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能顺利引狼入室后按计划镇压,大胜归来后随手给西域一些好处,自己则名正言顺地持功登基。
结果甫一中箭毒法后对方立刻翻脸不认人,推三阻四说不知箭簇上是什么毒,最后更是拒绝谈判,丢出那些辱母毁礼的条件。
嵇令颐想起云嬷嬷突然将程菡茵叫回宫中,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厢程菡茵跟随者云嬷嬷仓猝回到宫中,一路小跑将步子跨得很急,噔噔噔赶回景福宫,进了寝宫后还未见人先急喊:“母后,菡茵来见您了!”
转过屏风,她脸上焦急之色还未来得及褪去,就见嘉贵妃凤蕙兰端坐在桌旁,染着蔻丹的指甲搭在一撇口短颈的橄榄瓶上,慢慢转着一盆雍容盛极的牡丹花。
她织金绣凤的衣袂逶迤迤地拖在地上,头顶五凤镶宝金钱冠,斜插着的一根飞蝶步摇轻荡,檀唇点朱,面若芙蓉,怎么都看不出一丝病容。
“来了?”嘉贵妃剪掉了两朵开得正旺的花,手臂上堆叠的绞丝金镯叮叮当当地响,她放下剪子,冲脸色微白的程菡茵招了招手,“过来坐,母后与你有话说。”
程菡茵拖着腿挪到贵妃对面,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需要称病将她骗回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嘉贵妃一如既往地寒暄了几句,两人客套得不像是母女,而是不太熟的生人,半盏茶后话题才终于转到了程菡茵的婚事上。
程菡茵一直低着头,一点点抠挖指甲边,心里升起一股烦闷。
可没想到这一回嘉贵妃并未提她府中那些才子乐师,也没有讲蔺清昼的事,而是说了一大堆为母则刚,抚育辛苦的话。
程菡茵安静地听着,毫无平日里骄纵任性的模样,贵妃说着说着话语中就含了哭腔,拈着帕子点去眼角的泪光。
程菡茵似乎终于被凤蕙兰鲜少对她露出来的母爱感触到,踌躇着挪了挪身体,终于坐到贵妃身旁。
贵妃放下帕子,将程菡茵的手握在手心道:“菡茵,你要知母后也是舍不得你的,可是眼下你的哥哥毒发如山倒,一日不如一日……你,你可愿为你哥哥做点事?”
“我?我能做什么?”程菡茵愣愣地看着被包在手心里的自己的手,脑子还转不过弯来。
“蛮人说,需要一个公主和亲换来我朝太平,和岐儿的解药。”
程菡茵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周身发颤,那手想从贵妃手里抽出,却被死死握住。
她呼吸急促,眼圈发红,喉咙里咕哝着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扯揉捏,快要支离破碎。
“您称病叫我来,原来还是为了哥哥。”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掉,“这么多年了,您也只会为了哥哥‘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碗水可曾有一次在我和他之间偏向我?”
“岐儿现在是危在旦夕!是命的事!”嘉贵妃嗓音一拔,尖尖的指甲在程菡茵手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她无暇顾及,只强调道,“何况你若是早早听我的安排嫁了世家,今日之事怎会轮到你?千言万语,不还是你不听我的话才落到这般地步吗?”
见程菡茵呆滞地望着她,双目毫无神采,贵妃撇开手忽然掩面痛哭,声音甚至盖过了程菡茵的哽咽。她呜呜道:“你以为做母亲的心里很好受吗?我从小没有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你,可岐儿是未来储君,他的事就是大事,你怎么能没有一点明辨是非的大局观呢?”
她又开始讲自己的不容易,说自己入宫前就嫁过人以至于在宫中如履薄冰,又说她出身普通母族势弱,可这样还是将一儿一女拉扯大,没想到儿子命悬一线,女儿还在责怪她。
程菡茵只是流泪,再无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她说不出话来,可嘉贵妃一直在说话。
她说:“你身为公主,受了这么多与身俱来的好处,和亲本就是你的命。我自小把你养得肤白貌美,花容月貌,你去了西域,那些个西域女子谁能比得过你?你未必会比王都过得差。”
“若是你主动提出,陛下一定深感欣慰,日后我们母女三人仅凭这点怜惜也能过得风光。”
“你看那山里来的小贱人,她若不是嫁给权势滔天的赵王,今日此事必定落在她头上。”贵妃哀哀道,“菡茵,你若要恨,就恨那人,她本该替你挡一劫。”
“替我挡一劫?”程菡茵眼神空洞,像个死人一般呆坐着一动不动,“那我是替谁挡了一劫?”
凤蕙兰心下一跳,以为她知晓其中内情,不由得有些紧张地观察着程菡茵的表情,见她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失魂落魄,才松了口气,想着她说出那话应当只是误打误撞。
“菡茵,母后不是自小跟你说做人要往上看么?你若是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哄得那公冶族大王对你言听计从,以后岐儿便能开疆扩土流芳百世……你嫁去西域并不完全是一桩孽缘,你——”
程菡茵忽然打断了话,她红通通的眼睛紧紧锁着贵妃问道:“您自小教我西域公冶族的方言,难道是早知有今日?”
“你在胡说些什么?!”贵妃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下两片摇摇欲坠的花瓣,她心中忐忑,只能在面上更加强势,“你别东想西想,这世上谁都可能害你,做娘的怎么可能不为你好?”
她想快速结束这段对话,一锤定音:“我已将折子送去行宫,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动身,无论如何先稳住蛮人要到解药。以后岐儿自然记得你的好,一统江山后就把你接回来,荣华富贵伴一生。”
程菡茵被几位宫女半送半压着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云嬷嬷更是寸步不离。
她知道这是母后怕她跑了。
有些话,她在幼时每每成为哥哥挑剩下的备选时不懂,可年岁渐长后这样的牺牲从一颗糖、一句嘉赏扩张成她的命运和自由,她再难自欺欺人。
她行尸走肉在廊中,见到母后豢养的那只红腹灰雀,关在金丝笼中,吃着最好的食料,躲在檐下避免风吹雨打。
可那是一只笼中雀,一只从最开始就注定是用来讨人欢心的礼物,转手数次,侍奉多主,最后才得以挂在这牢笼中日日歌喉。
“去回话。”程菡茵头也不回道,“我已明白母后的意思了,自会向父皇请命和亲。”
第117章
程菡茵主动服软, 嘉贵妃自然欣慰,可她历来在事成之前谨小慎微,特意拨了好几个信得过的近卫护送公主, 云嬷嬷更是伴在左右。
再回到关雎别庄, 程菡茵的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她直奔绛园说是要寻几个丫鬟, 却被云嬷嬷古板无情的一句“公主还是先做正事要紧,几个丫鬟, 知会一声让她们过来不就行了”阻拦。
“怎么?想着本公主要离京了, 都开始顶撞主子, 不服命令了?”程菡茵眼下脾气一点就炸,也顾不得云嬷嬷是贵妃身边的老仆,开口就怼。
云嬷嬷罕见地没有拿什么礼仪规矩来训斥她,大约也是知道她此刻心情极差,随她出气便是。
程菡茵非但没有解气, 反而在这种无声的退让中体会到苦涩和悲哀, 她努力平复心情一路往绛园疾行,可园中悄无人息, 留下来的几个丫鬟直愣愣地说嵇令颐去了宝兴殿后再没有回来, 她便掉头就走。
到宝兴殿正巧碰上一瘸一拐看起来狼狈不堪的殷思译, 长袍前侧的布料突出两个沾着细灰的圆窝窝的坑,程菡茵刹住脚步问道:“殷老这是怎么了?嵇令颐可在内,怎么不见她出来送您?”
殷思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嗫嚅几下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讪讪地说公主已经回去了。
程菡茵面色大变, 惶惶地复述了一遍:“回去了?什么时候!”
殷思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见四公主脸色难看, 只讷讷道:“大概已有一个时辰了。”
程菡茵转身又要去寻人,云嬷嬷一把拦在面前:“公主恕罪,可是娘娘有令,说您来行宫只为要事,任何人不许见。”
她欲强闯,可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在面前立起一堵人墙,此起彼伏地说着公主得罪了。
她被逼进了寝宫内。
房内那汤药的苦味像是游魂一样飘散在各处,吸入肺中直冲天灵盖,程菡茵迅速扫过一遍,果然没有见到嵇令颐,不禁更为焦躁。
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何要找才只有一面之缘的嵇令颐,也许是因为走投无路的绝望让她不得不病急乱投医,也许是因为她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她此生最大的倚仗在将她称斤发卖的事上可笑地成为了致命一刀。
又或是因为她亲眼见嵇令颐如何设计在天子面前忆往昔,又是如何初见就胆敢气倒天子,她知道那是因为嵇令颐有底气,她有自保能力,她知道无人敢动她。
不像自己。
程菡茵惨然一笑,行至天子榻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了。
房内无他人,天子明显才刚服过药,凑近了还有一股淡淡的泥红热陶罐的气息,他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靠着床翻过一本又一本的奏折。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程菡茵在人前无法无天惯了,打小冲着天子或是贵妃行跪拜大礼的次数屈指可数。
天子停在一本折子上看了许久,眼睛都没有往边上飞去一眼,半晌才将那折子往地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
程菡茵垂着头,看到上面是熟悉的属于贵妃娘娘的字,每一句都在大义凛然地说着和亲的事,又巧妙地在最后晕开一丝墨,仿佛是挥泪其上,情难自禁。
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着碎开了,事到如今反而连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将要干裂,随着嫁衣一披,原本那个她就要烟消云散。
“求陛下恩准。”她彻底拜下去,额头磕在地上。
天子轻轻推了推榻旁的折子,将其垒齐整,毫无波澜地问道:“恩准什么?准你和亲,还是准你不和亲?”
“儿臣有选择吗?”她苦笑。
天子默然,好半晌才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本朝合适的公主也只有一位,你没有选择,可你的母后也许有选择。”
这一句话说出口仿佛是开了闸的堤坝,他嘲讽道:“孤倒是小瞧了她,怀胎十月,没想到还真是狠得下心……果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程菡茵没有听懂其中的意思,她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天子忽而一甩袖,将那一堆奏折全部扫落地下。
他冷笑道:“贵妃如此深明大义,在向孤呈上奏折时那同意和亲的信件已经八百里加急传到千里之外去了,她既然如此坚定地开了这个口,你便去吧。”
程菡茵浑浑噩噩地出了宝兴殿。
要回去了,事情似乎也没了转圜余地,她一路走得又慢又缓,明明感觉心如死灰却仍在行宫里绕来绕去,心里苦苦盼着能碰上嵇令颐。
可是行宫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像是一口古井无波的池子,无论丢进去什么石子都会无声沉底。离关雎别庄的漆门越来越近,她心里越发绝望,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提也提不起。
走过长廊,拐过庭榭,门外等候的马车旁站着一位仪容韶秀的女子,她神情娴雅地拨动着马车前的竹雕灯笼,唇角俏俏地翘起,正偏头与身旁之人细数着些什么,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个明定灿烂的弧度。
似乎感知到来人,她转过身,笑着冲程菡茵挥了挥手,说道:“让我好等,喏,蔺相托我将此物送还与你。”
程菡茵张口欲要与嵇令颐说什么,可对方只将那陶瓷人偶往她手里一塞,嘱咐道:“仔细摔坏了,这东西娇贵得很……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要回宫?”
身后的云嬷嬷上前一步,显然不想让两人聊起来,她的腿才一动,一直站在嵇令颐身后聚精会神研究灯笼的赵王忽地不声不响地望过来。
他身量颀长,衣带当风,绣着金鹤的衣袂微动,明明长着一张俊逸出尘的脸,可笑与不笑之间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盯住云嬷嬷,明明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有一种无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像她胆敢在嵇令颐面前说出一句违逆的话就别想毫发无损地离开行宫。
云嬷嬷资历老,又在宫中服侍贵人多年,居然也扛不住这样的威压,仓皇间低下了脑袋,再不敢多言一句。
好在嵇令颐似乎真只是来送东西的,也没有再寒暄什么,拉了一下赵忱临的袖子与他离开。
赵忱临站在嵇令颐看不见的背后才露出阴森的表情恐吓完人,被她一拉袖子立刻转换成了温润清隽的模样,听话温顺地跟着离去。
程菡茵捏紧了手中的陶瓷人偶,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道:“父皇身体虚弱,母后让本公主在行宫陪伴亦是督促他好好服药调理身体,你既懂医术,日后在父皇跟前要多尽心着些。”
嵇令颐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顿了顿才浮起一个笑,点头说好。
一群下人等在一旁,程菡茵不知道嵇令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因为她点头后又与赵王闲庭散步般施施然离开,嘴里还在讨论马车旁的竹雕灯笼。
赵忱临好像说了句那灯笼没什么难的,惹来嵇令颐一娇声揶揄,说他确实是做灯笼的好手,还特别会做正看恶鬼反看美人的雕花绢纱灯笼。
那赵王莫名有些心虚气短,抬手捏住她的腮帮子将她的脸鼓起,让她没法再往下说,看起来还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
程菡茵坐上了马车,云嬷嬷将那陶瓷人偶检查了一番才还给她,她也不接,只讥讽道:“怎么?怕那公冶族的大王看出点端倪来,知道我睹物思人不甘不愿?还是怕我收了这个礼物就能插翅而飞,毁了哥哥的前途霸业?”
云嬷嬷不敢回话,此时多说多错。
回到宫中,嘉贵妃已经早早备下膳食聊以安慰,程菡茵看不上这种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事,只觉得可笑。母后长袖善舞,她人还没回到宫里,消息已经飞进了母后的耳朵中。
宫人都在忙碌,公主出降本是大事,可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些本该让礼部耗上几个月的流程走得飞快,甚至连她的嫁妆都只需要一箱箱抬出来即可,上面的红结绸缎早已绑好。
就好像她的婚事早在一年前就定下了似的。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只有她茫然无措。
程菡茵将寝宫中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少顷,里头就传出来“乒乒乓乓”的砸东西的声音。
云嬷嬷鹄立檐下,像是没听见似的,任由里头发泄。
程菡茵第一个摔的就是那个陶瓷人偶,蔺清昼以往为避嫌向来是将礼物原路退还的,少有几次选礼相送也都是一些文房墨宝之类的无趣东西,何曾会花心思选一些女子喜爱的物什?
所以当看到这个人偶颜色鲜艳似刚出炉,而嵇令颐又强调这东西易摔坏,她就明白了。
果真,里头掉出来一张极窄的字条。
她读完,点在火烛上燃尽,而后为了遮掩继续将那些青釉瓷器一顿乱砸。
翌日吉时,听闻天子病情反复,故只有贵妃送嫁,程菡茵临行前被牵着手,听嘉贵妃呜呜咽咽说着一些鞠躬尽瘁为国奉献的官话,心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为赶时间,那些嫁妆只在人前露了个面,需要后续缓缓跟来。而她则先坐一架马车昼夜不停地疾行,身边跟着的不是捯饬干净的陪嫁丫鬟,而是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兵卒。
嘉贵妃为保万无一失,甚至将禁卫军副统领外派护送。
可纵使如此严密周全,四公主仍然在第三日失去了联系。
救兵赶到之时,只见黄白色的脑浆漫了一地,踩上皆是粘哒哒的血肉声,副统领的半张脸被劈开,一颗血肉模糊的眼球滚在一旁。
装点着大喜红色纱幔的马车在一地血污中居然呈现出诡异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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