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溪心里发软,却没让他再吃白糖糕,一来放久了不新鲜,二来入了夜甜食不好克化。哄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五谷粥,漱了口,怕他积食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等睡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沐清溪躺在床上,客儿在她身边打着小呼噜,秀气的鼻尖儿随着呼吸的节奏一张一翕,睡得又甜又香,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睡梦里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她却不知怎么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上辈子的事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上演,一会儿是祖母那长满了皱褶的脸怒声指责她毁坏家声,一会儿是沐驰和徐氏阴谋得逞的阴险笑容,一会儿是记忆里洗不去的鞭子声、辱骂声、鄙夷的目光,还有小腹上身体撕裂般的痛,鲜血流个不停,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浸在了里头……
怕吵到客儿,她连翻身都不敢,只能看着窗外的月光挨着,及至天明才艰难地阖上眼。只是,还没睡沉,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一声嘹亮的问询声,在沉静的暗夜里格外刺耳。
“可是沐家二小姐居处?”
第5章 前事
江南沐氏乃当朝大族,先祖可以追溯到周朝姬姓。东周以降,历经春秋之盛,战国之衰,秦汉之间一度式微,及至两晋复又盛极一时。其辉煌时期,曾有“举朝半壁皆沐姓”的说法。前唐废九品中正制而以科举取士,寒门与世族并称朝堂,此后方才渐渐低调下来。
百年世族繁衍之下,家族中人口众多,关系复杂,恰如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沐清溪所在的越州沐氏也不过是其中稍稍粗些的一支根须罢了。
越州沐氏如今共有五房,沐清溪这一支是四房,早在沐清溪的祖父沐伦年少时便已分家。沐氏一族耕读起家,到了沐伦这里却偏偏另辟蹊径走了军中的路子。当年国朝初定,蛮夷生乱,沐伦年纪轻轻上了战场,从最底层的小兵卒做起,一路靠着军功累封至安远侯,成为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凭借一己之力挣下爵位的世家子弟。
沐伦少年征战沙场,落下病根,年过四旬便早早去了,沐清溪之父沐骏承袭爵位,继承乃父之志,驰骋疆场,北拒夷狄,立下汗马功劳,只可惜安国公的爵位尚未落到实处便英年早逝。
按大梁律,爵位父死子继,然而,当时沐骏之子沐清泉失踪,生死不知,沐清泉之子沐含章尚在襁褓之中,不满六岁则不能承爵。
沐伦有子三人,嫡长子沐骏和三子沐骕均为正妻庞氏所出,二子沐驰为庶出。按理说,兄长无嗣可继承爵位,这爵位便该由嫡亲的弟弟沐骕继承,可偏偏沐骕年少时不慎跌入冰湖之中,双足冻伤,不良于行,大梁律身有残疾者不能入朝不可承爵。沐家无人可承爵,这爵位便只能被皇家收回。
庞老夫人连夜入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当时身为三朝帝师的殿阁大学士柳开出面求情。当今陛下宅心仁厚,念及沐家遭逢大丧,沐骏和沐清泉又是为国捐躯,遂法外开恩,破格允许沐驰继承爵位。因是庶子承爵,位降一级,仍为安远侯。
事后,安远侯沐驰为表孝心,请了沐氏族老出面,开祠堂把自己记到庞老夫人名下,摇身一变成为了庞老夫人的“亲”儿子。
沐驰膝下三子两女,长女如今年方十四,序齿犹在沐清溪之前。沐家二小姐这个称呼也只有那府上的人才会喊,送信的人是哪里来的问都不必问。
沐清溪看着手里的信迟迟不语。
锦绣见她面色不好,端了盏茶上前询问:“小姐,信上怎么说?”
沐清溪看她一眼,神色淡淡,随手把信递给她,“看看吧。”
锦绣见她神情心里一突,直觉认为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与那府上沾边的,从来就没什么好事。她接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越看越是疑惑,只因信上通篇都是场面话的问候之语,说什么老夫人想念孙女和曾孙了,想接她们回京长住,落款人是二老爷的夫人徐氏。
“小姐,这是何意?”锦绣不解地问道,她记得当年小姐决定扶灵返乡久居乡下的时候徐氏可是高兴地跟朵花似的,怎么现在改了主意要把人接回去,“真是老夫人的意思?”
沐清溪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娴静的目光落在青玉色的茶盏上,翠绿的纹路沿着淡青色的瓷底展开,左右突围变成了一副雨过天青图。
“锦绣,守孝三年已过,我快要十五岁了。”她淡淡地说道。
锦绣一愣,下意识地就想说十五岁怎么了,只是话到嘴边,脑子里一清,顿时明白过来,“岂有此理!”女子十五及笄便可谈婚论嫁,这时候来信接小姐回去,无非就是想拿捏小姐的婚事,可恨!
“老夫人尚在,小姐的婚事哪容得她插手,徐氏当自己是什么东西!”锦绣气愤地说道。
沐清溪眼底一黯,上辈子自己的婚事不就是任凭徐氏拿捏的么,她不同意又怎么样,徐氏使出那种下流手段,又以客儿的性命和前程相逼,她不答应又能怎么样?祖母老了,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精力来管他们?
一想到这,那种暗无天日的窒息感便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沐清溪扯扯嘴角试图露出个笑容,可努力了半天还是做不到,以至于当她开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笑一点都不搭边,仿佛蕴含着极深重的苦难,更像是哭。
“小姐?”锦绣不安地看着她。
沐清溪摇摇头,长出了口气,再开口时眼底多了几分憎恶,“我没事,你也别着急,我如今还小,哪怕老夫人顾不上也断没有现在就定下人家的说法,咱们家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断不会任她摆布的。”
沐清溪当年执意扶灵返乡,结庐而居守孝三年,一是为了保住锦绣她们,前世父母去世之后,徐氏接管沐府,首先便是将从前母亲身边的人都打发了,锦绣她们也未能幸免,后来她出逃之后遇见府里放出来的丫鬟,才得知徐氏随便把她们配了人,且都是些极上不得台面的,珠玑更是被折磨致死。锦绣、琉璃和珠玑自小跟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沐府房里的大丫鬟便是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未必比得上,徐氏竟将她们卖给贩夫走卒甚至是勾栏院里的龟公,其心何其歹毒!这辈子她自然不能再让她们吃苦。
二来,上辈子她着实年幼,一夕家破人亡,浑浑噩噩。之后又被徐氏百般虐待,根本不曾好好在父母灵前尽孝,回到越中既可以全了她的心愿,又能暂时避开危险理清一些事情,为将来做打算。这三年她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祖母是指望不上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不想重蹈覆辙,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事绝不能让徐氏插手。
什么叫祖母顾不上?小姐这意思是说老夫人根本不会阻拦徐氏吗?锦绣皱着眉,小姐怎么说也是沐家的嫡长女,老夫人怎么会任由徐氏乱来?不过想想小姐在族中艰难至此老夫人也不曾说过什么,锦绣先时还觉得是徐氏从中作梗,现在却只觉得心中冰凉。
沐清溪苦笑着摇头,锦绣竟还心存幻想,“老夫人又怎么样?当年刘嬷嬷那事儿,证据和证人都送到她眼前了,她是怎么处置的?”
若说方才只是心冷,想起这话便是寒霜一片了。刘妈妈那事之前,小姐何尝不是对老夫人满心濡慕,可自那之后,“祖母”就变成了“老夫人”,她可真是傻了。
“还是要早作打算,女孩儿家的婚事就等同于再投一次胎,后半辈子是好是坏全看投的人家好不好。依着徐氏的为人手段,非但不会为小姐着想,怕只会把小姐往火坑里推。”锦绣无不担心地说道,在她眼里,沐清溪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怕开了酒铺也只是恰好得了那几张酿酒的方子。遇上自己的婚姻大事,能有什么办法?
沐清溪听得好笑,心里却暖暖的。上辈子若是锦绣不曾离开,她一定会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吧。不过,还好她没跟着自己,想起上辈子留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只要不是徐氏的人,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了?
“我竟不知锦绣姐姐还懂得这么多,姐姐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早想着给自己寻个好人家‘投胎’去了?”沐清溪笑嘻嘻地打趣道。
锦绣顿时羞红了脸,恼道:“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这还不是担心你!”
沐清溪顽皮心起,故意回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姐便是起了心思又怎么样?我还能拦着不成?我看白璧就挺好的……哎呀!”
话未说完,锦绣已是恼得挠她咯吱窝去了。沐清溪本能地身子一颤,抗拒感刚起立刻又被压了下去,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皮肤白皙又清薄,素来触痒不禁,一笑一喘,没一会儿便霞飞双颊,端的是花枝乱颤宛若梨花带雨。
“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好姐姐!”沐清溪只好一边躲一边告饶。
锦绣也是故意逗她,此时见她鬓云微乱,香腮度雪,恰似春日里卧晓的蔷薇花,柔弱而娇艳,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自家小姐实在是生得好,也不知将来哪家的公子哥儿有这福气。
“还不过来,我给你梳梳头。”
沐清溪见她气消了,便笑嘻嘻地坐过去,镜子里映出个娇俏秀美的人影。杏眼生晕,腮带胭脂,一双水眸眼角还存着点晶莹,一副春水才醒的样子。活了两世,竟然还跟个孩子似的与锦绣闹做一团,沐清溪忍不住羞红了脸。
锦绣不知她心里所想,想着待会儿不出门,便拿起篦梳将锦缎般的长发理顺,松松挽了个纂儿,露出莹润饱满的额头和烟笼柳叶的黛眉,发间不加钗环,只以时下长着的一种指甲大小的小红果子点缀,清清爽爽又带点孩子气的俏皮。
“小姐,送信的人说是等回音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流沄站在外间里问,
锦绣刚下去的火气登时又蹿了上来,“他一个奴才哪来的胆子跟主子催话?这是哪家教出来的规矩!让他等着!”
锦绣不生气则已,一生气那就是个炮仗,得谁炸谁。流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递了个话竟然招来一顿骂,缩了缩脑袋小小声地嘟囔:“也不是我要问的。”
“你还说!”
沐清溪觉得流云可怜,忍不住为他辩解:“可不就是那府里教出来的么,你跟流沄置什么气?”
见锦绣还瞪她,连忙住了嘴。锦绣于她亦姐亦母,真生气起来,她也怕啊。
打发走了流沄,主仆俩又说了会话,锦绣便去准备早膳,沐清溪则去叫醒客儿。
白嫩嫩的小团子躺在厚墩墩的冬褥子上睡的正香,沐清溪又是捏鼻子又是挠脚心,好不容易把人叫醒,又任他在床铺间滚了好几个来回才肯起。
早膳是锦绣早起做的,琉璃和珠玑不在,只做了简单的稻花香米百合粥,白灼小青菜,灌汤水晶饺,外加两样小点心。小家里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早膳,日头已经高了,沐清溪这才想起来打发了送信的下人,只说她知道了。
信是接了,走不走,什么时候走却是她说了算。何况,既是派了人来请她回京,来的人在族中落脚是个什么章程?既然要请,便该亲自走到她面前好好请,不然倒像是她多急着回京似的。
如是过去几日,沐清溪每日带着客儿打打闹闹,逗他说话。一边又跟锦绣商讨这边的生意如何处置,她要走了,以后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自然也要跟着她走的。
这间酒铺不大,也是她三年的心血,坛装的酒好说,卖给几家合作的酒楼便是。她造酒的时间短,便没取那些需要长时间发酵的粮食酒,大多都是短时间即可饮用的果酒一类,虽然取巧,贵在新奇,倒比粮食酒更吸引人。
只是,这边地窖里还存着不少酒曲,带走的话怕是有些麻烦,不带走便要想想怎么处理。酿酒之法重在酒曲,若是把这些酒曲都卖出去,便等于是将酿酒方子送出去一多半,要给谁还得仔细斟酌。
夜幕低垂,弦月未出,唯有几颗星子点缀在浩瀚的天空中。乡间的夜晚静的出奇,若是夏天还有鸟鸣虫语,冬末春初,连麻雀都懒怠动了。风过林梢,呜呜咽咽地唱着,平添了几分萧瑟。
沐家这小院子背靠兰溪河,春初山上的积雪化了,夜里便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河水鲜甜甘冽,酿酒泡茶都使得。
晚膳后,锦绣留在屋子收拾,沐清溪带着客儿在院子里消食。客儿中毒以后身子骨弱,沐清溪曾经尝试过为他诊治,但是她学医的时间太短,自己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若是一针用错,说不定还要危及性命,只好先把前世从大和尚那里学到的五禽戏教给他,天天带着他做上几遍,疏通筋络,强身健体。
一大一小此时正做到“猴”,大的古灵精怪,小的乖巧可爱,乍一看到真有几分猴样,映着身后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煞是温馨。用珠玑的话说——若是再配上两根香蕉几个桃子,年节里的猴戏就不用另外张罗了。
“手臂伸出去,对,再伸长点。”沐清溪看着小侄儿的短胳膊短腿心里狂笑,面上还要一本正经地指点,也是忍得辛苦。
“嘿——”客儿眨着大眼睛乖乖照做,还学着沐清溪的样子嘿嘿哈哈的,颇像那么回事。“姑娘,短,不够!”伸得不能再伸了,客儿一着急,白嫩嫩的小脸又皱成了小包子。
沐清溪刚要说这样就行了,忽听得院墙边一阵响动,那声音有些古怪,听起来不像是虫兽窸窸窣窣,倒像是重物落地,“砰——”地一声。
客儿扯了扯沐清溪的衣襟,仰头看着她,指着那边的院墙软软糯糯地吐出两个字:“影影。”
沐清溪登时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把客儿拦在身后,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流沄被她打发了去县城,把琉璃和珠玑换回来。沐府的人大概这几天就该过来了,再晚便要出正月,她等得他们就不一定了。眼下院子里只有她和客儿还有屋子里的锦绣,万一有什么宵小之徒……沐清溪不敢想。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沐驰和徐氏派来的杀手,扶灵返乡的归程中,那夫妻俩可是真做过这样的事的,只不过全被老夫人暗中派下的人拦住了。后来回了族中不方便下手,才改了主意从客儿的奶娘身上下毒。确定了客儿中毒,脑子受损以后那边才消停了。
以休养清静为名,沐家小院子算是离群索居,离得最近的张嫂子家也有百多步路,原是为了防止他人窥探,可是现在她无比后悔。
半晌无声,手心里汗津津的,沐清溪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在这时,客儿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明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那边小小声地说道:“人,看。”
客儿说的是:有人,过去看看。沐清溪犹疑不定,她甚至没来得及深想客儿为什么这么肯定是个人。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野兽翻过院墙闯了进来——野兽会这么安静吗?
“嗯哼——”
一声轻响,极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沐清溪听得清清楚楚,那里确实是个人无疑。
什么人?为什么会闯进她的家里?
她牵紧了客儿的手,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朝院墙边走去。一步一步,离得近了,鼻尖儿突然嗅到一丝血腥味儿,极轻极淡。可是前世沐清溪对于血的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已经不习惯再闻到这种味道了,胸中一阵气闷,恶心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客儿只觉得握着自己的小手的突然用了力,虽然不疼,但是不舒服,遂不自觉地挣了挣。沐清溪察觉,回过神来连忙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稳了稳心神,心里紧绷着的那根线松了一息——既然受伤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越是靠近,血腥气愈加浓重,这才想起带着客儿不太妥当,她真是吓糊涂了。
“姑娘?”客儿见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有疑惑,有不解,唯独没有害怕和惶恐。客儿以前跟着她见过受伤的牛羊,是不怕血的。但是她还是不放心,犹疑一瞬,立刻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到门边放下。
“客儿乖乖,去告诉锦绣姨姨。”说罢摸了摸他的头。
客儿眨眨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告诉姨姨。”转身便跑进了内室。
若是有什么事,她可以先挡一会儿,锦绣会明白的。沐清溪长出一口气,这才又折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