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刚刚才平定河北、击退建始,如果陆氏和离回到真定,那无疑是给如今平稳的河北局面投下一颗巨石!
那已经不是何时称帝的问题了,那是还能不能有机会称帝的问题。
如今天下逐鹿,看起来是他跑在前头,可是鹿死于手、江山大定之前,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尤其是这种内部生乱,这不是给敌人制造机会吗!
略一思量,顾泽成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是我未能理清家事,方氏乃是我早年定亲之人,这些年全赖她照拂长姊才得叫我骨肉团圆,我又如何忍心相负?我本以为陆氏再骄纵,叫方氏避让便罢,谁料她竟这般气性!我这便去安抚一二。”
柯栋材见他要离开,再度欲言又止。
顾泽成道:“先生,你我一体,有话但说无妨。此事实是我羞愧才是,竟因家事不平令先生费心……”
柯栋材:“我在城中听闻陆夫人要和离而去的消息,一时也怕自己听错了,便往城主府中寻管家打听,管家看到陆夫人收拾东西、变卖嫁妆,早就想来传话,但却是怕扰了大帅公事……
依他之言,陆夫人一直在静养身体,乃是蒋夫人领着方夫人前往陆夫人院中,直言陆夫人无子、方夫人有孕,陆夫人该为妾、方夫人当为妻,与真定王妃生出口角,陆夫人这才……”
这称呼有些混乱,实在是这古代社会并不像后世所想那样,什么三妻四妾,论理法,一个男人,哪怕是皇帝,也只有一个妻子,其他的都是妾。
所以一般称呼女子为夫人,前面都是冠夫姓,比如顾良妹,她嫁到蒋家,世人便称蒋夫人。
可谁让顾泽成家事不修呢!他如今竟搞出了两个夫人,他自己还混淆其间,不明确上下尊卑,谁妻谁妾。
他这里如此乱,让别人怎么在称呼上区分这两个夫人?只能以二人的娘家姓氏来进行区分,把方舜娘叫做方夫人,陆青殊叫做陆夫人了。
顾泽成听明白之后,已经是以手扶额,任何一个男人面对这种局面,都会头痛,两个老婆、一个姐姐、一个丈母娘卷在其中。
柯栋材却是不得不提醒:“大帅重情守义乃是德行,只是,真定王府毕竟不同,大帅还须三思。若大帅一旦称帝,这后位可是只有一个……届时只怕今日之争只会变本加厉。”
顾泽成默然:“陆氏此番伤了身子,如何能……”
柯栋材摇头道:“大帅,后位重德,陆夫人乃是因为率众守城才伤了身子。大晋连绵数百载,承继十五位帝王,只有四人是元后所出。如今乃是逐鹿之时,天下皆在观望大帅行事,说是家事,亦是国事,大帅还须谨慎。”
说白了,人家陆正杨当初为了投资你,把自己最宝贝的独生女儿都下嫁于你,你倒好,转头因为一个寒门女子便要与陆氏和离……那其他那些观望的地方势力,还敢投靠你么?
柯栋材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传统儒生,是打心眼里不赞成顾泽成现在这个搞法的。陆氏乃是明媒正娶已经过门,且乃是真定王府一系的纽带,不论是讲礼法,还是笼络天下势力来看,都不应该让人寒心的。
见顾泽成眉头紧锁,柯栋材最后又道:“大帅,在下只是谋士,该当如何处置,还是要看大帅心中如何定夺。若大帅心中思量已定想立方夫人,便是与真定王府交恶亦在所不惜,那如今此局又有何难?归根到底,还是要大帅拿主意,我等定是全力支持大帅的。”
顾泽成长叹了口气,谢过柯栋材,便上马向城中而去。
在他看来,陆方二人之间,原本相安无事,方氏愿意退让,偏偏他那姐姐不肯消停,这一碗水端平的局面乃是他好不容易维持,他姐姐竟是要将这碗给掀了,如何能忍?!
“阿姊,陆氏本就小产正在将养身体,你为何偏要逼上门去?”
顾良妹没想到顾泽成竟来得这般快,一时紧张:“我是听说这陆氏不能生养,咱顾家如今就你一根独苗,你是要当皇帝老子的人,如何能要那不下蛋的母鸡占着大妇之位?”
顾泽成目光冷峻:“听说?听何人所说?”
顾良妹知晓阿成如今不得了,将来她那些子女说不得都是要靠二舅吃饭的,登时不敢有所隐瞒,只呐呐道:
“府里那王三告诉我的,他说是好几位来府里的大夫都这么说,断错不了!”
顾泽成只对自己的亲卫点了个头。
亲卫头子立时拱手,消失在门口。
顾良妹先是不知道顾泽成这是何意,随即那亲卫将王三这下人拖来,她心中登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顾泽成却是平静道:“府中的规矩我早早便说得明白,各安各处,谨守本分。你这奸仆,事关主母,还敢在中间奔走挑唆,家有家法!给我推下去!”
那王三面色惨白,连声叫饶:“大帅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是想给蒋夫人递个消息!蒋夫人!蒋夫人!”
顾良妹额头冷汗生起:“阿成……”
顾泽成面沉似水,动也不动。
顾泽成的亲卫那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一个下人更多说话的机会,直接就捂了嘴拖死狗一样拖下去,啪啪啪就打起了板子,王三立时像条案板上的鱼般弹起,亲卫们却像冷血的厨子般将他牢牢按住,不过几下,鲜血就浸湿了地面。
顾良妹自幼拉扯弟弟们长大,她印象里面的阿成,还是那个稳重不要人操心的弟弟,哪里见过他这一面,三言两语便将个好生生活人打出血,眼看进气多出气少,人就要死在眼前了。
一时间,顾良妹双腿都有些颤抖,她突然真正意识到,别人口中,即将成为皇帝的弟弟,不只是那个给她、给蒋家带来无数荣华富贵的弟弟,还手握了无数人的生杀大权,一言即可杀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蒋氏一门的生杀之权。
亲卫们都是战场上的精锐,打死个把仆从不过瞬息之间。
顾泽成眉毛也不动,只挥了挥手,亲卫便将没了气息的王三拖将下去,只留下地上拖拽留下的长长血迹。
顾良妹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抖道:“阿、阿成我错了,我……”
顾泽成叹了口气,将她扶到椅子上:“阿姊,我永远记得当年我与阿兄读书,家中实无闲钱,是你一针一线供我俩的束脩……阿姊,你来了宛城是否觉得如今生活顺遂便再无烦忧?”
顾良妹恍惚中回过神来,是啊,自从来了宛城,他们一家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有弟弟护着,城里再尊贵的财主老爷也得捧着他们一家,要啥有啥,米面膜膜可以吃一碗扔一碗,儿子女儿穿金戴银。
可这一切,都是弟弟给的。
顾泽成:“阿姊,你莫听别人吹说什么天命之子,便当真以为这是命数已经天定,我这日日殚精竭虑,若是以往咱们庄户人家之时,便是说错话做错事,大不了便是饿上几顿,从头再来便是;可如今不同,行差踏错,非只是我一家,姊姊一家,这城中无数人家都会是倾覆之祸。
你只当那些下人是在你耳边为你打探消息,殊不知这城中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背后又有多少险恶用心。便只你去寻陆氏一事……陆氏如今已经处置好了嫁妆,不日便要和离回真定了。”
顾良妹被此番惊吓,才徐徐回过神来,不由吃惊道:“啊?!”
她那日不过便只是嘴上说了几句,那陆氏竟是动真格的!
要知道他们寻常村里妇人几句口角,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她这怎的,还没把她怎么样,便直接要和离处置嫁妆了?!
顾泽成:“如今满城皆知此事,阿姊,且不说陆氏乃是我明媒正娶,便说她才守了宛城,你如今这般逼着她走,城中将士该如何看我?”
顾良妹此时只是悔恨不已,她是万万没有想到,那陆氏竟这般气性,说和离便要和离,陆家那般势大,顾良妹怎会不知自己给弟弟捅了个天大窟窿,看着地上的鲜血,她又是愧疚又是恐惧:“我、我不知会是这般,阿成,我、我再也不敢了……”
顾泽成心中清楚,此番吓唬之后,想必姐姐也能拎清其中尺度。
便在此时,方舜娘急急从外头进来,看到血迹登时便跪倒在地:“大帅,阿姊皆是为我之故,其错在我,若为此伤了大帅与阿姊的骨肉之情,舜娘百死莫恕!”
她这有孕在身,说不得便是顾泽成第一个孩子,他如何能叫她这般跪在地上,连忙将她扶起。
顾良妹也羞惭道:“舜娘,皆是我太过莽撞……”
顾良妹不是个蠢人,她已经明白,此时早已经与在村中时不同,弟弟的家事可不是她仗着姐姐的身份可以随意插手的,不止如此,她昨日做的那些事,只怕还要想办法弥补。
方舜娘额头带着汗水,显是一收到消息便匆匆过来,她此时面色忐忑道:“大帅,我自知出身寒微,并无半分与陆家妹妹相争之心,只要她肯予我容身之处、赏我与孩儿一碗饭吃便成。”
顾泽成见方舜娘这般温驯,不由心头一暖:“舜娘,你与我自幼定亲,如今又怀了我的骨肉,切莫这股自轻。陆氏那边我自会与她分说,也定不会叫你受委屈,家和方能万事兴。”
方舜娘心头感动,不由泪光莹莹,顾泽成少不得软语宽解。
其实彼时他们年少,顾家当真是一穷二白,方家自然不如真定王妃兵强马壮,却也是十里八乡的豪富,方舜娘说自己出身低微,实在是谦卑之词。她本人更是当地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早早便踏破门槛。
顾泽成不远远一瞥,看到她容貌便感叹:“娶妻当娶方舜娘!”
若非他读书有成、族中有些薄名,又一心求娶,其意甚诚,方家也是不会将爱女下嫁的。
谁料这眼看就要成亲,天下却乱了起来,方舜娘本该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却弄成如今这个局面,方舜娘却从来没有丝毫怨怼,一直温柔懂事,顾泽成心中怎么可能不愧疚。
这一句,不会叫她受委屈,也是他心中对自己的要求。
说实话,顾泽成在宛城这所谓的大帅府,原本不过是个郡守府,着实不大,这上下原本就是原主管着的,原主虽然不喜这些后宅庶务,对下人疏于管教,让后院四处透着消息,但她毕竟打理这宅院好几年,如今陆青殊来了,要知道什么消息也是容易的。
顾泽成在那头端水,她这边已经收到消息,便叮嘱真定王妃道:“阿娘,一会儿顾泽成必是要过来安抚的,说不得便会叫顾良妹做低伏小,你便按我先时安排行事便成。”
真定王妃晓得厉害,自是点头。
便在这时,下人通传,大帅与蒋夫人前来。
顾泽成一来,便与真定王妃行了大礼:“岳母亲至,小婿先时在大营一直未得拜见,还请岳母见谅!”
真定王妃却是刺道:“我可不敢当大帅此礼。”
顾泽成不由苦笑,顾良妹却是上前道:“王妃,昨日都怪我孟浪又嘴笨才叫您生气,阿成他全不知情,你若怪罪便怪罪于我吧。”
她上来与真定王妃见礼,真定王妃却是直接避开:“我哪里敢受蒋夫人的大礼!大帅你来得正好,我正要与殊儿回家,今日也正好分说个清楚!”
顾良妹知道真定王妃心头气不顺,连连又赔笑道:“王妃,切莫如此,切莫如此,阿成与青殊郎才女貌,好好一桩姻缘,怎可因为我这笨嘴拙舌分开呢!”
她是村里妇人,要豁得出去那可真是豁得出去,立时拉着真定王妃的手抽在自己脸上:“您若气不过,便打便骂,都是我该的!”
真定王妃哪里见过这样的妇人,目瞪口呆中被顾良妹拉着在她脸上抽了好几下,连忙抽回手来,可先时那愤怒的气势早在顾良妹这般无赖举动中消解。
顾泽成:“岳母,都怪我平素都在营中,对府中疏于照顾,才生出这般的事情……”
然后他对一旁陆青殊柔声道:“夫人,你我夫妻情深,纵我有不是之处,你只管寻我来说,切莫动不动提和离,你如今身子还未养好,气坏了自己可如何是好……那些典当之物,我已经赎回。”
陆青殊却摇头道:“那本是给城中将士的抚恤,不必赎回。”
顾泽成流露愧疚:“是我无用才要叫夫人亲自上阵,又如何能用夫人的嫁妆抚恤?”
说着,自有下人将那些器物抬到门外,还有人捧来了许多盒子,顾泽成似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我先时命他们自长安搜罗了许多宫中所用滋补之物。”
便是真定王妃也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成形的老山参、晶莹的血燕,还有许多妇人滋补所用之物,别说如今兵荒马乱,就是太平时节,这里面许多东西也是宫廷珍藏,轻易不得见,可见她这女婿也并非没将女儿放在心上……必是这段时日一直在搜罗。
然后除了这些补身子之物,后面抬进来的还有许多珠宝,直映得室内五光十色。
顾泽成道:“这是先时大胜军中缴获,如今清点出来,本也应有夫人一份。”
这些东西一看就是建始军中那些高级别将领搜刮天下积攒的财富,许多东西真定夫人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一时间也不由晃花了眼。
陆青殊却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真定王妃猛然醒过神来,女儿果然所料分毫不错!这顾泽成就是想在中间和稀泥,他莫不是以为用些金银财货便能买得女儿与个贫民女子平起平坐?!
真定王妃只朝一旁下人扫了个眼色,不等顾泽成继续与陆青殊甜言蜜语,忽然有下人来报:“王妃!王爷入城了。”
第36章
听到这句话,陆青殊还有些惊讶,原本她让真定王妃安排的剧情,不过是提一句真定王来信,借以给顾泽成施压,好叫他知道,不要以为靠些金银财货就能把他对不住真定王府之事糊弄过去。
陆青殊这惊讶的神情落在顾泽成眼中,更是让他心中觉得不妙。
顾泽成看来,若只是真定王妃在这里,他怎么也能哄得她与陆氏回心转意,可真定王陆正杨亲自而来,事情又完全不一样。
想到当初他是如何向真定王求娶陆氏的……顾泽成便觉十分头疼,可他当初毕竟也不知道舜娘的下落,哪里会知道有今日这番局面。
场面凝滞间,管家已经命人将中门大开,不多时,一个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已经风尘仆仆自外而来,正是真定王陆正杨。
顾泽成更是当先行礼,陆正杨连忙上前揽住,呵呵笑道:“哪里敢当大帅之礼。”
顾泽成却还是一揖到底,陆正杨手上也没有硬扶,顾泽成礼毕才道:“今日本是在家宅之中,论家礼,岳父乃是长辈,且我早已失怙恃,岳父岳母便如我的亲生父母一般,如何当不得我这一礼?”
这一刻,莫不说陆正杨,就是先前对他十分火大的真定王妃都觉得十分熨贴。
可随即,顾泽成竟又再行一跪,在这时代,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是一句空话,跪拜这样的礼仪并不是日常所用,就算晚辈拜见长辈也轻易不会这样跪下,更多是跪告天地、祭祀祖先,又或是犯了什么大罪,才会这样跪下。
陆正杨这一次是真的十分吃惊,急急上前要拉起顾泽成。
对方如今乃是三军主帅、河北之主,可与建始、大齐二帝叫板而问鼎天下的人物,说句不好听的,他要再进半步,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天爷和祖宗可以受他这一跪,怕是谁也受不得,陆正杨如何不震惊。
他一拉乃是用了十成的力量,可顾泽成下跪之心之十分坚决,他正当壮年,陆正杨又如何拉得住。
顾泽成却是跪在地上羞惭道:“我早年曾定下一门亲事,只逢战乱,与之失散,如今重逢,我才知家姊一家全赖方氏保全。定亲在先,乃有礼法;她照拂家姊,又是恩义,我实在无法将方氏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