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下人们当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老夫人威信再重,毕竟年事已高,还能当几年家?这府里以后终归还是夫人说了算啊!
这些仆婢初时还有犹疑,可是三年来早已习惯了徐氏的吩咐,犹疑过后还是遵从命令走向老夫人和沐清溪。
沐庞氏被气得大喘气,手指着徐氏抖得越来越厉害,沐清溪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安抚。她看了一眼珠玑刚才站着的地方,心里倒是没怎么害怕。
“等等!”沐清溪出声。
徐氏面色不善地看着她,“贱蹄子你还有什么话说?”看沐清溪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蝼蚁。
沐清溪淡淡地说道:“二婶,老夫人可是您的婆婆,您这样倚势挟持自己的婆婆,可是犯了七出之罪,更是大不孝,就不怕传出去被人戳脊梁骨?”
徐氏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笑呵呵地说道:“这个就不劳烦你这个贱丫头操心,我哪里挟持婆婆了?不过是看娘身体不适,所以请您好好休息,这是儿媳妇孝敬您呢,是吧,娘?”后一句是对沐庞氏说的。
沐庞氏大喘着气看着徐氏,几乎是被气得双目喷火,“你这个毒妇!”
“娘,您也别怪儿媳,您年纪大了,儿媳身为侯爷夫人自然该管着家里这一摊子事,就不劳烦您老操心,您还是好生在院子里歇着吧。”
这话是嫌她多管闲事了!沐庞氏又恨又怒,这个商贾贱妇,竟然还有脸自称侯夫人,也不想想沐驰这侯爷爵位是怎么得来的!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老夫人回双鹤堂!”徐氏催促一声,她早就不想忍受这老刁妇了,整日里装模作样指手画脚,一副看不起她的样子。看不起又怎么样?现在她才是侯爷夫人,是名正言顺的侯府主子,就算是老夫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她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徐氏觉得畅快极了,要不是沐驰一直劝她忍着忍着,她早就要撕破脸,今儿要是再忍下去,她连管家权都要没了!
沐庞氏惊惧地看着身边的丫鬟,除了“紫”字辈的几个还护在身边,其他竟然大多犹豫着后退,退到了徐氏那一边,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枉她自诩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被商贾贱妇给糊弄了!
“住手!”
院门口忽然涌过来大批人,将徐氏和她身边的人团团围住,而声音的主人——孙管家则是快步走到老夫人跟前请罪。
“奴才来迟,让老夫人受惊了。”
沐清溪坐在双鹤堂暖阁里间的软榻上,怀里团成一团的客儿睡的正香。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小团子已经耐不住困劲儿,小小年纪就要跟着她看这些糟心事,沐清溪满心里都觉得对不住他。
隔壁暖阁里,紫叶和紫芦一左一右温声劝慰老夫人,张嬷嬷和紫蝶则去帮着孙管家处理后续的事情。
侯府里面闹出了这样的事,儿媳妇竟敢公然忤逆婆婆,甚至妄图软禁婆婆,传出去那才真真是名声扫地。相比之下,沐清溪之前的那点事真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了。
这种事,就算老夫人再生气也决不允许传到外头去,家丑不可外扬,到底还是要顾及脸面。
清辉院那个样子是没法住的,老夫人便让沐清溪跟着来了双鹤堂。沐清溪一边拍着客儿一边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发现这里跟三年前竟没什么不同,门口还是那个黄花梨木的花架,四角镂雕蔓草纹的装饰,上面放了青釉刻划兰草纹玉壶春瓶,瓶子里依然是三两枝含苞的迎春花,有花无叶,显然是刚摘下来不久。嫩黄色的花苞将绽未绽,圆鼓鼓的,有种娇憨的可爱。
听着隔壁紫叶和紫芦细细地劝慰,沐清溪叹了口气,有些意外事情进展地如此顺利。
其实,方才出了院门察觉到老夫人想要发作徐氏以后她就悄悄给珠玑递了眼色,当时只是为了稳妥,没料到徐氏竟然真有这个胆子。
徐氏和老夫人翻脸,这是她乐意见到的,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是结果喜闻乐见。沐清溪还是想不明白老夫人为什么对她突然转了态度,思索半日也只能归结为可能是睹物思人,触动了她心底所剩不多的那点亲情。但是,沐清溪已经不敢将希望寄托于这点亲情了,能保护她和客儿的,只有他们自己。唯有自己掌握了底牌,才有谈判的资格。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呢?
沐清溪出神地想着,却忽听得隔壁屋子门帘一响,紧接着便传来一道带着泣音的声响。
“祖母!求祖母开恩呐!母亲她不是有心的!”
沐清菀哭得梨花带雨,一进屋子就扑倒在老夫人面前,抱着老夫人的双腿直喊冤。
她其实生的颜色很好,完全是挑了徐氏和沐驰的长处长得。比之沐清溪柔中带韧的美,沐清菀就是弱柳扶风的那一枝纤弱的柳枝儿,娇弱细嫩,特别是哭着的时候更是让人怜爱——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骄纵跋扈的。
沐清菀一听说清辉院里发生的事就懵了一下,得知娘亲被老夫人看管起来,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急忙奔了过来。来的路上她身边的丫鬟彩菱已经前因后果说与她听了,沐清菀也没想到母亲千忍万忍竟然在这个档口上没忍住,心里既是埋怨又是着急。
“祖母,娘亲素日里孝顺您是知道的,但凡您有什么吩咐娘亲什么时候不是有命必从?数九寒天里您生了病卧床不起,还是娘亲衣不解带的伺候,又是亲手抓药煎药,为这手都生了冻疮,年年都犯。娘亲不过是受了小人刺激一时情急,祖母您请开恩啊!”
沐清溪在里屋里听着,心下有点好笑,这个“小人”说的是她?沐清菀说的这件事她还记得的,她八岁的时候老夫人得过一场风寒,卧床不起,其实当时并不严重,几帖药下去就能好。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病的起因在于徐氏和沐驰。
当时沐驰不知从哪里得来个瘦马,在外边养着,徐氏不知怎么知道了信儿闹到老夫人跟前。沐家虽然发迹晚,但是自老太爷那一辈传下来,讲究的就是严于律己,家风清正。瘦马是什么玩意儿,老夫人哪里容得下?徐氏又揪着这个错处话里话外地指责老夫人教子不力治家不严,老夫人既生气沐驰修身不正,更气徐氏胡说八道,一怒之下晕了过去,第二日一早起来就染了风寒。
当时沐清溪的娘亲杜氏还在,本来二房的事杜氏不想插手,更何况还是小叔子房里的事,可是闹到气病了婆婆,杜氏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一面软硬兼施安抚住徐氏,一面请了太医来给老夫人看病。
闹到这个地步,徐氏也觉得心虚,就凭气病了婆婆这一条,老夫人就能让沐驰把她休回家,这才安分下来,天天往老夫人跟前伺候献殷勤。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故意撒气,便让她亲自抓药煎药,日夜伺候。
现在,沐清菀居然还有脸拿这件事来求情。
沐庞氏听了沐清菀的话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脸色更差几分,她只觉得这个徐氏真是从头到尾都惹人生厌,连带对沐清菀的喜爱也淡了几分。
“菀丫头,不是祖母狠心,你母亲做的那些事,便是让你父亲休了她都不为过!”
沐清菀闻言脸色大变,她哪里听不出祖母是动了真怒,父亲一向不敢违逆祖母,哪怕私底下诸多抱怨,可是任何事一旦祖母强硬起来,父亲是没有不遵从的。要是母亲被休弃了……外人会怎么看她,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不行,绝对不行!
“祖母,娘亲她只是一时糊涂,她真不是故意的!这三年来娘亲她操持家中之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沐庞氏听着心头的火又往上窜,功劳苦劳,操持家事,徐氏真是操持的好啊!这个家她已经要一手遮天了!
“祖母就是信错了你娘才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她!”沐庞氏厉声打断了沐清菀,“你也不必再求情了,要不是素日里就对我不满,心有鬼蜮,怎么会胆大包天想要以下犯上,我看你娘是包藏祸心已久!菀姐儿,你娘做的事想必你也是清楚的,至于你有没有参与……”
沐清菀心里“咯噔”一声,祖母这是连她都怀疑上了,她是厌烦祖母的管束不假,也没少跟着娘抱怨,可是这种时候哪能承认,“祖母!菀儿没有!祖母待菀儿疼爱有加,菀儿怎么会恩将仇报!”
沐庞氏看着沐清菀带泪的脸,心里清楚她这话多半是虚话,到底还是没拆穿。怎么说沐清菀也是侯府的长女,再过几日就要及笄说亲,她也不想跟个晚辈计较。但是,徐氏她是决计不肯放过的。
“你先起来,”沐庞氏对沐清菀说道,随后又吩咐身边的人,“把大小姐送回木槿堂去,这几日府里事情多,好生照顾好大小姐,别打扰了。”
这意思就是要暂时将沐清菀看管起来了。
紫叶和紫芦对视一眼,看来老夫人这次是铁了心要对付二夫人。
“祖母!祖母!”别人听出来,沐清菀自然也听得出来,她怎么能坐以待毙?
正巧这时沐清溪掀了帘子进来,沐清菀看到沐清溪顿时双眼放出一抹狠厉的光,挣脱了扶着她的丫鬟就朝着沐清溪扑去。
“呀——”
沐清溪冷不防被扑了个正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连忙上去拉,登时乱作一团,
“都怪你!都怪你!”沐清菀双目发红死死地盯着沐清溪,双手五指呈爪状往沐清溪身上抓。要不是沐清溪回来,娘亲和她都还好好的。自从沐清溪回来,她们娘俩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都怪沐清溪!都是沐清溪这个小贱人搞的鬼!
沐清溪万万没想到横遭此无妄之灾,她是听到老夫人让人把沐清菀送回木槿堂才过来的,谁料早了一步,沐清菀竟还没走,两下里正好遇到。
不过,徐氏自己作死跟她有什么关系,沐清菀是吃错药了不成!
“够了!”沐庞氏怒声喝道。威严的声音震慑力犹在,闹哄哄的场面终于静了一静。
沐庞氏看着一脸狰狞的沐清菀满脸失望和鄙夷,什么样的娘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沐清菀真是像极了徐氏!
“菀丫头,你是要造反吗!”
沐清菀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惊又怕,连忙跪下请罪,“祖母,菀儿不是有心的,菀儿是气急了。”她语无伦次的辩解,余光瞥见沐清溪完好无损地站在一边,以手指着她继续说道,“都是沐清溪,都怪沐清溪啊!要不是她突然间回来,惹得娘亲失了面子,娘亲怎么会那么糊涂!都怪沐清溪,都怪沐清溪啊祖母!”
沐庞氏见她仍旧执迷不悟,忍不住闭起眼摇了摇头,徐氏厌恶沐清溪是真,既然厌恶又何必非要把沐清溪接回京来?这事是徐氏私自为之,就连她也是事发之后才知道,如今出了事就怪到沐清溪头上去,可归根究底,要不是徐氏有错在先,沐清溪哪有机会揪着不放?
“带下去吧。”沐庞氏疲惫地摆摆手,再也不想看沐清菀一眼。
“沐清溪,你这个扫把星!你克死了父母不算还要来谋害我跟我娘!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沐清菀见事无可挽回,临走前还在对着沐清溪破口大骂。
这些话仿佛刀子一般直戳心窝,沐清溪登时脸色煞白。
扫把星……
她忍不住踉跄了一步,紧紧咬住下唇。前世,她们也是这样说她。父母和大哥大嫂都是被她克死的,是她沐清溪命硬,她是个扫把星!
所以,祖母不管不问她认了,徐氏和沐驰苛待她认了,就连婚事被换——她也认了。
谁让她命不好呢?
怀宁侯府,书房。
“爹,您唤儿子前来可是有事?”陈相禹看着书桌后面色肃然的父亲疑惑地问道,后天就是春闱,父亲早先就吩咐过不许打扰,让他自己好生准备。这准备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而是要他多多休息,调整心态。
依照父亲的性格,他既然吩咐过了,如果没有要紧事是不会传唤他的。
陈黎拿起手中的折子递给陈相禹,示意他自己看。
陈相禹双手接过,展开细细地看起来,眉间逐渐地皱起。半晌,他合起手中的折子,问道:“景王殿下?”
陈黎点了点头,“前儿你弟弟出门碰到了殷家小子,给我递了信儿,想不到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
陈相禹犹觉得不解,“景王殿下历来是在军中,为何此次回京却是来户部?”景王是先帝仅剩的皇子,当今一向爱重,若说是舍不得他沙场羁旅自然应该安排去兵部,景王对兵事驾轻就熟,安排到户部实在是不合常理。
“今上是打算……立太子了?”
陈黎看着长子,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果然没让他失望,官场朝廷,最不能缺的便是审时度势。
先帝四个儿子,当今立一个死一个,若说其中没有什么手段,谁也不信。可是天家事,他们这些做臣子又岂敢伸手,一个不小心便是累及全家的后果,何况,当今看似温和,行事作风之凌厉全不输烈帝,甚至在驭人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陈家自太祖皇帝起便追随赵氏皇族,至今仍然荣宠不衰,靠的不过是“识趣”二字。不掺和天家事,只忠于皇帝。
“但是,今上想立哪位?”陈相禹皱眉思索,按照前面烈帝几位皇子的处境,当今是不会真心想立景王的,可是景王在,又占着烈帝嫡子的名头,皇帝但凡提起立太子就绝对越不过景王去,毕竟,前面几位皇子再年长,也是庶出皇子,景王可是实打实的嫡子。他本人又领兵上过战场,立下大大小小的军功无数。当今绝不可能直接越过景王去立自己的皇子,不说别的,太后那里就过不去。
当年烈帝早逝,皇位兄终弟及,不是没有朝臣反对。若非太后一力推动,景王殿下又实在年幼,且在外未归,这皇位怎么也不会落到当今头上。所以,今上对太后一向是敬重有加,立太子这等大事肯定要听听太后的意思。
现在,景王带着一身军功回来,当今却把他放到了户部,实在令人不解。
陈黎一手敲着桌案,微微蹙起的眉心让人看得出他觉得为难。怀宁侯府不掺和天家事,但不代表就能不闻不问。不掺和是因为看得明白,若是稀里糊涂地又怎么能几代屹立不倒。
户部,陈家,殷家,汪家……
景王此次回京,天怕是要变一变了。
“圣心难测啊!”陈黎忍不住长叹一声。
陈相禹也觉不妙,为臣者,最忌讳掺和到皇位继承上面去,多少繁华世家都是止损于此,陈家,绝不能步上这样的后尘。
“我今日唤你来就是想嘱咐你几句。景王这些年在京中的时候不长,其为人性情都是道听途说,恐怕皇上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他日你入朝不可轻易接近,但也不必刻意疏远。只是紧守分寸便可。”陈黎说道。
陈相禹点头应是,“儿子省得,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一味远着才叫人生疑。”
陈黎颔首,转而说起春闱,“后日春闱,为父尚有公事处理,你母亲和你弟弟会为你准备。以你的才学这一科应该十拿九稳,不必刻意掩饰,有多少本事就拿出来。怀宁侯府不需要没胆气的子孙!”
陈相禹心中一顿,目含惭愧,他确实动过藏拙的念头,对谁都不曾提起过,不想还是被父亲察觉了。
“父亲说的是。”他正色应道。
陈黎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欣慰。当今虽然在烈帝遗孤的事情上令人诟病,但不可否认是个明君,只要陈家不染指不该肖想的,子弟有才只会让皇帝更加器重。
“你且思量着,春闱一过,景王就该走马上任,你也该入朝了。我们这样的家世,不必走庶吉士的路子,你只管安心考学,在翰林院待个一年,我会奏请陛下将你外放地方历练一二。生于锦绣膏粱之中,越是不能乐而忘本。”
陈黎又与他分析了一番朝中形势,陈相禹早就跟着他历练多次,早有了解,陈黎更多的是提点。陈相禹的学问已经到了火候,所欠缺的只是眼界和经验,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朝廷政事更能增加眼界?
“小姐,就这么算了不成?”碧纱橱里,珠玑愤愤地问道。
清辉院一时半会收拾不出,老夫人便先将她安置在了双鹤堂的碧纱橱里。
沐清溪看着她,轻笑着问道:“你还想如何?”
珠玑想了想,“怎么着也得惩戒一番吧……”最好是打一顿板子,挨个教训。
沐清溪摇摇头,笑问:“收回治家之权还不算惩戒?”
对徐氏来说,治家之权等同于她作为侯夫人的荣耀,老夫人把治家之权收回去,无异于硬生生在她心口剜了一块肉下去,这样都不算惩戒的话,那什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