当然是要悄悄变成一颗卤蛋,然后惊艳所有人!”
覃惟看着她,没说话。
“好吧,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太忙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没有必要为我的事折腾。”说到底,生命与健康只是她一个人的慌张与恐惧,与别人无关。
“话不是这样说的。”覃惟起初不理解李东歌的想法,隐隐约约又有些明白,她也觉得大家的关系疏离了么?害怕没回应,所以不愿意面对失望吗?
“可是我来了。”她根本就没有犹豫过。
“哎呦,我可太感动了。”李东歌眼眶霎时红了起来,“都要信你的鬼话了。”
“什么?”
“全世界你跟我第一好。”她几乎对所有人都说过的鬼话。
“……”覃惟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臂,“嗯,我跟你第一好,我会陪着你的,不要害怕。”
李东歌快速抹掉眼底的湿润,然后侧身躺下了,她并不愿意再给自己软弱的暗示。覃惟看了她一会儿,时间不早。
东哥爸妈在病房外面说事情,覃惟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拿出一张卡交给他们,说如果手里现金紧张,就用这张卡里的。卡是她上飞机前就准备好的。
东哥妈妈连忙推辞,“你能来看东歌已经很有心了,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覃惟坚持:“兜里有钱,心里才不慌。”他们当然都希望病理检查是良性,可结果要是没有如愿,有足够的钱也能多一分安全感。
“阿姨,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我和东哥是十年的朋友,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东歌妈妈瞬时哽咽住,看着她,“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陪她。”覃惟拍拍东歌妈妈的肩膀
覃惟在某一时刻又会感到庆幸,万恶的工作至少有一个最大好处:这些年她是赚到了钱的,能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救急。
她早就懂得人情世故,懂得世间冷暖。是痛苦的成长换来的。
手机在包里连续响了两声。
宋景岚:【覃惟,听说你已经从Rossi离职了,好好休息吧。】
宋景岚:【有时间约我吃饭啊。】
覃惟明白这是对方在对自己递橄榄枝,她们做这行的,总能伪装出一种亲切又礼貌的感觉,又带有很强烈目的性。
覃惟自己也是这样,她打了几个字回复:【宋总你好,我最近的确在休假,回来咱们再约。】这个回答很得体。
她往点进去群聊然后又退了出来,分别给顾雯和叶晓航说了这件事,问她们可不可以过来。李东歌内心当然是希望她们来的。
顾雯一句废话都没有,“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叶晓航在南方某个偏远工厂做调研,也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来,“我先买机票,然后找车从这儿去机场,现在就去。”
覃惟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好在没人拒绝。
没过一会儿,叶晓航又打电话给她,语气很着急:“厂里的司机都下班了,找不到车,今晚走不了我怕赶不上飞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覃惟说:“你别着急,赶不上就算了。”
叶晓航都快哭了,“我再想想办法。”
覃惟挂掉了电话。
她早上六点起床赶飞机,到这会儿精神头有些倦怠,下出租车的时候小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离开这个地方不过两周,她至今没有想好今后的去向。
慢慢走回小区,她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是什么呢?
是突如其来的抑郁情绪,如山体倾倒,朝着她单薄的身体袭来;没有道理,没有预兆,仿佛盛大仪式谢幕过后的空落,虚妄,寂寞。
她感到恐惧,人站在悬崖边即将坠落,对生命无常,对生活失去掌控……嗓子里卡了一万根针,声带也发不出声音。
覃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但无暇在意。
她尝试把自己提起来,把那些沉重消极的东西抖落,不要再拖累自己,但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精疲力尽地坐在石凳上,躯体僵化,仿佛提线木偶。
她眼前的光被遮去,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抬头,看见周珏。
“你怎么在这?”她问。
“路过。”
周珏从她下车跟了一路,她走得很慢很缓,从背影里都能看出透露出来浓浓的疲惫。
“你干什么路过这里?”她都这样了,自然没什么好话。
他的脸永远都是英俊冰冷的,有几缕头发落在眉弓,深邃眉目里似乎有转瞬即逝的孱弱和温热。
覃惟认为那是黑夜的错觉,周珏怎么会如此呢?
他永远是金身不败,无坚不摧,他甚至理解不了生物多样性。她的崩溃在他眼里被归类为低智和愚钝。
她撇开了眼。
“不想看见我吗?”他轻声问道
覃惟看见他蹲在自己面前,仰视她。
“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好好在一起?”覃惟忽然说,每一次觉得无限接近融洽的时候,下一秒又各行其是;每一次的重修旧好,都是基于她生病或者他受伤此类问题,从来没有在思想上谈拢过。
如果他们处又处不好,放又放不下,干脆只出席对方的葬礼岂不更好?
“我当初就不该勉强。”覃惟说。
“你为什么不认为,那是我们本能的靠近?”周珏反问她:“这算坏事么?”
覃惟沉默了。
周珏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去触摸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间。
“我知道,你现在厌恶我、痛恨我的不近人情。”他不想为自己狡辩,他的性格底色就是这样,“我做什么,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覃惟抽手抹了把眼泪,她根本就没有痛恨谁的力气。
“你看上去很累,如果有事需要我来解决,就告诉我。”他想一想,早上她妈妈说她回来是为了朋友,“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现在只想让她更健康,开心一些。看见她隐忍的眼泪,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的朋友,她生病了。”覃惟原本只是流了点眼泪,被他问了,忽然大哭起来,“我很害怕,却不敢表现出来。” 当事人肯定比她更害怕,她有什么资格。
“是哪一个?”他愣了愣。
覃惟又继续哭了一会儿,无所谓了,她最终还是把最糟糕的一面丢给他。
第二天早上,周珏把车给她送过来。
分手的时候,覃惟把车还给他了,钥匙直接丢在他办公室。但是除了车,他们的生活里有太多分不清了。
放在对方家里的起居用具,小到一支刮胡刀、一瓶粉霜,大到节日互送的贵重礼物,这几年下来形同离婚分家。
覃惟实在没精力,只能暂时不管。
她走的时候也没有预料到会有紧急的事,周珏再把车给她的时候,她没有推辞,因为她的确需要。
“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再还给你。”覃惟说。
“好。”
路上她没有说话,但状态看上去比昨晚好很多。
这是独属于覃惟的自愈能力,无论前一夜多崩溃,早上都会重整面貌应对各种事。
周珏知道叶晓航来不了,告诉她:“这我来解决,能用钱和人为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这会儿覃惟坐在车里,给小航发消息。
小航说她人已经在候机室准备登机了。昨晚在山里实在害怕,她一个女孩子又不敢随便坐陌生人的车。
周珏找了可靠的人,开车过去接她。
覃惟说了句:“等你落地再联系。”后就收了手机,她侧目看看周珏。
他也一直沉默着,车子里安静到都一个人的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无论如何,她想跟他说声谢谢,那个字到嘴边都没有能说出来。在恋爱里,他为了她做很多事她都没有说,现在生分了说怪尴尬的。
于是她选择闭嘴。
下了车,周珏把车钥交到她手里,“有事再给我打电话。任何事都可以。”
“嗯。”
顾雯给东哥买了顶青蛙帽子,遮住她的大脑袋,两人正在调整角度拍照,覃惟说:“这绿帽子是非戴不可吗?”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戴点绿。”太有喜感了,顾雯坚持让她戴。
李东歌照了照镜子,“你们不觉得这是西瓜么?熟了,明天正好开瓢。”
覃惟瞬间被逗笑:“……哈哈。”
于是瞬间从两人互掐变成了三个人,鉴于都没什么正形,气氛总是在低沉和愉悦之间来回交错,一会儿伤春悲秋,一会儿又因为一点点笑话傻乐。
傍晚时,叶晓航下了飞机过来,放下了包:“我真是服了你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说,演电视剧女主啊?过时了好吗?”
李东歌挺不好意思:“也没什么,我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吗?以后再坦白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