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怎么想的来着?
盘子里哪有自己种的好吃?
大哥沐清泉当时已经跟着爹爹习武,他身形颀长,身手敏捷利落,一个纵身起落,再见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串紫绿相间的葡萄。她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颗随便一擦就往嘴里塞,入口的酸味蔓延至鼻头,酸的她眼泪直掉。爹爹一边急慌慌地给她擦眼泪,一边哭笑不得地教训“以后还吃不吃了?”
她总是会说“不吃了”,却在下一次葡萄成熟的时候依然揪着哥哥的衣襟闹着要他摘葡萄。年年都被酸倒了牙,年年都说不会再吃,可每到葡萄成熟的季节,她总还会忍不住流口水。爹娘便在一旁看着她和哥哥瞎闹,眼里的温柔仿佛能融化整个夏天的炎热……
连廊通往后面的主院凝晖堂,是沐骏和杜氏日常起居的地方。左边的小院名为歇梦楼,是夫妻俩专门为沐清溪起的绣楼。因着女孩儿在家的时日只有那么十几年,北方世家大多都没了这一传统,女孩儿家住在独立的小院里,杜家却是一直保留着这个习俗,杜氏跟沐骏商量也为女儿准备了一座。绣楼题名歇梦楼,寓意“歇一枕酣梦”,夫妻俩希望女儿在家中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成长。
后来的时候沐清溪才觉得,那绣楼的名字就像是一句谶语。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不就是像一梦沉酣么,待到梦醒了,爹娘没了,大哥大嫂没了,曾经美好的家支离破碎……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沐清溪一步步走过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路,这院子她前世今生住了十五年,今生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匆匆离去,而今归来就像是见了阔别数年的亲人,久别重逢,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晦涩难明。
“小姐,这里哪是打扫过的样子!”珠玑和琉璃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抱怨道。
这里很大,也很空,满院子除了他们主仆几个再没有其他人,引路过来的下人只到了院落大门口便告退。沐清溪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一路边走边怀念,什么都没说,身边的人却都憋不住了。锦绣稳重,只是皱着眉看着蒙着厚厚灰尘的院子,琉璃和珠玑却是抱怨出口。
“二夫人太过分了!”珠玑愤愤地说道。
明明说了会打扫清辉院以待小姐回来,可这哪里是打扫过的样子!这么厚的一层灰,恐怕自从他们离开以后就没人打理过了。如今既不派人打扫,也没有安排丫鬟婆子,难道是要让她们小姐自己动手不成!
春棠和春雁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杜欣把她们俩给了沐清溪,沐清溪现在就是她们的主子,主子不发话,她们也不好开口。可是,这沐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这也没什么,等等看吧,一会儿就该有人来了。”沐清溪回头笑着说了一句,她没有先去绣楼,而是打开了凝晖堂正房的门。紫檀木的雕花木门三年不曾有人打扫,甫一开就有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四处飞溅,沐清溪的衣衫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污物。
锦绣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但是看着沐清溪这样不经心,都急忙上前阻拦。
春棠和春雁上前替她开门,锦绣也在一旁劝,“小姐,这里灰尘太大,您还是先在外边歇一会儿,奴婢们打扫干净了您再进来。”初回府中的感伤早就被满院的灰尘掩住了。
沐清溪摇摇头,“我没那么娇气,只是想看看爹娘以前住的地方。这院子你们不必打扫,会有人来打扫的。”说罢便当先一步走到了室内。
锦绣几个还是不明白,不过见她说得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
进了正厅四下里打量,不出所料的,屋子里干干净净,除了桌子、椅子、多宝阁等空架子还在,其他的什么都没了。就连挂在正屋中央的那副郭奉孝的“天地君亲师”图也不见了踪影。
沐清溪早有准备,锦绣几个人却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指着空荡荡的屋子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架子上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说完,锦绣就觉得自己问了笨问题。老爷夫人去了以后,是徐氏掌家,这院子自然也是由徐氏打理的,就然如此,屋子里的东西去了哪还用问么,肯定是被徐氏收走了!
饶是知道二夫人徐氏的刻薄,锦绣几个也还是不敢置信。而第一次来侯府的春棠和春雁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她们在怀宁侯府上当差,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
府中的主子去世,当家主母自然是有权处置遗留下来的东西的,但前提是这一房没了人。而现在,大房沐清溪还在,客儿也在,徐氏越俎代庖处置了大房的东西不说,甚至还把大房搬了个干干净净,这种事放在哪家都是天大的丑闻,偏偏徐氏做得这么肆无忌惮,甚至就算沐清溪回来了也不屑做一点遮掩。
真不知道是有恃无恐还是无知无畏!
“没什么,她怎么拿走的,我叫她怎么拿回来,还要让她哭着求我收回来。”沐清溪早就知道,故而面上并没有什么愤怒或者委屈。上辈子徐氏可是当着她的面搬空了清辉院,那时她都忍下来了,又怎么会受不了眼前的景象,不过心里也觉得不太舒服罢了。
这样淡然的神色落到几个丫鬟眼里反而觉得她是心中难过又强忍住不肯说,个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沐清溪觉得好笑又熨帖,刚要开口,外面却响起了人声,“二小姐在吗?”
“看,人来了吧。”沐清溪笑着朝锦绣几个说道,让人进了屋子,屋子里满是灰尘,也没个坐的地方,沐清溪就站在正中央,看着徐氏身边的徐嬷嬷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见过二小姐。”徐嬷嬷打量了沐清溪一遍才开口,那目光就那么直晃晃得落在沐清溪身上,十分不客气,“老奴是夫人身边的徐嬷嬷,替夫人传个话。”
沐清溪看向徐嬷嬷,没出声,等着听她传什么话。同时心下有点囧囧,她之前才对姨母说过,沐家除了张嬷嬷没人敢自称“老奴”了,她是真以为就庞氏身边的几个嬷嬷有这个胆子和待遇,没想到还真不是。当日这话在场的几个丫鬟,尤其是春棠和春雨都是知道的,如今这徐嬷嬷一口一个“老奴”,让她有种自己被自己甩了一巴掌的错觉。
徐嬷嬷心中不愉,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自从徐氏掌家,她在府里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从上到下的几位主子都对她客客气气,即便是夫人的长子也唤她一声“徐嬷嬷”。先前在怀宁侯府她跟沐清溪没有单独接触,看沐清溪傲气的样子只以为是因为有杜夫人撑腰,如今进了安远侯府竟然还这样。
心里不痛快,面上就带出了几分,“夫人体恤二小姐舟车劳顿,便免了二小姐今日的请安。另外,老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二小姐也不必去打扰了。”
沐清溪看着徐嬷嬷,目光清亮而清澈,徐嬷嬷却不知怎么的觉得心头一阵发凉。
“徐嬷嬷口中的夫人是指谁?”她眨眨眼问道。
徐嬷嬷万没想到她这么睁着眼说瞎话,顿时一口气被哽在喉咙里。
在怀宁侯府上见过,刚刚进府的时候也见过,这位二小姐现在居然来问她,她的主子是谁!
第049章 打扫
徐嬷嬷忍了忍才答道:“老奴是二夫人身边的,方才还在府中见过,二小姐怕是忘了。”
沐清溪淡笑不语,锦绣上前一步应声说道:“嬷嬷这话可说的不对,方才小姐忙着照应二夫人和老夫人,哪里有精力去注意嬷嬷。虽是在自家府里,可我们小姐初初回府自然是不熟悉的,嬷嬷以后见了主子还是先自报家门的好。”
徐嬷嬷面色不变,心里却恼得很。锦绣这话分明就是指责她一个奴才妄自尊大,主子眼里哪里看得到她!
她是徐氏的陪嫁婆子,在府里服侍了十几年,沐清溪小时候又不是不认识她,就算是刚回府一时忘了,难道猜还猜不出来?这是故意让丫鬟给她难堪呢!自从徐氏掌家以来,谁见了她不是三分巴结七分恭敬,如今竟让个丫头片子教训了!
沐清溪就是个纸老虎花架子,如今没了杜欣在居然还敢这样张狂!
“谢谢二婶体恤,劳烦嬷嬷来走这一趟,还是姑母想得周到。我这里正缺人手呢,嬷嬷既然来了就帮我收拾收拾这院子吧。”沐清溪不等徐嬷嬷开口,就笑着把人留下了。
“天色不早,还请嬷嬷快着些打扫,不然一会儿少不了要去祖母那里借住了。”
徐嬷嬷登时脸色一变,沐清溪这意思是让她带着人打扫,否则就要闹到老夫人跟前。看看门窗上积淀的灰尘,再想想清辉院有多大,徐嬷嬷立刻就要拒绝。
可沐清溪既然打定了主意,哪里会让她拒绝?
“嬷嬷放心,二婶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嬷嬷若是觉得人手不够,我让人去双鹤堂回禀一声,让祖母派几个人过来帮着嬷嬷。”沐清溪笑吟吟地说道。
“琉璃,你去二婶那代我道声谢,就说侄女多谢二婶派了徐嬷嬷来帮着打扫。珠玑,你去……”
“二小姐!”徐嬷嬷忽然出声打断。
不能让沐清溪去找老夫人!
沐清溪疑惑地看过去,“嬷嬷有何话说?可是担心二婶怪罪?您放心,二婶特地把您派过来,想必就是知道我这里人手不够,不会怪罪的。”
“不、不是,”徐嬷嬷勉强扯出个笑,“这点小事,二夫人哪里会怪罪。二小姐不用去打搅老夫人了,老奴会安排人打扫的。”
清辉院里是徐氏一手安排的,当年那些物件儿也是被徐氏收走了。沐骏和杜氏死后,老夫人再也没来过清辉院,连问都没问过,所以徐氏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作为。若是这时候老夫人派人过来,那么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了。便是眼下这个脏兮兮死气沉沉的院子也不该叫老夫人知晓!
谁知沐清溪却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嬷嬷年纪大了,我也不忍心只让你们几个做。我身边这些,”她看了看锦绣等人,“都是不顶事儿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怕是帮不了嬷嬷。这么大的院子嬷嬷三个人哪里收拾的完?”
何况,她才不信徐氏的话,今儿若是她听了晚上不去双鹤堂请安,明儿一早徐氏就能去老夫人面前告状,说她不敬祖母。
这种手段她前世就见多了,吃了几次亏才学乖了。
徐嬷嬷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沐清溪竟然想让她亲自打扫,只让他们三个人打扫!且不说她多少年没干过洒扫的粗活,这么大的院子,怎么可能!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她就不信在乡下住了三年的丫鬟会那么娇贵!
“珠玑,你去祖母跟前,就说我这当孙女的给她带了些玩意儿回来,先前怕送回来被人丢出去,如今人到府里了,想着请她过来坐坐说说话,也表表心意。另外,我这院子里人手不够,还请她赏我几个丫鬟婆子使唤。”
沐清溪不等徐嬷嬷回答又吩咐珠玑,珠玑之前给徐氏吃过暗亏,她担心徐氏给她小鞋穿,所以特地把珠玑派去老夫人那儿。
至于这“被人丢出去”说的是怎么回事,徐嬷嬷心知肚明,越是这样越不好开口插嘴。
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事情闹到老夫人跟前,夫人刚刚才吃了一顿挂落,若是这事被老夫人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二小姐!您……”徐嬷嬷想要阻拦。
沐清溪拉着她拍了拍她的手,笑得一脸和善,“嬷嬷别担心,锦绣,你带嬷嬷过去,把该打扫的地方指给嬷嬷看。春棠春雁,你们就在一边学着,等学会了咱们以后就不用麻烦二婶身边的人了。”
小姐这是让她们站在一旁监督呢,锦绣、春棠和春雁心底暗笑,面上还是一脸谦虚地恭声应是。
徐嬷嬷被四双眼睛齐刷刷看着,骑虎难下。她在沐清溪面前总是觉得不自觉矮了一头,一点也拿不出面对下人的那种气势来,只能被牵着鼻子走。眼见得琉璃和珠玑出了院子,剩下的四个人含笑看着她,局面已经难以挽回,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心中只能祈求夫人接到信儿千万要稳住,别又被沐清溪给套住了。
主仆五人寻了个宽敞处,锦绣铺了软垫给沐清溪和客儿坐下。
“小姐,咱们就这么等着?老夫人会来吗?”春棠问道,非但不觉得忧心,反而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看得春雁直摇头,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克制些。
春棠浑不在意,察觉到春燕的动作没住口不说,还反过来问她:“春雁,你别拉我!”
沐清溪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不禁含了丝笑,春棠性子活泼也直接,春雁稳重,又觉得是刚进安远侯府,小心翼翼不肯多加置喙。两人都是好的,只不过春棠已经一心把她当成了主子,春雁还有些犹疑,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好心提醒不成反被埋怨,春雁瞪了春棠一眼不理她。
“你们看着就是,说了不会让你们受累,放心就是。”沐清溪笑着答道。
春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并不是怕受累,身为下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小姐误会了没什么,有人能帮忙把活儿干了那可是好事!
于是欢快地答道:“奴婢听小姐的!”说罢还顺手从箱笼里取出一碟花生酥递给客儿和沐清溪吃。
这些点心都是临来前杜欣准备的,沐清溪看着没心没肺的春棠哭笑不得,这性子和珠玑还真像。只是到底也没吃,若是让老夫人进来看到她在这跟丫鬟们谈天说笑吃点心,那可就演不下去喽。
木槿堂。
琉璃把沐清溪交代的话说完,不等徐氏反应过来就告辞退了出去,这也是沐清溪暗地里交代她的,说什么也不能被徐氏扣住。
坐在上首的徐氏等人走了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气得脸色发红,抖着手让人去把琉璃拦下来。可是琉璃早就跑没了影儿,哪里找去。
“这个臭丫头真是反了天了!”徐氏怒声骂道。
一边伺候的梧桐连忙上前为她顺气,“夫人您先别气,二小姐刚回府里还没想明白呢,您多‘提点几次’就好了。现在还是先派人去把嬷嬷请回来吧。”
“请什么请!”徐氏一把拂开梧桐,“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竟让个丫头片子给扣住,真是没用!”
梧桐侍立一旁,待她骂了一会儿消气了才又劝道:“嬷嬷年纪大了,一时想不到也是常事,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徐嬷嬷到底是咱们院子里的,二小姐这么做可是拂了您的脸面,还是让人去唤她回来吧。”
徐氏想了想,一边恼恨徐嬷嬷办事不力,一边也明白梧桐说的有理,“这还用得着你说!”她冷哼了一声,便又唤人过来,“你们去清辉院把徐嬷嬷带回来,也别空着手去,厨房里有的是馊水泔饭,多带些,让咱们这位二小姐好好‘清醒清醒’!”
下人领命而去,徐氏这才觉得心气顺了几分。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怪,原还想着先晾她几天,既然沐清溪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她也就不客气了!
听闻老夫人到了,沐清溪忙带着人到门前迎接。
清辉院的大门没关,四敞大亮的,沐庞氏看到斑驳的院门就先皱了皱眉头。
怎么如此破败?
这院子是长子住过的地方,长子英年早逝撇下偌大的侯府一直是她心底的一道疤,杜氏又出了那样的事。这些年来她刻意回避,极少踏足清辉院,今日本也是不想来的。可是,琉璃来请的时候沐清溪抱着牌位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忽然清晰了起来,她一时触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出了双鹤堂。
既然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何况她也想看看这个孙女想做什么。
看到斑驳的院门的时候,沐庞氏就先皱了皱眉。这几年家里交给徐氏打理,怎么清辉院如此破败都不知道修缮?
等到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萧条衰败处处积了灰尘甚至还有蛛网的院子,登时让沐庞氏心火“噌”地一下起来了!这哪里是不知道修缮,分明是从来没打理过,怪不得沐清溪要请她过来!
“见过祖母,”沐清溪带着客儿在门口迎接,因为母亲的牌位,她心里恨极了老夫人,可是面上却不肯带出一星半点,客儿还要倚仗这位曾祖母,她不能做的太过。
后面的下人顺手掩住了院门。
“祖母来得正好,孙女正等您呢。孙女几年没回家,想不到回来险些不认识了。您老应该也许久没来过了吧,今日咱们祖孙俩不妨旧地重游叙叙话,孙女可是有一肚子悄悄话想跟您说呢!”沐清溪笑嘻嘻地挽住沐庞氏的手臂,仿佛浑不在意眼前的一切似的,引着她往凝晖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