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陇头梅林的第三次“余霞散绮”。
申少扬挣开梅枝,仰着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祝灵犀登上飞舟。
这一刹那他什么都豁然开朗。
难怪裁夺官要神神秘秘地说“第三次余霞散绮”,而不是“第三次日落黄昏”;难怪他说距离黄昏还有两个时辰、不如联手对付梅林的时候,祝灵犀的神情有点古怪;难怪他朝前辈抱怨裁夺官故弄玄虚的时候,前辈让他“别大意”。
这是这场比试特地藏下的机锋,考的不仅只有斗法的本事,还有作为修士的见识。
如果刚才感知到那道暗光的时候,他选择正面应对就好了,那样还有一搏之力,而不是被祝灵犀轻轻巧巧地夺走手里的“一枝春”。
那样的话,只要他熬到黄昏日落,真正的余霞散绮时,他带着“一枝春”,同样也能登上飞舟。
就差在那一念之间!
申少扬深悔不尽,他自修行起便算得上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什么一旦错过无法弥补的困厄,这还是头一回深深体会悔恨交加的滋味。
如果他当时没逼退,而是悍然而上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而想起从前还在莽苍山脉时,前辈曾语调平淡地陈述:修行路上错谬往往就在一念之差,宁进莫退。
——有些差错,是你往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的。
申少扬第一次深深地、深深地体会到这一句里的惘然若失。
既为他自己,也为说出这番感悟的前辈。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向远方飞去。
这一轮比试,八进二。
祝灵犀已经晋级,但梅林中还有那个被他一剑击飞的第三人,只要把那人彻底击出局,那么这一局他还是能过关的。
下一局,他们再见胜负。
祝灵犀踏上飞舟,望见船舷边幽然伫立的女修。
眉横青岫,神凝秋水。
是惊鸿照影、浮梦杳无痕,飘飘乎乘云碧霄。
金丹裁夺官站在这女修身后,垂首静立,神态恭敬安谧,显然以她为首。
能让金丹裁夺官尊为先,难道是元婴修士?
祝灵犀有点诧异。
据她所知,本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中,只有三位元婴修士,上清宗早已将这三个元婴裁夺官的模样与来历都说与应赛弟子,其中没有一个能和这位对上号。
难道是临时应邀成为裁夺官的元婴修士?
这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你上来了。”神秘玄妙的女修微微偏过头,语气疏淡,像浩荡长风入袖,缥缈不定。
祝灵犀望见她的正脸。
瑰丽神容,松风水月,盛色将燃。
有一瞬觉得她转眼便会乘风归入云霞,又觉得明明赫赫太炽,迫得人吐息皆止,垂下眼不敢久视。
这样的神容气度,又是元婴修士,不会是无名之辈。
祝灵犀不了解山海域的元婴修士,事实上她一心修炼,连自家玄霖域的元婴修士也了解不多,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无果后,就镇静淡定地走过去,双手平举递上一枝春,“裁夺官前辈,晚辈敬奉,请前辈核验。”
梅瓣凝冰玉,黛紫夺雪色。
一枝开后千里云霞,谓之“一枝春”。
曲砚浓伸手,接过那枝陇头梅。
像随手把玩朱笔,她散漫地旋着梅枝,语气寥寥落落,“你过关了。”
没有殷切夸赞,没有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主持着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散漫得像是敷衍,压根没把阆风之会的过关名额当作一件要事。
祝灵犀愕然:哪有这样主持阆风之会的裁夺官?
先前每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哪个不是肃容正色,就算是三位元婴修士也郑重其事,对阆风之会留出起码的尊重。这不止是尊重应赛者,也是尊重修仙界泱泱千年传承继往开来、尊重筹办了阆风之会的曲仙君。
这还是祝灵犀见到的第一个敷衍了事的裁夺官。
——听说山海域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难道沧海阁在遴选裁夺官的时候,就没好好筛选一下吗?
虽说曲仙君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但山海域修士也不能连表面功夫也不做吧?
祝灵犀来自规则程序最严密的玄霖域,在玄霖域事无大小都有规章定式,互相监督,倘若执行者擅自违背流程规则,一旦被检举揭发,违背者立刻便会受到来自獬豸堂的惩罚。
对于山海域这种各自为政的散漫风气,在亲身接触前,祝灵犀这样的上清宗弟子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难怪宗门内的师兄师姐都说“除了咱们玄霖域,其他四域都野蛮得很”,原来不完全是界域偏见,多少还是有点道理在的。
“前辈,”祝灵犀木着脸沉思,决定入乡随俗,尊重隔壁界域风气,但她要争取她应得的东西,“请前辈赐下青鹄令。”
阆风之会前四名按定例须授青鹄令,应赛者唯有手持青鹄令方能进入下一场比试,在过往许多届阆风之会中,青鹄令甚至是比试中的核心道具,祝灵犀必须要拿到。
更何况,每一枚青鹄令上都留有曲砚浓仙君的灵力印记,品质堪比上品法宝,怎么能不要?
曲砚浓终于抬眸,定定望了祝灵犀一眼。
“不着急。”她说着,又收回目光,垂眸望向飞舟下的陇头梅林。
祝灵犀素淡清冷的神情像冰瓷般裂开,默然:其实……她还是挺急的。
据说化神修士的灵力印记对元婴修士也有益处,这位前辈不会是看中曲仙君留下的印记,舍不得给他们了吧?
金丹裁夺官静立在曲砚浓身后,不免也同情起这个应赛者来,方才他就呈上了沧海阁提前为本届阆风之会准备好的青鹄令,可仙君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让他先收着。
此刻这个应赛者明明已经过关,却迟迟拿不到青鹄令,一定十分忐忑。
可仙君究竟为什么要扣着青鹄令不给呢?
曲砚浓伸手,虚虚地搭在栏杆上。
她凝望着恍若漫天云霞的陇头梅林,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不是很浓烈,但如鲠在喉。
如果是卫朝荣,一定不会输。
当飞龙在天符和剑光齐齐湮灭后,祝灵犀暗中驱使符箓夺申少扬手中的一枝春,申少扬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却没有去接招,而是选择了避。
其实那时申少扬灵力所剩无几、状态也远远算不上好,这样应对也合情合理,说不上是错。
但曲砚浓就是大失所望。
如果是卫朝荣在那里,一定会抽刀出鞘,宁进不退,一往无前。
卫朝荣仙修身份尚未暴露的时候,他在魔域是有赫赫凶名的杀胚。
他性格冷硬,话不多,下手却非常狠,干脆利落,十分凶残,连魔修也畏惧他,每每提及卫朝荣,都要叫一声“疯子”。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就听说他是个性情暴虐、脾气古怪的疯子。
她不讨厌“疯子”。
绝大多数情况下,“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是她的专属词,她还是第一次听魔修当着她的面把这样的词加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很少见的,她从第一眼起就认真留意一个人。
卫朝荣当然不是真的疯子。
他也并不性情暴虐、脾气古怪,之所以那么让魔修畏惧,只是因为他并不是个真正的魔修,却又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他是个真正的魔修。
一介仙修伪装成魔修,在魔域伶仃一身,从筑基挣扎到金丹,甚至瞒过枭岳魔君成为金鹏殿的内门弟子,卫朝荣必须狠,也必须疯。
向前是九死一生,向后是碎骨粉身。
他只能进,不能退。
申少扬或许有那么一招半式像他,可性情神魄真的不像。
本也就是完全搭不上边的两个人。
是她虚妄的联想。
“你觉得另一个过关的会是谁?”她问。
祝灵犀用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前辈和我说话?”
曲砚浓转过头来。
她没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祝灵犀。
这意思已足够明显了。
祝灵犀思忖着,一板一眼地回答:“应该是申少扬,他的剑法非常出色,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个应赛者,他就能拿到过关名额了。”
申少扬方才能一剑击飞第三人,强弱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暗藏的第三人应当是精通气息收敛、暗中潜伏的修士,在正面交手中不占优势,一旦被申少扬这样擅长正面进攻的剑修找到,那就是送分的命。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点了一下头,意味莫名地问,“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个好对手吗?”
祝灵犀感觉说不出的奇怪,裁夺官在比试中途会问应赛者这样的问题吗?
“抱歉,前辈,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祝灵犀神态认真,“我认为至少要有三次以上的交手记录,才能对对手作出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目前我和申少扬只有一次交手,我不能作出评价。”
曲砚浓讶然,挑起眉,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少女符修:像,真是太像了,这副一本正经死犟的样子,简直就是年轻版的夏枕玉。
“我又不要你铁口直断,随便说两句不行吗?”她故意问。
祝灵犀坚定地摇头。
“前辈,没有足够的接触,我是不能对对手做评价的,这是我的原则,没有随便说两句这样的说法。”她还怪诚恳认真的,侃然正色解释,“不是我故意顶撞您,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
这回不是她的错觉。
真的是像绝了。
上清宗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些一板一眼的倔种啊?
曲砚浓因申少扬而消散的兴致,又因祝灵犀而重燃了。
“你是要青鹄令对吧?”她兴致盎然地问,不等祝灵犀回答,又转过身看向始终默默静立在她身后的金丹裁夺官,“给我青鹄令,多谢。”
金丹裁夺官从头到尾没机会插一句嘴,默默掏出青鹄令:虽然全程当了壁画,但仙君对他说“多谢”哎。
那可是五域四溟第一人的“多谢”,全天下有几个人听过啊?
曲砚浓背对着祝灵犀,拈着四枚青鹄令,若有所思。
这个青鹄令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印记,当初她筹办了三次阆风之会,就对这种年轻修士的家家酒丧失了兴趣,在沧海阁留下了一堆带有她灵力印记的空白令牌,就很痛快地走人了。
这些空白令牌由沧海阁根据每一届阆风之会的比试内容而重新炼制,分发给前四的应赛者,成了众所周知的青鹄令。
曲砚浓手里的这四枚青鹄令就是沧海阁根据下一场比试内容而炼制的。
她神识一触青鹄令。
下场比试的地点是……地下王宫。
那犄角旮旯的有什么意思?
既不惊险刺激,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奇境。
曲砚浓挑眉。
她有个更好的主意。
金丹裁夺官垂手站在那里,正在心里琢磨着曲仙君拈着青鹄令在想什么,就看见神容瑰丽的仙君朗然一笑,掌心灵光一闪……
——青鹄令就变了样!
金丹裁夺官瞪大眼睛:怎么怎么怎么,仙君她怎么,她怎么能改青鹄令啊?
哦,青鹄令本来就是她制成的,她当然能改。
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大改特改都行,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可是青鹄令对应的下一场比试,沧海阁都已经筹备好了啊!
“给你。”曲砚浓愉快地微笑,转过身,姿态悠然写意,施施然递一份青鹄令给祝灵犀,“恭喜你进入前四,期待你的更多优秀表现,我们下一轮见。”
祝灵犀不明就里,双手接过青鹄令,认真道谢。
曲砚浓偏头,剩下三份青鹄令又重新塞回金丹裁夺官手里,她微笑,“劳烦你,发给其他三个应赛者吧。”
金丹裁夺官笑容发苦:出来主持一场比试,回去直接发现下场比试地方都换了,他怎么和沧海阁交代啊?
“你只要把青鹄令交给应赛者就可以了。”曲砚浓在船舷便转身,语气淡漠。
金丹裁夺官霍然一惊。
这是曲仙君亲自定的地点,她才是山海域之主,不需要给沧海阁一个交代。
沧海阁从山海域分定的那天起,就是为代行曲仙君的意志而存,曲仙君的意志,就应当、也必须是沧海阁的意志。
只是曲仙君不问世事、袖手尘寰太久,有人忘了。
算算时间,卫芳衡应该已经把修复青穹屏障需要的灵材告知沧海阁了,等她回到知妄宫,大约就该见到沧海阁的阁主了吧?
恰到好处。
“下次见。”曲砚浓在船舷边,朝祝灵犀露出一个缥缈又玄妙的微笑,“我的……半个小师妹。”
祝灵犀一惊。
还没等她细想“半个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望见那道瑰丽神妙的身影融散在天光里,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五域四溟有许多逸闻。
越是蔚然仙风教化之地,越是盛传着奇境传说,有凡夫俗子一局烂柯几度春、少年男女乘鸾登紫府、无门散修机缘悟道白日飞升……
在纷纭杂沓的传说里,知妄宫也成了无限遐想的起源和归宿,少有人敢将奢想直接寄托在高不可攀的曲砚浓仙君身上,可又总是絮絮地生着渴望,于是总会虚构出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平时随仙君居于知妄宫中,三不五时出来游历,机缘巧合赏识了某个小修士,赐下一本功法,飘然鹤去。
山海域中有闲得发慌的修士遍观话本,对此类桥段作出总结:如果知妄宫中真有这么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估计忙得来不及回知妄宫,每天光忙着赏识后辈送功法送灵宝了。
遂成笑谈,人送绰号“散财前辈”。
低阶修士们尽情畅想出来的慈蔼前辈当然是不存在的,但知妄宫里真的有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经常奉仙君之命出门办事的元婴修士。
真实世界里的“散财前辈”,不仅不散财,而且还会对每个想从知妄宫薅羊毛的人横眉冷对。
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就看见卫芳衡抱着胳膊坐在桌边,对着对面的青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仙君,您回来了。”青年率先起身,瞥了卫芳衡一眼,露出无奈的笑容,“您可得帮我评评理,前两天卫师姐来到沧海阁,说是奉您之命来召,我原本还在处理阁中要务,一听这话,立刻就放下冗务,跟着卫师姐来知妄宫,一路上也没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可偏偏卫师姐就是对我横眉冷对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卫芳衡本来还冷脸坐着,听他这么说,气得一瞪眼,简直匪夷所思:沧海阁在此人麾下大肆贪昧,他这个做阁主的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主谋。
一边挖着仙君的墙角,一边居然还能在仙君面前若无其事地说笑——他居然还好意思告状?
“戚长羽,你少在仙君面前搬弄是非。”卫芳衡语气冷淡。
她终归还是点到即止,忍住不去戳破戚长羽的虚伪面孔。
倒也不是怕被戚长羽发现端倪,卫芳衡这一路上的态度半点不遮掩,根本不怕戚长羽揣测——就算戚长羽意识到仙君已经发现沧海阁的龌龊事,他又能怎么样?他除了暗地里辗转反侧惶惶不安,根本无计可施!
卫芳衡只是要留神,在仙君打算舍弃沧海阁之前,她最好不要直接把事情点破,免得仙君因为她的失误而不得不提前换掉沧海阁。
戚长羽好似压根没看明白她的横眉冷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模样,“仙君,我真的没得罪她。”
曲砚浓支颐望他。
即使以曲砚浓的挑剔眼光,戚长羽也仍属第一流的姿仪,他是个很清俊韶秀的青年,笑容真诚纯澈,很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也从不故作姿态,看起来干净清爽。
不知情者大约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和易可亲的青年,居然就是大权在握的沧海阁阁主。
曲砚浓不过问俗事,如果说她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那么戚长羽就能算作是这片界域的世俗之君。
“嗯。”她随意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对戚长羽的回应,没有询问卫芳衡怎么回事,也没有调解两个下属,把“敷衍”两个字上演得漫不经心。
一个“嗯”字,就是她的全部回应。
戚长羽的嘴唇很短暂地抿起。
这就是曲仙君,这就是曲砚浓,永远漠然无谓,她不会对任何事、任何人上心,因为她根本就是个无情人。
被世人景仰的曲仙君、被尊为当世完人的曲仙君、无心权欲的曲仙君,是这世上最冷血无情、眼高于顶的怪物!
“叫你过来有两件事。”曲砚浓指节轻叩扶手,简短地吩咐,“青穹屏障破了个缺口,你准备好灵材。”
这是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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