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谢老太太院子里的?”嵇令颐打量着他询问,“为何不打招呼就私闯他人后院?”
“我叫程清淮。”他摇头,“我不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只是偶然在孺人上门诊治时见到过您。”
程清淮俯下身将额头磕上覆盖着稻草灰尘的地,那只被绑起来的右手拉扯着反扭至背后。
他语气低迷:“求孺人收留,我什么都会做。”
“既然是谢家的,那就回到你主人那儿去。”嵇令颐上前去为他解开绳索,“你的卖身契也在谢家手里捏着吧?我收留不了你。”
程清淮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不动,嵇令颐为他解开绳索时裙摆下沿荡过他的手背,像是短暂地开了朵花。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坚定道:“我已经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现在是自由身了。”
嵇令颐一顿,他已经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那你归家去吧。”嵇令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身契,又折好还给他。
“我的家在王都。”程清淮终于直入主题了,“能否请孺人回王都时顺带捎上我?”
他见嵇令颐微微蹙起了眉,立刻恳求道:“我什么都会做,不怕吃苦。”
“你是王都本地人,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蜀地?”嵇令颐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道。
程清淮沉默了下去。
他长相清秀,也许是吃了不少苦,身板也薄,要不是身量在那儿,蒙起脸便有些雌雄莫辨了。
他一声不吭地卷起袖子,一直卷到了顶。
看得出原本细腻的肤色,此刻横七竖八交错着新旧伤痕,斑驳狰狞。
程清淮又转过身开始解袍子,三两下脱掉了衣服,背上是更密集的鞭伤,有些陈年旧伤已经发白。
王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是被卖过来的。”程清淮低声说。
嵇令颐指着其中一道疤说:“这一道疤起码有七八年了,你几岁被卖的?”
“大约是七八岁时。”
“这么久过去了,即使回到王都,你还能找到家人吗?”
程清淮从衣裳暗袋中摸出一块冰透莹润的晴水色玉石,是一小童端坐于莲花之上,色泽清爽均匀,禅意十足,雕工细致精湛,每一笔都勾刻出灵秀淡雅之美。
瞧着像是哪家世家才能赏玩的品相。
可若是大家,怎么会这么多年对他不闻不……
“我被卖时身边只跟着乳母和丫鬟,不过是等了一根糖画的时间就被人抱走了,辗转几手到了蜀地。”程清淮像是知道她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解释道,“不听话就挨打,打到服了为止。”
嵇令颐又问:“你是如何攒够钱为自己赎身的?”
程清淮默了默,小声说:“来钱快的法子,也就那几样,贵人不会想知道的。”
又是沉默。
后院堂中有两只花斑鸠闯了进来,在地上蹦跳了几步后开始互相梳理羽毛。
程清淮恳切道:“我会拳脚功夫,孺人既然学医,必然心善,求孺人收留。”
那两只鸟被说话声一吵,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罢了,药铺里是缺个看门防闹事的。”嵇令颐一松口,程清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追着她磕了几个头。
“去洗漱下换身衣裳,吃了饭再去前厅干活吧。”嵇令颐把人交给王叔。
这边刚解决,偃刀匆匆回来了,两人进了柴房说话。
“夫人看过了信,把属下好一顿责骂。”
“怪我,你是被牵连的。”嵇令颐叹道。
“能瞒多久是多久,今年山上收成不错,属下已经通知了大家储存准备好,不要心急着往西域卖掉。”
“此外,西域白苑芋倒是能收,可是价格给的太高,她们不一定能承受得了,徐娘还在与她们商量。”
嵇令颐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嵇令颐照常去馒头铺问了价格:“又涨价啦?”
热腾腾的雪白大馒头散发出清甜的麦香,用手一撕边能撕出一层层的纹理,紧实耐嚼。
“米面涨价喽,没得办法。”老板装好一袋给她,“外头涨价更厉害。”
“怎么说?”嵇令颐靠着小摊询问。
“听说魏国那儿这一季收成不好,原本一亩地的产量这回连五分之一都没有。现在老天还算给饭吃,要是天气再差点,那可真是颗粒无收。”
“怎么会收成这么差?”嵇令颐撕了点馒头慢慢嚼。
“一开始是因为种的人少,都种白苑芋去了;后来是农税太高,粮食越来越贵,自己也要吃不饱了,只能再种,可是那地成了盐碱地,那还能种什么?”老板扯过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老百姓吃不饱,农税怎么反而高了呢?”嵇令颐疑问道,“魏国不补贴吗?”
“补什么?”老板摆摆手,“种白苑芋的时候提高商税,种稻谷了就提高农税,总之再饿肚子也饿不到上边。”
嵇令颐慢吞吞地吃掉了手中撕下来的一小部分馒头,与老板告别。
“将军,之前赐给妾身的地有一部分米粟已经可以用于种植了。”嵇令颐展开油纸,将那一小撮稻米展示在高驰面前。
颗颗饱满,质地坚实。
高驰有些惊喜:“你那地上种出来的都是这样好的品质?”
嵇令颐实话道:“每一株都费尽了心思,才有了这一点,妾身又叫人进行了挑选,这才能粒粒优选。”
“这样优质的种子,要是种下去,结出来的产量应该也不会低……你说要把这些给赵国?”高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
“是,将军不必心疼,这些品相好的米粟给赵王之前,还需要再加工一番。”
嵇令颐捏起几粒,轻轻一弹便投进了滚烫的杯中。
高驰不明所以。
嵇令颐稍等了一会,又取了勺子在杯中搅动,将那两粒米粟重新捞上来,再用纸一点点吸干水分。
“将这两粒米暴晒后便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区别。”她擦了擦手说道,“只不过种到庄稼地里,再勤施肥、勤浇水,也是不可能发芽的。”
高驰神情一滞,终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
“好。”他将那两粒泡过滚水的种子捏在指尖,稍一用力便摩擦出粉末来,“你将这批粮食都处理好,我会交给赵忱临。”
嵇令颐应下了。
三日后,经过高温蒸熟又风干的米粟平铺在地里暴晒,高驰请赵忱临前往田间散心,顺道将这批粮食供奉上去。
“如此好的品质,将军还说蜀地种不出好米?”赵忱临随手抓了一把,在掌心挑挑拣拣。
“蜀地人口比赵国少,地势如此,种庄稼也难。”高驰嘴巴一开一闭就是生意,“听说最近粮价飞涨,很快就影响到赵、蜀了,这不是……有备无患吗。”
赵忱临没搭腔,他长指如玉,眼神还落在手心那簇米粟,微微张开指缝,让其如流沙般纷纷落下。
“听说将军已经停止向魏国进口白苑芋了?”他语气温和道,“正巧,赵国确实也没那么多粮食了,自顾不暇,一周前已经停了出口。”
“难怪饶遵、方承运和易高卓接连送信,求天子拨粮。”高驰恍然大悟,“这平日里天子有个什么安排没见他们上心,吃点苦立刻就哭着找王都要钱要粮了。”
赵忱临顺着他的话微微一笑。
这些都是场面话,要说狼子野心、阳奉阴违,他们俩也跑不掉。
“如果易高卓有所作为,倒也不一定会沦落到饥荒的程度。”赵忱临抬起头,眯着眼望着万尺高空。
日头正烈,连一朵云都找不到,直辣辣地往下晒。
地里腾腾地冒着些灰白的蒸汽,无风静止,憋闷地拢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满地的谷粒,连偷食的麻雀也没一只,全都热的跑进了山林里,黄土地上寂静得让人发怵。
夏日来的太快了。
“青麾。”赵忱临收回目光,揉了揉山根命令道,“谢过将军好意,你速去安排车队,将种子运回赵国,动作快的话,还能赶上第二批播种。”
青麾立刻领命而去。
隔天,第一批粮草运输队伍启程,为了加快速度,队伍头尾还高高竖立着“赵”的旗帜,专挑平整大路前行。
同时,王都那儿传来消息,将魏国占据的中原这块宝地好一顿夸赞,话里话外都是“老天硬往嘴里追着喂饭的地方都没粮食,你找我要?”
三兄弟没法,只能开始“不患寡而患不均”,东边问西边要,西边向中间哭穷。
米价越跳越高,早已超过了之前的天价药材,赵忱临的粮草车队骨碌碌地经过两地交界处——
“啪嗒”一声,掉下了一袋。
那袋子里装的满满当当,一掉下来顿时破了口,品质极佳的粟谷洋洋洒洒地洒了一地。
像是什么再难抵挡的信号,破土而出。
半个时辰后,这批粮草只剩下光杆司令车,连地上的散装谷子也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赵国的粮你也敢抢?不要命了!”
家住城郊的孙大娘将门紧紧地扣上,回身急急地对跑出一身汗的老汉说道。
虽然语气惊惶责怪,可是她面上还是掩不住地开心。
知道现在米面市价多少吗?
这抢了半袋子的粟谷要是折合成银两,指不定就能把他们现在住着的茅草屋买下来了。
“大家都抢,再说了一开始我们是不敢……这自己掉下来的,烂地上也是浪费,到我们手里一定能种出来。”孙四万唾沫星子横飞,眼睛发亮,“我们人多,赵王的车队人少,管不住。”
孙大娘蹲下身,她腰腹上肉多,蹲下身的时候有些吃力,可她从扯烂了的袋子里摸了几把粟谷,简直开心得合不拢嘴。
“这也太饱满了,老娘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第一次见到这种货色。”
“是撒。”孙四万洋洋得意,“你没见着,那袋子掉下来时,我们那群人眼睛都看直了。”
他将手上的小半袋粟谷掂了掂:“官府不作为,不管我们下头饿死的小老百姓,那我们管他们怎么发愁跟赵国交代呢?”
易高卓确实发愁,但不是愁魏国抢粮食的事。
这件事儿,甚至还没传到他耳朵里去。
“那两人都不肯?”易高卓嘴上都起了几个大燎泡,“平日里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什么唇亡齿寒,现在就是几袋米都掏不出来?”
幕僚鲁定在一旁说:“主上此番定要要来粮,这土质是根本的事,要是再浪费一季,粮食缺口就更大了。”
他严肃道:“听闻农税并未降低,而是再次拔高,主上,民间若是疾苦,最终还是要影响到您的。不如暂时开放粮仓,先……”
“开什么开!”易高卓不耐烦地驳斥道,“那些粮食都是备着打仗的,用了那些粮食,那两只豺狼还不把我这块地瓜分了?”
他一手揉着嘴唇“嘶嘶”吸气,一边否决:“我看饶遵、方承运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了,这才没有受大影响……可恨的是两人居然把通关路引也关停了,这是摆明了让我自生自灭。”
鲁定低声上谏:“主上要是担心饶遵、方承运趁火打劫、趁病要命,不如将他们两人也拉下水,让他们也无暇顾及。”
易高卓手指一顿,那颗大燎泡终于被挑破了,黄红脓水流出来,苦咂咂的。
鲁定道:“现在还未到饥荒的程度,只要这一季能恢复种植,日子就好过了。”
“好。”易高卓点头,“种粮食花费时间久,要毁掉总是简单的。”
他脸上露出些狰狞的表情,狞笑道:“不是喜欢关停往来吗?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把谁的命关绝了。”
赵忱临送的第二批粮草行进得更慢,为了赶上时间,连夜里都还在赶路。
易高卓感叹这就是所谓的老天追着喂饭。
黑灯瞎火之时,他命令手下扮成饿肚子的刁民,一见到那高高竖起的“赵”字旗帜,二话不说便蜂拥而上。
不知道是赵忱临还未收到第一波粮草的消息还是怎么的,这第二批的守卫不仅没有比第一波严格,反而更加松散。
那几个看管粮食的后勤兵坐在车尾上,抱着剑垂头打瞌睡,“刁民”将粮食搬了一小半了还未清醒。
要不是其中有一位手脚笨拙的“刁民”一不小心撞了下车舆,还好巧不巧将那木杆子撞断了,生生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后勤兵摔了下来,也许这一车粮草被搬完了也无人发现。
“按住他!”抢粮的人大吼一声,居然比守卫还要理直气壮。
双方撕扯起来,可是“刁民”的数量太多了,像是聚集起来的蚂蚁群,管得住东边管不住西边。
粮草车四面空着,本就是堆叠着运输的,也没个栅栏,人群一拥而上,没一会儿就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大胆!知道这是赵国的车队吗?你们有几个脑袋敢犯岁?”后勤兵被空出来的人手按在地上,勃然大怒。
按住他的人手劲极大,扒拉几下还“咣当”掉出两枚铜板。
饶遵、方承运和易高卓三人彼此心思不纯,连铜币都特意改了样貌,一个雕花,一个刻上了蛟龙,还有一个硬是把铜币做大了一圈。
后勤兵手上捏着的就是蛟龙钱币,这群“刁民”摆明着是饶遵管辖范围的人。
易高卓收到幕僚的汇报很是满意,这群人他好不容易才凑齐,祖祖代代都是饶遵管辖的靖安城的百姓,虽说路引关了,总也不能真把土生土长的民众往外推吧。
有家不能回,也太荒谬了。
“草民听说有粮食可以领,这才叫上了亲朋一起去,反正是在易将军手下……也怪罪不到我们靖安城。”
“易将军有易将军的规矩,我们靖安城有靖安城的规矩。”校尉斥责道,“此事禀报上去,还得看上峰是什么说法。”
“官爷……您看看这。”这群人连忙从袋子中抓了一把粟谷,凑上前展示。
“知道了知道了。”校尉接过那一把,用布随便裹了裹,“我自会一同交上去。”
易高卓的计策实施的很顺利。
他对于自己两个兄弟的心态把握得相当透彻。
这群人果然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靖安城,虽然被城门校尉查了又查,可最后还是由家里人出面作保赎了回去。
当然,能这么顺利,与这群人手上大包小包的粟谷多多少少也分不开干系。
这第二批的粟谷都种在了饶遵管辖的靖安城,恰巧落了一夜的雨水,种下的庄稼看着格外喜人,仿佛能预见一季后的大丰收。
当然,前提是如果这次的粟谷中,没有被易高卓放入蝗虫虫卵的话。
“将军应该提早谋算。”嵇令颐劝道,“饶遵、方承运和易高卓三人并没有齐心协力,饥荒是迟早的事,虽说施粥布善还为时过早,不过倒是可以先出台落户的政策,将消息散布出去。”
“这么多空出来的地,落户后也可以闲田改造,至于房子,到时候也可作为集体项目一起考虑。”叶汀舟赞同道,“他们禁止人口流动,将军便反其道而行,鼓励减免过于复杂的路引要求。”
“现在饥荒还不严重,来的人少;以后严重了来的都是难民,又要如何管理?”高驰仍然有些局促。
嵇令颐娓娓道来:“房子可以由官府出面暂时以租赁的形式提供,租金则需要民众务工偿还……无论是修理河坝、造路、城墙……但凡是民生基建,都可以提上日程,最重要的就是将人先引进来。”
高驰的手还抚着胡须,点点头:“我这就让人拟一份草案出来……那山脚下大片荒地,可以先建设些简易的住处。”
“也不必多建。”嵇令颐泼了盆冷水,“到时候乱糟糟的过渡时期,还是帐篷的实用性最高,此外,人也不一定全往蜀地来。”
“怎么说?”高驰脸上的笑凝固了下来。
嵇令颐犹豫了一下,老实道:“将军可曾听到赵王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高驰摇头:“我见他最近连出门都极少,昨天差人去问,说是畏热,早早睡下了。”
他反问道:“问他做什么?”
“自从那粮食运过去后,将军可再收到过什么消息没有?”嵇令颐一听赵忱临称病就觉得哪哪都不对,疑心道。
“不曾。”
嵇令颐抿了抿唇:“妾身认为,魏国一旦出乱子,还有部分民众应该会往赵国跑,如果方承运等人反应足够快,也会再留下一些。”
她表情凝重:“凭本事抢人的时候,将军开出来的条件千万要大方点。平头百姓一辈子最基本的愿望就是安家、吃饭,谁也不愿意三番五次地搬家经得起这般折腾,只要最初能定下,往后就不会跋山涉水地搬迁,蜀地就能多上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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