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驰越走越心惊肉跳,只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果然走到尽头只瞧见了躺在地上几乎断了气的两个浑身浮肿的侍卫。
而前方,地势急转,如天神执起斧子利落劈下,生生削出了一个断崖。
最后的马蹄印就在悬崖边,雨后泥泞,还能窥见来不及收紧缰绳时横拉的摔痕,扯出长长的一条又戛然而止。
高驰嘴唇扇动,不顾旁人阻拦,俯身探视。
他只瞧见了挂在崖下一个小凸起平台上的腿,一条半的腿,呈现诡谲怪诞的形状,软烂如泥。
而剩下的部分尸骨无存,不知所踪。
无人可以在崇覃山上放肆。
“把这群护主不力的废物都给我带下去!”高驰咆哮起来,一脚蹬在冯二肚子上将他踹翻在地,“好好盘问,本将军要一个交代。”
当夜,冯二暴毙身亡。
消息传至赵忱临那儿时他才刚刚沐浴完毕,身上松松散散地披了一件外袍,腰带欲系未系,整个人含着氤氲的水汽,还有未干的水珠顺着发丝没入衣间,晕出极淡的圆斑。
“倒是小瞧了公主殿下。”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将密信燎上火舌,火光在他的眼底跳跃出虚虚实实的倒影,随后逐渐熄灭,只化作一堆灰烬。
在两人长久又尴尬的顾左右而言他后,嵇令颐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叶汀舟脸上猝然红晕一片,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猛地错开了眼神。他原本好好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此刻像是火烧屁|股似的霍然站了起来,欲盖弥彰地开始在房间内踱步。
嵇令颐托着下巴,仰着脑袋,目光跟着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叶汀舟的脚步虚浮,像个陀螺似的转,就是不肯看她。
“夫君……?”
叶汀舟猛地扭过头瞪他,脸上均是羞愤之意。
他快步走过来,压低嗓音求饶:“我也是没办法,好在你跟殷姨的事之前都与我说过,我才能顺利蒙混过关应下这个身份,给你安了个妻室的名头。”
“夫君足智多谋,妾身一切都听夫君的。”嵇令颐煞有其事地点头。
叶汀舟涵养极好,他没有在意她言语中的责怪,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嵇令颐此刻的阴阳怪气是在生气他自作主张化作假皇子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等下荷香会多取一床被子进来,晚上我睡软榻,床给你……委屈你了。”
毕竟不是君子所为,孤男寡女无名无分地共处一室与他从小的教养和认知不符,叶汀舟尽力想表现的有担当一些,可是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在颤。
嵇令颐瞧着他愧疚的脸,见他浑身上下都写着“赧然”二字,似乎比她还要局促不安,终是叹了口气:“形势所迫,我本就不是高门贵族养出来的小姐,并不在意这种虚名,没有什么比能活下去更重要。所以以防隔墙有耳,你要习惯我唤你夫君,也要习惯……”
她顿了顿,往床铺上飞速瞥去一眼,脸上还是有些烧,咽下了半句:“以后多得是这种情况,好歹在外人面前要装住了。”
话音刚落,荷香就在外头敲了敲门,喊了声:“殿下,进忠公公唤奴婢把被褥拿来了。”
里头两人一默,叶汀舟镇定地“嗯”了一声,抬手为嵇令颐取发簪。
荷香进来时,门口进忠公公还伫立着,目光犹如黏腻的沼泽跟随而入,在对镜梳云掠月的两人身上停了一瞬。
“进忠公公找本殿何事?”叶汀舟不多时便将嵇令颐的发饰悉数摘下,她素来装扮从简,梳妆极快。
“奴才只是来请示殿下明日几时启程。”进忠公公很快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等着叶汀舟的指示。
叶汀舟略一思索:“待本殿与赵王等人辞行后约摸着已是巳时了。”
进忠公公应下,躬身而退。
离开前,嵇令颐突兀地吩咐了一句:“荷香,殿下要备水沐濯、焚香而朝,你速去准备。”
一刻钟后,房内雾气缭绕,隐有水声响起。
碧瓦朱檐的房顶上有人猫腰匍匐,脚尖一勾整个人像倒挂金钟般贴着墙滑下,正巧落在窗檐上。他略略侧耳倾听,里头仍然时不时发出些清脆荡漾水声,手指捻湿一点便是一个小孔。
他俯身查看,只看到女子背对着窗台正在解曲裾深衣,可是拖拖拉拉地解到一半又倾身去撩动水面。
那衣物确实是今日孺人所穿,来人不再犹豫,刀柄用力撞开窗户飞身而入。
可房内忽然灭了灯,里头昏暗一片,只余高天悬镜的皎洁月色洒下些许光亮。
刺客一惊,凭借刚才的记忆横刀侧拉,只听到凌厉的风声瞬息而去,可是手上却毫无触感。一击不中他便知此事不对,凝神注视时水声骤响,嵇令颐长袖沾水横扫,湿透的袖子带起大滩热水兜头扑在他脸上。
与想象中女子芳香花瓣浴的水泽不同,无色无味的水液溅到眼里顿时辛辣异常,难以视物,最后来得及收入眼底是那位看上去柳弱袅袅的嵇孺人侧身长立,清清冷冷地斜睨着他。
哪有一点娇弱纤怯的模样?
嵇令颐往后退了一步,冷月只够映照在她精巧的下颌,眼睛却沉入黑夜,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涵风、钟留。”叶汀舟的声音从帐幔中传出,话音刚落刺客已经脖子一歪倒了下去。
荷香重新一盏盏点亮油灯,涵风用剑挑开刺客面纱,陌生的刺客脸上已经蔓延出乌青点点,显然早已毒发身亡。
“抓刺客!拦住他!”
窗外不知是谁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句,突然火光四起,紧跟着人声嘈杂了起来。
嵇令颐透过被砸烂的窗户望出去,还能看见一位身手极好的黑衣人蜻蜓点水般在尖锐的围栏上夜行几步,瞬间与身后追赶的士兵拉开了距离,再足尖一点便消失在夜色中,徒留空箭数支飞射而出,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地落在地上。
“明显与这位不速之客无法相提并论啊,营地里还能来去自如,谁家养出来的好手?”她往地上躺着的刺客一指,“但凡他有那五成本事,我的脑袋已经被削下来了。”
领命去打探消息的钟留很快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赵王身边的一个侍卫,进门便表明了来意:
“在下青麾,深夜叨扰,实在是主公有要事请殿下和孺人一叙。”
叶汀舟一怔,回头看了眼嵇令颐,不明白大晚上赵王找他就算了,怎么还顺带上了一个女眷。
“殿下,刚才营地骚乱,贼人不仅惊扰了殿下还欲图刺杀赵王。”钟留快速解释,“高将军在审问看管冯二的几个营兰翎长,冯二死的莫名其妙,连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这之后就是殿下和赵王那儿同时遇刺,许是同一拨人。”
钟留微微侧头看了眼青麾:“属下回来时正巧遇上青麾求见殿下,故……”
叶汀舟打断道:“赵王何事?”
青麾头也不抬:“主公此次出行仓促,未带医官,刚才刺客得手,唯恐刀上有毒。主公说听闻孺人善药理,故多有打扰。”
嵇令颐坐在床沿,帷幔将她的身影虚虚实实地笼罩住。她微微拧着眉,不知道自己常年住在崇覃山,又是第一次见到赵忱临,怎么就被对方肯定自己医术过人了。
她中规中矩地回道:“赵王长目飞耳,妾身不过只会一点皮毛。”
青麾脑袋压得更低,仍是那句话:“烦请孺人移步。”
两人只得前去。
今夜营地被几个刺客搅得天翻地覆,高驰一怒之下派了重兵把守,沿途过去皆是冷光粼粼的兵器,可是一踏入赵忱临的住处,嵇令颐才感慨什么叫天罗地网。
白日里见赵忱临闲适逍遥的样子,身边也没个人跟着,谁知住处却均是他此行自己带来的亲卫,整齐的玄色锦绣服,侧面织有单缕排穗,是他夺权弑“父”时亮出来的宿行军,个顶个的高手。
而传话的青麾并未身着宿行军的服饰,想来是贴身暗卫了。
明里暗里,里三层外三层。
嵇令颐愈加疑惑刚才那个逃脱的刺客是何方神圣,还能从赵忱临这样周密的防护下暗杀得手?
她跟在叶汀舟身后进了屋子,门一掩,外头那兵荒马乱的热闹立刻被隔得恍如一场梦。
室内全是赵忱临自己带来的用具,从雕花实木顶柜到铺着细织薄绸衾褥挂着雅致帷帐的软榻,再到品相卓越的紫檀案几,地上是浅色短绒地毯,看这整洁程度应该是全新的,每一步踩上去都有轻微的回弹感,触感极佳。
嵇令颐第一反应并不是赵忱临有多奢靡,而是觉得他小心谨慎到了一个离谱的境ⓨⓗ地,以至于临时在一个地方停留还需如同搬家似的大费周章。
不过房间里最让人在意的是正中央的那个紫檀雕螭纹香炉,中心敞口有无烟的银骨炭灼灼燃烧散发热意,而边上四角两两对望,吐出馥郁幽然的水木香。
白毫银针、新鲜茉莉、紫苏叶和薄荷。
勉强为这个大火炉带来了点清凉。
叶汀舟也不禁露出了纳闷的表情……早已过了立夏,赵忱临怎么夜里还需要点火炉?
青麾抱拳:“还请孺人三诊。”
嵇令颐取出一块干净帕子,行至床前时瞥见桌上放着一张药方子,瞧那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写的。
“刚才已有郎中瞧过了?”
“高将军听闻主公受伤,已将贴身医官派来为主公诊治过了,只不过……”
只不过没看出什么名堂。
嵇令颐探手撩开帘子,只消一眼就接上了青麾那半句未尽之意。
赵忱临长了一副高山辉白霞姿月韵的清隽好皮囊,尤其是那双眼睛矛盾得很,乍一看是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眼角细而微翘。可是眼尾拉长,走向却略微向下,仔细看倒像是小狗的圆钝眼睛,让他对着人笑时有一种无辜清润感,毫无威胁。
在暴露出那勃勃野心前任谁见到都要称赞一句光风霁月、沅茝沣兰。
不过现下他紧闭着眼,本就冷白的皮肤此刻血色尽褪,呼吸极弱,整个人透出一种欺霜赛雪被泉水浸润的冷玉气质。
嵇令颐将帕子搭在他的手腕上,刚一触上便是透骨的寒冷。
她蹙着眉抬腕摩擦了下指尖,再次搭上他的手腕,几秒后又俯身去探他的额头,无论触碰哪儿均是刺骨的冰冷,仿佛是一尊活体冰雕。
奇了怪了,赵忱临的脉象极乱,摸上去似乎是长年累月的慢性毒素留下的旧疾而不是刚下的毒手。
“伤着哪儿了?”她上下检视了一遍,赵忱临穿戴完整,也闻不到哪儿有血腥味。
或许看看伤口能辨出更多线索来。
“哦,主公伤着手了,右手。”青麾立刻老实地回道。
嵇令颐隔着帕子将赵忱临的手翻过来,轻柔地抬起后细心检查……嗯,仔细看了三遍,才在虎口处看到了一点浅浅破皮,不要说出血,连指甲刮擦皮肤都比这“伤口”要红。
她瞪着眼睛将他的手扔回床上:“妾身愚钝,赵王的毒还需另请高明。”
赵忱临昏睡着,嵇令颐做什么都大胆了许多,丢开了他的手后还抬眼瞧了瞧他,见他毫无反应,心态更加四平八稳。
青麾显然着急得很:“嵇孺人,主公昏睡之前再三命令属下务必求得您的医治。蜀地军役劳重,男丁均进了兵营,余下的皆为妇孺儿童,哪如从前太平年代时还有郎中开设医馆药铺?就连刚才高将军请来的医官也是他自己的手下。如果您也无能为力,主公该如何熬过去?”
“赵王高看妾身了。”嵇令颐话虽如此,仍是掀了掀赵忱临的眼皮查看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青麾一咬牙:“主公还说了,若是孺人愿意出手相助,此番回王都可借道陕北,主公定然能保证殿下安然无恙。”
嵇令颐和叶汀舟均是一顿。
她反应更快,眨眼面上便高深莫测起来,开始学着庸医拿腔拿调打起太极:“不是妾身不帮,是赵王的病实在过于诡异,像是寒毒,但症状又太过凶险。”
“妾身不能说毫无头绪但也不敢说胸有成竹,只不过所需的药都是上品,而且还需要多次调整药方……”她觑了一眼,见赵忱临紧闭双目毫无反应,心下坦然,“这价格……”
“自然无需孺人操心。”青麾满口答应。
嵇令颐盘算了一下,她知道要宰人首先要秀一点真本事把人先诓骗进来,于是便实话实说:
“按妾身愚见,赵王这毒不是外伤所致,更像是饮食相克或是刺激后激发出来的陈年旧疾,此前一定是常年服毒,起码有七年之久。”
青麾大惊失色:“孺人的意思是主公此前便已中了毒?”
嵇令颐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什么意思?难道赵忱临的贴身暗卫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有此病症?
“赵王是第一次病发?”她追问了一句,仍然不相信是自己判断有误。
可是青麾肯定地点了点头。
嵇令颐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蓦地嫣然一笑:“那赵王为何千里迢迢带了一个火炉,还备上了上好的银骨炭?”
室内安静了下来,唯有炭火偶尔发出几声爆破脆响,窗门紧闭,熏香气味更加浓郁悠长。
既然不放心她为何还要叫她过来看病?
嵇令颐回过头想要取走自己的帕子告辞,谁知一扭头陡然对上了赵忱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睁开的眼睛,瞳仁漆黑,深邃幽远。
她被吓得浑身一震,手上的帕子失手掉落,又轻飘飘地重新覆在他的手上。
赵忱临不知为何,睁开眼后一动不动,就那样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直盯得她浑身发毛。
“赵王醒了?”叶汀舟发觉不对劲,起身上前想陪在她身边。
赵忱临并没有理会他,仍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嵇令颐,忽而恶劣地扯了下嘴角,在叶汀舟凑近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唤了句:“公主。”
嵇令颐的眼皮重重地一跳。
这两字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她头上,短暂的头脑空白后紧接着就是难以抑制的剧烈心跳,几乎要跃出喉咙口。
可许是惊吓过度,她脸上僵硬极了,什么表情也没有,倒反而显得镇定自若,只低头想拾起自己的手帕赶紧离开——
谁知那赵忱临手腕一翻,帕子滑溜溜地往下掉,像长了眼似的立刻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嵇令颐只来得及触碰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沾着些许冰冷的薄汗。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抬头对望过去,可尽管刻意避开了对视,她仍然能感知到赵忱临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仿佛是暗中雌伏着盯住了猎物的兽。
“恭祝谢家老太太寿宴时她曾提及这彰城里有一家药铺,物美价廉,生意兴隆,孺人可知道?”赵忱临将那帕子揉在手心不肯还她,又恢复了那玉洁松贞的做派,微微笑了起来,“孺人尽可放心,本王没有将此事告诉高将军。”
原来不是公主而是恭祝?
嵇令颐大起大落了一番,冷着表情:“赵王神通广大,确实是妾身的一点私产,不过想来告诉将军也无妨。”
“孺人误会了,本王并非就此事做要挟,而是听闻那家药铺多年不曾涨价分毫,乱世之时也从未打过百姓救命钱的主意,医者仁心,因此事才对孺人心生佩服,故今日借口遇刺深夜叨扰,还劳烦孺人多加照拂。”
赵忱临说这些话时语气突然轻柔了下来,眼尾下撇,端的是一幅柔软可欺的模样。
的确像是小狗的眼睛。
他瞧了她一会儿,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目光转至叶汀舟,继续加码:“殿下可知,那刺杀的贼人与宦官脱不开干系?”
他一字一句道:“进忠公公?天子身边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物,眼下营地里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的下落,而真正奉命接回的鎏金辇轿怕是早在半路死无葬身之地了,殿下短时间恐怕是走不出蜀地的。”
叶汀舟沉默不语,嵇令颐在“备水沐浴”前与他解释天子周游与她娘亲初遇时身边的确带着个“进忠公公”,可那人从娘胎里就带了病,在天子做民间夫妻时便已病逝,天子体恤其多年尽心侍奉还特意改了一个同名小太监的名字,以示独一份的皇恩。
嵇令颐对刚才“公主”二字心有余悸,还想再探:“赵王是如何断定那宦官——”
“咳咳咳……”赵忱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身上寒症未退,只得侧身弓起将被褥团成一团牢牢裹住,鬓角的墨色黑发已经被冷汗沾湿,打着卷儿贴在他冷玉般的白皙皮肤上,对比强烈。
嵇令颐见他咳嗽得眼角都泛起了红,脖颈间青筋浮现,想起刚才那顶“医者仁心”的高帽子,只得将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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