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省的。”高驰应下了。
出了书房,嵇令颐还没拐出这片竹林,便看见将军夫人陪着高惜菱在一旁侯着。
高惜菱自打出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院子,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听说脾气越发古怪,时不时便会打骂下人。
嵇令颐一出来,高惜菱那凹陷下去的两只眼睛便幽幽地望了过来,好似两盏被风吹雨打后瘪了气的旧灯笼。
“夫人,二小姐。”嵇令颐拢袖屈膝做福。
“孺人。”高夫人回了一礼。
嵇令颐本以为两人等在这儿是来找高驰的,打了招呼后就想离开,谁料高夫人开口道:“孺人可方便换一步说话?”
三人进了亭子,那高惜菱话也不说,自顾自地在一边落座,而后便定定地瞧着水中那几尾锦鲤。
高夫人也不去喊她,只客气道:“时局混乱,妾身一介妇人也不懂什么,只听得将军这几日睡觉也不安分,说是粮价极高,百姓受苦。”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抽泣道:“恰逢惜菱遭了难,也许是冲撞了什么菩萨,妾身便想着能不能做点什么事,比如去寺庙吃几日素斋,顺便借由高僧的名义布善施粥,也算是做了点好事。”
“夫人心善。”嵇令颐以茶代酒示意了一番。
“那素斋格外精致,妾身感激孺人之前尽心尽力地为惜菱诊治,趁这次机会也想请孺人一同去明空寺,不知孺人可有空?”高夫人温温柔柔地问道。
“扑通”一声,高惜菱将手中的点心整个投入了水中,惹来一群锦鲤争先恐后的抢食。
嵇令颐的目光在那四溅的水面停驻了良久,回过神对高夫人一笑:
“夫人好意,令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0章
那明空寺正是上回高凝梦借口祈福时躲避的寺庙,没想到大小姐上去躲了一段时间,这回轮到二小姐了。
高惜菱身子虚弱,情绪不佳,这上山的路其实不难走,可高夫人心疼女儿吃力,从一开始就备好了马车。
嵇令颐便也顺便坐上了这顺风车。
山林苍翠,除了人工开辟出来的这条上山路,周围高耸入云的树木均是无序生长,树桩粗壮,盘曲的老树虬枝将泥土拱出凹凸的弧度,巨大的树冠犹如撑天巨伞密密实实地掩盖住阳光,只漏出些碎金般的光斑还在证明此刻是白天。
嵇令颐沿途一直没有放下过帘幔,她将额角靠着窗边的马车内壁,葱白般的手指勾住帘幔边缘,露出一条窄窄的细缝望向车外。
“孺人想开窗便开吧。”高夫人坐在另一边,“山上空气清新,出来多透透气也是好的。”
嵇令颐手指一松,那帘子立刻垂回原貌,遮的严实。
她见高惜菱闭目睡着,身上也盖着绒圈锦的兔毛毯,轻微地摇了摇头:“山上吹风容易受凉。”
高夫人笑了笑,也不再劝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车夫隔着竹笭在外解释:“夫人,车只能停在此处,再上面需要步行一段路。”
嵇令颐并未来过此处,不过见高夫人等人都相当熟稔的样子,便一言不发跟着众人步行上山。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见到云雾遮绕下的石栏杆和菱格窗,山寺门前香火旺盛,早有求福的善男信女大清早点了香后虔诚拜过,中间那鼎香火炉中最粗壮的三根烛火已经烧掉半截,而远处钟声绵厚,风吹过还有隐约的诵经声。
“去,三叩后将香插到香炉中。”高夫人将手上的香递给高惜菱,让她先拜。
高惜菱直勾勾地盯着那根细袅袅的沉香,不言不语地接过后木然地绕到香炉前,硬邦邦地叩首完就伸手将香火插进了炉中。
不知道是她动作太过粗重还是这香受了潮,那根香还未脱离她的手便折断了。
烟灰一抖,她怕烫到自己,迅速一甩手缩了回来。
高夫人脸色一变,赶紧重新点了一根,急匆匆地塞给她:“重新插。”
高惜菱低着头检查自己的手背,发现没有烫到才接过香,这一回动作放轻了许多,浅浅地插了进去。
“高夫人这边请,东厢房已经全部整理好了,稍作休息后可以进殿听经。”一位青布衫的僧人一直微微佝偻着站在台阶边,斜阳透过苍翠葱绿的古树,一半透射在寺庙墙上,一半洒在他的身上。
高夫人与对方回了一礼,带着众人先去厢房内休息。
嵇令颐与高惜菱的房间只隔了一间,她本以为中间厢房会由高夫人入住,可是等所有人都住了进去,才发现中间这间房无人居住。
“小姐,这儿静悄悄的,静的让人发慌。”荷香进屋后便一直紧挨着她,亦步亦趋的。
“寺庙里,当然安静。”嵇令颐在厢房里检查了一圈,房内陈设简单,一切从素,只有一床一桌,两堵柜子和几把椅子,此外再无家具,可尽管房内只有这些东西也不觉得空旷,整个屋子不算大。
“晚上一起睡吧,这床挤一挤没问题。”嵇令颐见荷香实在是胆怯,出口安抚。
荷香明显松了口气,嘟囔着:“这屋子不朝南,湿冷。”
嵇令颐摸了摸被子,薄被确实带着阴干的潮意,触手黏滞,且被子的一角用针线缝了个西十二的字样。
看起来不像是提前准备的房间,而像是临时凑上、连被子也是西厢房借过来的。
“孺人可休息好了?”门口有丫鬟敲了敲门询问。
嵇令颐放下手中的被衾,起身开门,才知道是高惜菱身边的岁红。
出了事后高惜菱身边的一众丫鬟都换了一圈,原来的大丫鬟萍儿更是消失不见,有人说是被打发了出去,可嵇令颐见人知情人讳莫如深的样子,萍儿的结局恐怕没那么简单。
岁红原本是高夫人身边的老资历,行事稳妥,就被安排到了高惜菱身边,成了大丫鬟。
岁红一见嵇令颐便恭敬笑道:“前殿佛法快开始了,夫人和二小姐先行过去了,唤着奴婢在此等候孺人。”
几人从庭廊边绕过去,嵇令颐跟了几步,状似无意问道:“我对佛法一窍不通,夫人让我一起来便这样傻头傻脑地来了,也不知道今日主要是为了什么,等下入殿有什么忌讳的……”
“今日主要是为二小姐去晦气,同时也能为自己祈福……没什么忌讳的,进去听个佛法诵经,晚上吃完素斋后过一夜即可。”岁红回头压低声音,“夫人常来明空寺,香火钱一直没有断过,都是熟人了,孺人无需紧张。”
嵇令颐含笑点了点头。
甫一进了正殿才发现整片地方都被高夫人包了下来,经幡将每块软垫都分隔成独立的空间,让人无法看清同跪在身侧的人的脸,只能通过下半身服饰判断身份。
岁红将嵇令颐带给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年纪看着小,人却沉稳,一边低眉善目地颂着经一边将嵇令颐引到一片经幡下。
荷香本想一起跟过来,可她被安排在另一处转角,正巧被中间的佛像挡住视线。
嵇令颐巡视左右,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好在距离自己视线内还有高惜菱在,她那一身碧色绸子裙今天在马车上看了一路,不会认错。
嵇令颐微微放下心来,拢了拢裙摆跪在软垫上,耳边听着那些经声,思绪却慢慢飞出了寺外。
她不知道这场佛法要持续多久,听着听着便走了神,只觉得自己膝盖越来越麻,下半身快失去知觉了。
嵇令颐悄悄地往高惜菱那儿看,却见这么久了她一直保持吃着同一个姿势,连裙摆的褶皱都没多少变化。
好能跪……
听说高夫人向来信奉神佛,不仅初一十五等日子雷打不动必吃素,更是抽空就去各种寺庙住上十天半月,投进去的香火钱能再造半间高府。
连带着高惜菱也受了其母亲的影响。
嵇令颐难耐地换了下重心,左右膝盖轮番上阵支撑,还时不时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以期望能好受一些。
她还在这里摆弄着自己的姿势,刚才那位小和尚又回来了,手上端着一小盅黑砂碗。
“请施主点血。”
嵇令颐从自己的世界里回了神,有些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黑砂碗。
碗里是暗红色的血液,积淤了整个碗底,随着小和尚并不算平稳的手的轻微晃动,呈现出厚重的波动。
“点血?”嵇令颐皱着眉重复了一句,不明所以。
小和尚深处另一只手,掌心中平躺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刀柄上还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
嵇令颐有所预感,但还是迟疑道:“放血?”
“称为点血。”小和尚重复道。
腿脚更加麻木了……
嵇令颐活动了下膝盖,硬着头皮问:“是不是拿刀割一把,然后把血滴在碗中?”
小和尚颔首,将手中的小刀往前一递。
嵇令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体,往高惜菱那儿望去一眼。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软垫上。
“小师傅……我,我这个‘点血’一定要点吗?”嵇令颐往后退了退,“这是什么寓意?”
“人生浊数十年,一念一动,造作恶业,贻数世之业,业愈多则劫愈深……”小和尚嘴唇一翻便是佛经,“可祛邪祛晦。”
嵇令颐表情难受:“高二小姐也‘点血’过了吗?”
小和尚点头。
嵇令颐盯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小和尚先等不住,抬了抬手催促她赶紧动手。
“小师傅,我从小有个怪病,一见到血就头晕发昏,心跳加速。”嵇令颐垂下眼帘,楚楚可怜道,“能否让我取了刀让我的侍女帮忙,我就不看伤口了。”
小和尚皱了皱眉:“施主若是害怕,也可由我等帮忙。”
“你们出家人还能见血?”嵇令颐一扬眉毛。
哑口无言。
几分钟后,嵇令颐捧着那只黑砂碗回来了,手指上还用纱布缠的严严实实。
小和尚一直在她的位置上等她,见嵇令颐将碗递上才扫了两眼。
“施主点过血了?”他见碗中容量并没有明显增加,只有碗壁上有些许新鲜血迹。
嵇令颐在他面前挥了挥包扎的手。
小和尚点点头,退下了。
这一场佛法持续了一整个半天,中午吃斋饭时并没有人来通知,只说高夫人安排的素斋在晚上,中午是寺庙安排的,由于正殿要打扫整理,斋饭需要各自回到房间内吃。
荷香领了两人份的斋饭回到房间,嵇令颐本来在房间内揉腿,忽而听到熟悉的小和尚的声音,一时好奇听了两句。
“吱呀”一声从隔壁传来。
嵇令颐一愣,突然想起自己隔壁本没有人住的。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发觉外头的小和尚没了声音,才小心翼翼地开了点门缝。
外头并没有人,嵇令颐等了一会儿,只听到隔壁传来好几声干呕,还有女声在那儿安慰拍背。
再一会儿,小和尚从隔壁出来了,手上还拿着那只黑砂碗。
不过此刻他将碗随意侧放,里面已经没了东西。
嵇令颐不明所以,好一会儿才听到隔壁又传来了动静。
她眯着眼,瞧见高惜菱被岁红扶着,另一边高夫人还不住地用帕子擦拭着高惜菱的嘴角。
那帕子上有一抹不规则的红,格外显眼。
高惜菱是把那碗血喝下去了?
“小姐?”荷香见嵇令颐一人坐在床沿边沉默着不说话,挨过来问了一句。
嵇令颐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此番受到高夫人的邀约上寺庙虽有些意外,但高夫人历来以菩萨心肠著称,她也没有真的怀揣恶意去揣度他人。
佛门圣地,高夫人前前后后在这里投了这么多钱,没道理选这种地方搞事吧?
可是喝血怎么还要她跟着割自己一刀啊?
嵇令颐怎么想怎么难受,心里膈应得慌。
她仿佛还能见到高惜菱饮血后唇边的血迹被帕子擦拭的场景,胃里翻江倒海,顿时失了胃口。
“你吃吧。”她将自己那份往荷香面前推,“我不饿。”
荷香眨巴着眼睛,嘴里还鼓鼓的。
夜里那餐素斋迟迟没有着落,荷香中午吃得多倒是不饿,可她牵挂着嵇令颐一直没有进食,总是几次三番去打听夕食。
“好了,安心坐着。”嵇令颐有些失笑,硬生生拉着荷香把她按在自己身边,取笑道,“哪有客人一直往庖厨跑找饭吃的?让人笑话我们饿死鬼投胎。”
荷香不情愿道:“这都已经是戌时了,奴婢刚才去厢房那儿转了一圈,寺庙里供奉的夕食早就吃过了,只剩我们了。”
她嘟嘟囔囔道:“夫人说早有安排,可是从未听过主人家安排餐食安排得这么晚的。”
嵇令颐拍拍她的手背,权当安抚。
又过了半个时辰,嵇令颐早已饿过了头,腹中根本不空荡,门口终于响起岁红的声音:
“孺人,夫人请您过去用膳。”
嵇令颐应了一声前去开门,一打开,门外又只有岁红孤零零一个人。
她似乎早就知道嵇令颐会问什么,张口就答:“夫人和二小姐先行过去了。”
荷香不满地在身后跺了跺脚。
岁红带路,三人往外走去。
夜幕低垂,本就静悄悄的明空寺此刻更是一点声音也无,只余山中虫鸣作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更显的此处偏僻,有一种荒郊野岭的寂静感。
三人绕绕弯弯走了好久,嵇令颐其实不善于记路,身边有熟人陪伴时总会放空了脑子跟着走,可今夜也不知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将每一次转弯都刻入了脑海里。
没有安全感,不敢忘。
庭廊中每间隔十丈才有一盏灯笼,光线昏暗,只够将人影拉长,模模糊糊。
嵇令颐一遍遍数着自己的影子,听着几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衣裙摩擦声,终于在最后一个弯后到了目的地。
这已经是明空寺后方了,再往后便是崖,无路可走。
“夫人将素斋安排在如此偏的地方?”嵇令颐问了一句。
“这段时间烧香拜佛的香客多,前殿都被安排了出去,夫人心善,不愿意拿身份与他人换,故才挤到了角落里。”
岁红将门口的帘子撩开,请嵇令颐先进去。
嵇令颐没什么表情地瞧了她一眼,只道:“荷香,我忘了将抄好的佛经带过来,你去为我取来。”
荷香一愣,应了后转身就走。
岁红犹豫了一瞬,可嵇令颐转身就进去了,她也只能打起精神先对付眼前,跟着进了偏殿。
一进门,嵇令颐便感知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自己脸上,可是抬眼望去,室内不仅是高夫人等人,还有一大群未曾见过的外客。
这群人有男有女,身上均穿着便于干粗活的麻布衣服,腿缠斜幅,头扎头巾。
而他们桌前放着热腾腾的荤食,甚至还立着几扎烧刀子。
怎么看,也不像是够格与高夫人同堂共饭的身份。
可高夫人和高惜菱均是神情自若的模样,仿佛这群咋咋唬唬的外客不存在似的。
“孺人来这边坐。”高夫人招呼道,“今日与各位绿林好汉有缘,正巧能一室用餐,佛前众生平等,孺人不介意吧?”
嵇令颐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另一边是为脖颈处有道刀疤的糙汉,他自打嵇令颐进来后打量的眼神就没有停过,见她在身边坐下,那目光便更肆无忌惮。
嵇令颐努力忽视黏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冲高夫人摇了摇头。
身边小桌被粗鲁地移了一把,那位糙汉大约是嫌弃两条腿挤在桌下不舒服,将位置一挪开后大剌剌地张着腿,整个人斜着往嵇令颐的方向坐。
他一边往自己嘴里倒酒一边敲着碗筷夹几粒花生米,叭唧嘴吃得格外香。
嵇令颐垂着眼睛,顾自己低头喝那碗白粥,不言不语。
“孺人之前为惜菱日夜操心,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为我儿诊治,实在是辛苦了。”高夫人捧着一小樽侧身过来敬酒。
嵇令颐立刻推拒:“今日是全素斋,怎可饮酒,况且夫人言重了,妾身所做皆是举手之劳。”
“无妨,这并非是酒。”高夫人不肯放弃,循循道,“正如桌上的肉不是肉,而是豆腐制成,鱼也不是鱼,而是雕成了鱼的模样……这酒,自然也不是真的酒。”
嵇令颐几番推不掉,只得接过来,高夫人见状痛快地一口饮完,还举杯向她示意了一番。
“好!”身边那位糙汉把她们当戏曲看,那腿几乎要伸到嵇令颐裙边来,坐没坐相。
其余人等也一直在关注这里的动静,见那糙汉叫了声好,不免发笑了几声。
嵇令颐低头嗅了嗅,那一小樽酒樽中的液体并不算清澈,只是中间混含着浓郁的桂花香,倒像是花果酿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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