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撩起帏幔,里头还能坐着一位头戴喜帕的鬼新娘,无喜无悲地等待着她从未见过的夫君。
第118章
公主出降的队伍被劫, 这种几乎等于卖女儿的和亲本就在民间被定性为蒙受耻辱,这下新娘子遭此横祸,流言便更为喧嚣, 都说是王朝子嗣稀疏, 这下怕是气数已尽。也不知道远在边疆的三皇子怎么突然没了声, 居然会同意把自己的亲妹妹嫁过去求和, 果然征战一事还是先太子更为擅长。
在位的总是比不上替补的,这是大众的一贯想法。
进奏院原本就是负责听舆论、识民情的, 行那些上情下达, 下情上闻, 上下互通之事,天子病体虚弱后五年一次的巡狩再也没有执行过,进奏院便成了言谏制度的关键。
院中专职的监察职官本想把这种舆论压下去,可正值春闱前后,王都中最不缺的就是文人才子, 一时“谣谚”纷纷, 士大夫或士绅借着清议之制督俗宣教,抨击时政, 那些三殿下不成大器, 被蛮人打得屁滚尿流的流言越发甚嚣尘上。
嘉贵妃一边派出去了大量的禁卫军以王都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大搜寻范围, 另一边还要防止公主被劫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到边疆去,她苛责进奏院镇压茶馆书院等流言蜚语的源头,可也不知怎么的, 事情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如堵不住的江水一般溃堤泄洪, 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情越闹越大了,嘉贵妃有些慌了神, 将自己妆画得憔悴了些,着一身素衣亲自来关雎别庄负荆请罪。
她甫一踏进宝兴殿的寝宫就红了眼睛,一声“陛下……”唤得宛转悠扬,刚想盈盈拜倒就见榻旁安坐着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正在为陛下施针。
已经到了收针的时候,陛下看起来精神不错,正靠卧在床头,腰后垫着一只藕荷底绣兰草玉枕,侧过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这几分相像已经足够让嘉贵妃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她脚步一缓,天子看到了她,嘴边勾起弧度拉平了下来,声音低沉地问她怎么来了。
嘉贵妃垂首,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她凄凄道:“臣妾本应日夜服侍在陛下左右,想到陛下受苦,臣妾夜不能寐。”
本该是夫妻间的小意温存,可陛下往上抬了下手让她起身,转而看着嵇令颐欣慰道:“有令颐在旁,孤近日觉得身子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一样好一阵坏一阵。”
嘉贵妃目光一闪,很快漾开一个笑称赞嵇令颐有心了。
她不遗余力地夸奖,更着重提了几句蜀地蒸蒸日上的发展和赵国兵强马壮的国力,说陛下有这个女儿是福气。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用帕子挡住面容,侧过脸说:“臣妾失仪,只是看到令颐想到了菡茵……陛下恕罪。”
先前压着的折子一一展开,天子并未因为程菡茵出事而错愕,而是在看到嘉贵妃居然接二连三地动用了王都的禁卫军后怫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那几本折子直冲着面前掷过去,只听“咣当”一声,茶盏被打翻带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能干,不如把孤的玉玺也拿去用!”天子坐起身一把扯过贵妃的腕子将人拉近了,“你机关算尽,算得了歧儿的克成大统还是算出了菡茵的平安喜乐?你在朝中的威望百姓承情么?你苦苦习字读书,民间现在流传的篇章听懂了吗?羞么!”
嘉贵妃从没有被天子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更遑论在外人面前,她来不及看那静立一旁的嵇令颐会如何看她,只是哀哀地摇着头恳切说臣妾没有。
“歧儿危在旦夕,做母亲的哪有不痛彻心扉的?若是老天肯,大可收了我一条命换我儿的命。”她声泪俱下,几乎是伏倒在榻上痛哭,“陛下若要罚臣妾,也请先救回歧儿,这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啊陛下!”
“孤本来可不止这两个儿子。”天子的脸已经褪去了方才怒涨的紫红,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纹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且不说后宫中夭折了多少子嗣和腹中子,我的砚儿怎么就在冬日落了水废了双腿,又怎么郁郁寡欢早早撒手而去……你当真不知情么?”
贵妃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骇人,她重重跪在地上,鬓角的发都乱了,苦苦道:“陛下这是疑心臣妾?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你不知情?”天子冷笑连连,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脸色发青,一双鹰目瞪得凶狠,“彼时砚儿的滋补药物可是你一流水地送过去的,宫里都说你对他胜过对你的亲生儿女,当初那样让你尝到了甜头,于是如今你胆子越发肥了,敢把手段用到孤头上来了?!”
“陛下——”她惶惶抬头。
陛下气涌上头,扬起臂膀“啪”的一声,狠狠在她脸上响亮地抽了一巴掌,袖中的一个药瓶被大力甩出,砸到对面墙上碎成了渣,里头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骨碌碌滚了一地。
嘉贵妃的半边脸颊立刻鼓起了红包,指痕斑驳,脸庞连着耳膜疼得麻木,短暂的耳鸣声牵着额角作痛。
她的发髻彻底被打散,齿间含血,瘫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任凭一颗药丸滚到她的腿边。
天子指着她骂道:“你寻来的好国师,配出来的好仙丹!跟孤说十全大补,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你儿既然落在蛮人手里,你怎么不把药送去给他吃!”
“怕是那毒根本没这么危险吧。”天子喘气赫赫,脖子一鼓一涨的,“是了,孤忘了,你的好国师是蛮人和汉人的杂交种,你不仅自己会讲他们的话,还自小教授菡茵学蛮人语言,也不知该夸你有先见之明还是料事如神,想来歧儿大约是在边疆还有一个‘国师’为他平脉看诊吧!”
嘉贵妃银牙紧咬,霍然扭头盯住嵇令颐,见她一副神色淡淡置身事外的模样,心知天子服仙丹这么久忽然态度大变定是她在一旁教唆,不禁在心里恨毒了她。
“臣妾自知今日惹得陛下不快,可那国师与臣妾在此之前从未遇见过。况且陛下服用的滋补药物经由太医院上下检查过,这么多人看过难道都比不上一个人的疑心吗?再者陛下先前服用仙丹正是因为其有效,每每服用后面色红润,气顺劲足,上通心气,中理脾胃,下疏肝气。”贵妃膝行几步,两条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搭在天子腿上,“令颐毕竟才这个岁数,医术药理须得‘经验’二字,臣妾——”
“既然是这样的好东西,那孤今日就赏与歧儿如何?”天子自上而下冷眼睥睨。
嘉贵妃连一丝犹豫都无,当即答应了下来。
反正歧儿远在边疆,天子这番说辞只是用以试探她,这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入了她儿的口。
事到如今,越拖恐越生变,嘉贵妃心念急转,想着嵇令颐消息灵通,恰好又要攀得天子信任,当然是尽心竭力地充当着他的耳朵。既然如此,今日回宫后就该号令禁卫军动手,送天子大行。
送公主和亲的信件应该快传到边疆了,菡茵和亲不行还有嵇令颐,只要天子驾崩,新帝承袭便是当务之急。纵使歧儿病去如抽丝且人还未至,可她坐镇王都,大可以令礼部草拟传位诏书行规矩章程,反正她又不是行不了监诸国事一职,移送东宫的奏折实际由她朱批即可。
她想通一切,抬头望向天子的眼神便更加哀切委屈,想着只要今日能从关雎别庄脱身离开,她便能稳站上风,行宫这儿的护卫再严密也比不过整城的禁卫军……
“好!你如此爱子心切,想必定然不会让朕失望,令颐——”
嵇令颐终于动了,她侧过脸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殿外立刻进来几位魁梧有力的兵卒面圣行礼。嘉贵妃的表情微微一变,有些不可置信。
这几人她可太熟悉了,歧儿身边的近身侍卫,平日都带在身边,只是这次远征才留下了一半,怎么……
为首的卫融沉声道:“边疆战事有宿行军顶着,三殿下在外不便就医,赵王令我等先将殿下送回。”
“什么!”嘉贵妃猛地站起身,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拉住卫融的衣襟急道,“人呢?进王都了?他既然中毒怎么能受得住这样跋山涉水的行程,赵王这是安得什么心!”
“娘娘放心,赵王听说三殿下遇袭,盛怒之下命宿行军不计代价擒得那塔羊桑,蜀军善于山间作战,两军合作几番交手后擒住了塔羊桑,双王互换,这才拿到了解药。”嵇令颐缓步上前,说话时不急不缓,她笑意盈盈,“三殿下有我娘亲诊治,服解药后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念边疆困苦,便先让殿下心腹带其回王都好好养伤。”
“本宫怎么没有收到这消息?”
嵇令颐诧异地挑了挑眉:“娘娘说笑了,这天下的消息自然ⓨⓗ是陛下先得知了。”
嘉贵妃自知失言,不再追究这大起大落的事态发展,她在见到卫融等人时已经信了一半,心中悲喜交加。
原先她是想让程歧经此一战得民心、稳皇位的,可是这段时日自从听说爱子命悬一线起,她日夜都在后悔当初与蛮人的合作。
虽然风头让宿行军和蜀军摘得,可只要立刻逼宫,战事的消息完全可以杜撰修改。
她急急往外走:“你们几个既然已在此处,殿下定是在行宫了,本宫要去见歧儿!”
“娘娘留步!”嵇令颐的声音动听得好像那山涧清泉,沁人心脾,她悠悠道,“方才陛下说将仙丹赏赐给殿下,怎么药丸还没拿就匆匆离去。”
嘉贵妃浑身一震,如坠冰窖,她僵硬着转过身,见嵇令颐闲庭折花似的弯下腰,将地上的药丸一粒一粒拾起。
她那悦耳的声音此刻在贵妃耳中显得格外刺耳,她道:“听陛下说,国师曾写方一日一至二回,若是身体虚弱,可酌情加量至三粒,越是病时效果越好,反正皆是滋补性温之物,吃不坏人。”
她收拢手心,将那几粒药丸在掌心滚动碰撞,笑眯眯地望向面色惨白的嘉贵妃:“这正巧与殿下的状况对上了,今日怎么想也该服下三粒吧?”
第119章
嘉贵妃极力绷住的情绪在隔着帷幔见到那虚虚实实的人影时就溢出了哽咽声, 纵使还未看清五官相貌,可那轮廓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儿子,化成灰她都认得。
她急不可耐地奔上前, 榻边伫立的几位宫女低着头挡在她面前, 嘉贵妃柳眉直竖, 大声斥道:“放肆!本宫也是你们可以拦的?让开!”
几位宫女将头颅垂得更低, 人却依然不声不响地挡在面前,只柔柔地唤了一句:“陛下万安。”
贵妃惶然回头, 才见天子换上了常服慢慢前来, 而嵇令颐落后半步跟在一旁, 一条手臂还虚虚地悬在天子臂弯下作势搀扶。
好一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的场景。
贵妃今日已被天子如此下了脸,此时也端不住那张柔顺听话的脸,只站在一旁不说话,她见天子行走时已看不出什么大碍,大约是自从嵇令颐来后就停了仙丹。
天子半耷着眼皮, 也不理会, 冲嵇令颐抬了抬下巴:“赐药。”
嵇令颐应下,她转到桌前将手心的药丸慢慢化在碗中。嫌光泡在热水中化得慢, 她还令人端来一只砂鼎慢慢熬煮。
仿佛是斩首前漫长的准备, 刀悬在头顶迟迟未落将人的恐慌拉得无限长。
嘉贵妃的表情彻底变了。
以为程岐远在天边时她刀枪不入, 可是当人活生生地躺在这里要被灌毒药,她便再难安之若素。
毁损根基的仙丹,无药可治, 越是病体虚弱时越是霸道凶狠,什么药到病除可治百病, 那都是在预支阳寿!
砂鼎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还有汤勺搅拌时偶尔碰到锅壁的声音, 嘉贵妃觉得放在火炉上炙烤炖煮的不是药,而是她的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嵇令颐将三颗药都化成汤,盛出在碗里放凉,端起后一步步靠近榻边。
方才还对嘉贵妃万般阻拦的宫女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为她贴心地往两边掀起帷帐,嘉贵妃喉间滚出一声呻|吟,很快连成了一连串的低弱哭声。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以为天子不肯让自己靠近是因为榻上之人只是替身。
她见程岐被人扶起,脸上青黑之气仍然萦绕,浑身瘦了一大圈。而坐在榻边的嵇令颐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稳稳托着碗,缓缓往口中倾倒——
“娘娘!”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嘉贵妃突然疯了似的冲上来一把夺过了嵇令颐手中的碗,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前一仰头,尽数入喉。
她喝得又快又急,像是怕人来抢似的。那汤药温的时间不够,还有些发烫,可历来金枝玉叶的她像是感知不到温度一样,将一碗药喝得一滴不剩。
她灌完,胸腔剧烈起伏,嘴里微微有些烫起皮了,可她居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她冲天子展示了一下干净的碗,而后松手,“咣当”一声砸碎在地上。
天子负手而立,连动都没动,他眼眸漆黑,什么表情都没有,只静静地站在离她三步之外的距离看着她。
好像在看一曲与他无关的戏,眼前相伴多年的女人剥掉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气质,在他面前散着发、肿着脸,用一种怨憎的目光盯着他。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
已经记不清了。
宫里的花开的太盛,年复一年,争奇斗艳,这一朵开败了,会有其他数不清的花吹来春日的风。
他的声线很稳,一丝颤抖也没有:“将凤氏送回宫中,剥去贵妃服制,无令不得踏出景福宫一步。”
凤惠兰被人制住,她并未挣扎,只死死地盯着天子:“岐儿是你的亲生骨肉。”
“孤知道。”天子面无波澜,“岐儿流着孤的血,孤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凤惠兰得到了这一句话心里一松,腿脚都软了下去,她眼前模糊,流下来的眼泪淌过红肿麻木的面庞,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听懂了天子的言下之意:她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永远是外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也从没有将他当作夫君,她早在一次次伤心中对人失望,最后麻木。
每一次的食言和空等,每一次的忽冷忽热和事后敷衍,每一次见到新人花前月下后心如刀绞还要强撑笑脸,经年累月让她内心那片空白变得越来越大,让她难过得无动于衷,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哪里是今日,从来不是突如其来的,她早就说了诀别了,在每一个稀疏平常的黄昏。
情之一字,如红了眼的赌徒,赢了还想赢,想天长地久永远永远赢下去;输了就想翻盘,来来去去都是不甘心三个字,从未有好下场。
赌桌如此,红了眼的爱亦是。
凤惠兰一如往常地微微挑起下巴,做足了贵妃姿态慢慢走了出去。
她才踏出房门一步,身后传来枕边人三份小心翼翼,七分难抑激动的声音,天子问:“赵王将茵娘一同送回来了吗?他们现下在何处了?孤派人去接。”
凤惠兰的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仰头看了一眼天,行宫内望出去也是四方天空,还有未冒新枝的树蜷于暗处无意再言春,她被人催促,于是只能遗憾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是夜,关雎别庄忽生大火,火势蔓延极快,还尤其会选址,很快将几个住人的园子拖入火海。此处坐落在郊外山水间,离京中潜火军甚远,可好在行宫内就有一口湖,宫人慌张提桶举盆,竞相灭火。
行宫内的护卫皆出动灭火,可没想到里头喧哗,行宫外更是热闹。
禁卫军将关雎别庄团团围住,禁军统领长孙沧亲临指挥,只说天子遇刺,行宫内除了天子外所有人都需扣下看守。
一声令下,关雎别庄再宽阔也挤不下这么多人,灭火的灭火,寻人的寻人。
动手的动手。
嵇令颐在走水的第一时间就身披湿衣跑出了遂园,她心中如鼓擂,知晓今日是要见血了。
赵忱临离京为她办事,走之前再三对她强调切不可心急,万事等他回来再论。可是没想到今日天子与凤蕙兰忽然撕破了脸,彼时她就知道王都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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