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身体底子好又年轻,有真定王妃照料,不过七、八日,陆青殊就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可以正常坐起,渐渐可以在侍女帮助下,开始绕床走动。
真定王妃本是不许,陆青殊却是娇嗔道:“阿娘,一直躺在床上,都要生青苔了,便让我走走吧。”
真定王妃实是被她这场大病吓到了,她本是在真定王府,收到消息知晓女儿怀孕、女婿要征战,也冒着烽火来照料,谁知才到宛城便收到消息,说是女儿小产,她连夜入城见到便是女儿命悬一线,若非是她带着百年老参,只怕便要天人永隔,叫她这做娘的如何不后怕,无论如何也要女儿坐足双月子。
待大夫来看过,道是屋内略微走走也无妨,真定王妃才许了她在屋内略微走动。
这日阳光正好,母女二人便难得在院中晒太阳,侍女却来回话:“蒋夫人与西府夫人说来探望夫人。”
这位蒋夫人就是顾泽成的姐姐顾良妹,西府夫人自然就是方舜娘了。
陆青殊有点惊讶,她只把身体康复放在第一,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想到,对方却先找上了门来。
真定王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但她毕竟是多年的当家主母,也是有城府的:“既是蒋夫人来了,自当相迎,旁的却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莫要进了门。”
陆青殊握住娘亲的手微笑道:“阿娘,来都来了,便叫她们进来吧。”
真定王妃却是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她晓得女儿的心病,只是怕这外头来的东西惹得女儿又难过,这可才出了月子,身子稍微好了点。
不多时,顾良妹同那方舜娘便进得院中。
真定王妃是长辈,且如今顾泽成虽说隐约有天下收归袖中之势,也只是隐约,还未正式称帝,真定王妃便在爵位上,也压了顾、方二人一头,二人要先向真定王妃行礼。
顾良妹是顾泽成之姊,那陆青殊当然也是要见礼的。
问题自然出现在陆青殊与方舜娘之间。
甫一见方舜娘,陆青殊有些明白了顾泽成为何对这个青梅念念不忘,她和原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丽,原主明丽耀眼,顾盼生辉,好似骄阳烈日,艳丽无匹;而方舜娘却气质温婉清丽,温柔如静花拂水,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不待陆青殊说话,顾良妹却是笑道:“青殊妹子,舜娘比你年长一岁,你便也唤一声姐姐吧?”
陆青殊:……
什么叫也唤一声姐姐?陆青殊这么称呼顾良妹,因为她是顾泽成的长姐;她如果这么叫了方舜娘,岂不是要承认方舜娘地位居长?
这两声姐姐可不是一回事,纵然陆青殊对眼前这局面不曾放在眼中,也对顾良妹这种明显拉偏架的行为不甚感冒。
真定王妃已是勃然作色:“我只生得殊儿一个女儿,天下亦知真定王府只有一个郡主,哪里来的姐姐?!”
顾家虽也号称是什么大晋皇室后裔,但到了顾氏姐弟几个这里,不知道是多少代了,一代代削爵下来,和普通农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顾家父母早就过世,顾良妹作为长姐,既是地里干活的好手、又能做得刺绣补贴家用,靠着这股泼辣能干才将两个弟弟拉扯长大并接受教育,她自然不会是那种会畏惧强权的人,否则早在村里被吃个骨头不剩,哪里能护得住全家。
她登时便反驳道:“王妃这话也未免太过难听,阿成是我一手养大,我们原本就是普通庄户人家,不也与王府做了亲家么?舜娘自幼与阿成一道长大,早早定下亲事,便是六礼也只差亲迎便过门了,若非是这杀千刀的世道叫我们一家人分开……没准都三年抱俩了,如何当不得青殊的姐姐?”
她这逻辑也是强大,你王府看不起舜娘,不也把女儿嫁到我们顾家了吗?凭什么看不起舜娘!
真定王妃却是冷笑一声:“蒋夫人,顾家是顾家,方娘子是方娘子,好叫你知道,尊卑长幼之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论国法,青殊乃是郡主之尊,方娘子不过一介民女;论家规,青殊大嫁之时,十里红妆亦告族祠,令弟乃是明媒正娶,而这一位,六礼未成便不是正式过门,如何能与青殊相提并论?!”
顾良妹听得这话登时气急将手一叉:“真定王妃,我敬你是长辈才同你好好说理哩,我们庄户人家没有你那许多说道,只一条,我都打听得明明白白了,青殊小产伤了身子,以后都不能生养,这七出之条里面,无所出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我顾家以后承嗣还要指着舜娘,就这一条,凭啥能让青殊做大妇!让她叫一声姐姐哪里冤枉了?!”
真定王妃气得面色煞白,身子都在颤抖:“你!你!”
陆青殊连忙扶住她,真定王妃却连忙转头看向陆青殊:“殊儿,不是,你莫要……”
陆青殊却是哪里会在乎以后会不会生养这种事,甚至思路打开,在这种医疗条件极差的时代,不能生养……可能是个福利也说不准,比如搞定渣男之后,还可以找找小鲜肉咳咳。
她只是镇定地向真定王妃微微一笑,然后才转头看向顾良妹:“您方才所说,是顾泽成的意思吗?”
陆青殊声音温柔,口气不卑不亢,却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让顾良妹缩了缩脑袋,她自忖论吵架十里八乡没人是她对手,连这真定王妃不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个陆氏连眼神都这么平静,实在是她吵架的对手里面没有过的。
而且,她说起阿成的名字,也丝毫没有愤怒,没有气急,没有畏惧……想到顾泽成那边,顾良妹更是有了几分惧意,她这次来寻陆青殊,确实是她的思量,她只是听说阿成马上要成了皇帝,皇后的人选却没定,那怎么行!
可是想到弟弟素来颇有主意,却不一定愿意见她这样行事,顾良妹就有些踌躇起来。
方舜娘也连忙拉着她劝道:“阿姊,我们今日本是来探望……夫人的,莫要生口角。”
她又向真定王妃与陆青殊行了礼:“阿姊本是为我不平,只是我知道自己出身寒门,并无意相争,还请王妃与夫人见谅。”
真定王妃见她这退让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可是见多了后宅手段,上前斥道:“你倒是装得……”
方舜娘连忙后退,一手护住腹部。
陆青殊连忙拉住真定王妃,不让她娘上前,与方舜娘保持距离,她的视线也随之落在方舜娘肚子上。
真定王妃看到这一幕,气急反笑:“六礼未成便这般急不可耐,好一个出身寒门!我道怎么有这胆子上门来示威,原来是怀着这孽……“
陆青殊这次连忙捂住她娘的嘴,没让真定王妃落下口实。
可顾良妹哪里猜不到她接下来的意思,立刻怒道:“就只有你女儿肚子里出来的才高贵不成!可你女儿现在又生不了了!再者,你女儿虽是郡主,那也不过是前面那个假帝封的郡主,阿成马上便要当皇帝了,舜娘怀着他的娃,到底谁比谁更高贵?!”
陆青殊这次没再让真定王妃说话,只站在顾良妹面前,略带“伤感”和“难过”:“顾家姐姐,你今日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再说什么探望我的话,顾泽成将要称帝,这位方姑娘已经怀了顾泽成的孩子,而我们真定王府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所以,你希望我向这位方姑娘低头对吧?”
明明她就是这个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陆青殊说出来的话让她觉得哪里不对。
陆青殊平静地道:“我知道真定王府也许在顾家看来算不得什么了,但我毕竟是王府郡主,向人低头绝无可能,既是如此,我会与顾泽成和离……你与这位方姑娘,恕我不送了。”
院门刚刚关上,陆青殊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回真定。
真定王妃便抱着陆青殊失声痛哭:“我的儿,我苦命的儿,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听你那杀千刀的爹的!”
陆青殊本来还在盘算,在她看来,这个顾良妹来得好啊,她的下一步棋终于可以落子,结果一看她娘已经哭个泪人,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阿娘,你莫哭了……”
母女二人坐在屋里,真定王妃见四下无人,咬牙切齿道:“你爹当初说这姓顾的必会龙跃于渊,非要将你下嫁,他当时有什么?!一穷二白!若不是靠着你爹相助何来今日局面!我们真定王府必不能与他善罢甘休,他休想做什么当皇帝的清秋大梦,你爹不反我定也要他反了!”
陆青殊一怔,登时心中酸软……可怜天下父母心。
真定王妃抹着眼泪:“都怪我,没能给你生个兄弟,否则你爹何至于将这天下拱手相让,我的宝贝女儿,堂堂郡主,何至于被个村妇羞辱至此,不杀此村妇我绝不甘心……”
陆青殊给真定王妃轻轻擦拭眼泪:“娘,顾良妹也好,方舜娘也好,她们敢这般做,归根到底,还是顾泽成给的底气,所以,杀了她们也不能真正解气呀。”
真定王妃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便听陆青殊心平气和地道:“咱们既是要回真定了,当然要捅顾泽成一刀啦。”
说着,便有下人为难地来回话,方才夫人说的是全部打包带回真定,有些笨重的家伙什实在太重,什么黄花梨的家具,这些东西皆是王爷为了爱女花费巨资置办,贵且重,实在不好带,路有个磕碰,或是赶上雨水,都会有损伤……
陆青殊淡定地道:“城中不有几家上好的当铺,全部拿去当了。对了,当回来的银钱也不必拿回来,你多带些人手,在城中多支些棚子,先时随我守城的将士,有阵亡的,家属可来领一千钱,重伤的,家属来可领八百,轻伤的也可分五百钱,若是银钱不够只管来寻我。
你只管把话与这些将士和家属说清楚,我虽不在宛城待了,可先时与他们同守城的袍泽情谊却永远都在。”
原主为了守城连孩子都没保住,怎么能叫她白白牺牲,渣男想坐享她守住的天下,做梦!
宛城外,中军大帐里,顾泽成正在召集谋士商议未来之计。
顾泽成此番虽是大败建始帝征讨大军,但建始坐拥南边半壁江山,根基深厚,顾泽成其实胜得并不容易,如果不是原主给力,顾泽成作为大本营的宛城都要被偷家。
因着这场险胜,军中需要安抚,哪怕是回到了宛城,顾泽成并没有将太多时间花在家宅琐事上,而是与将士同甘共苦,继续住在军中。
从这个层面上,他实在并不是一个耽于享乐之人,又兼是赏罚信明,也难怪手下将士肯忠心效命。
除了常规的安抚之事,顾泽成的班底也确实需要好好思量接下来要如何做,如今他们占据河北,长安的王通主力被灭、南面的建始帝方才大败,是西进长安,还是南灭建始,军中声音不一。
有将领道:“大帅,建始新败,我等自当趁胜追击,否则,建始立朝数年,在南面也算薄有人心,若不趁机斩草除根,只怕他日卷土重来。”
“正是!大帅,咱们与建始帝不只国仇,更有家恨,大帅之兄可不能白白叫顾用那厮所害!当然要趁他病,要他命,砍下建始帝的脑袋以祭大帅兄长在天之灵!”
可也有谋士不同意:“建始如今不过已是强弩之末,南面之地,贫瘠荒凉,如何能与长安这等王都之地相提并论,纵观数朝,俱是兴于关中,如今王通那大齐已是名存实亡,大帅当趁顾用无力之际,速往关中,占据那龙兴之地!”
提到龙兴之地几个字,底下人顿时心思又不一样。
立时有谋士附和道:“不错,如今大帅谋事岂可只论一时意气,自是要放眼天下!”
顾泽成坐在帅位却是沉吟不语,他手下最得力的一文一武,文人乃是谋士柯栋材,武人乃是将军郭继虎,只今日柯栋材入城办事,他便看向郭继虎:“虎子,你是何想法?”
郭继虎摸摸脑袋笑道:“大帅,俺一个粗人哪晓得这许多道道,大帅指哪俺便打哪!”
顾泽成笑骂道:“哪有这许多废话,我现在是要你说,你心里想打哪!”
郭继虎却是嘿嘿笑道:“大帅,要依俺老粗的意思,反正打哪自有大帅和参军们操心,另一桩事却该早些提上日程。”
顾泽成闻言不由严肃下来:“何事?”
郭继虎道:“大帅,如今天下敢自称是皇帝的两个,一个王通,一个顾用,都败在你手上,可见那俩都是假龙,大帅才是天下真龙,何不趁此机会,昭告天下大帅才是天命所归,才是真正的天子!”
郭继虎这番直白无比的劝进之语一出,帐中原本有些浮动的人心登时更加躁动起来,大家都是追随顾泽成打天下的人,那自然是大帅成为了皇帝,大家才更能进一步!
一时间,帐中尽是赞同之声:“郭将军说得是!大帅才是天命所归!”“大帅,便听郭将军之言,准备登基大典吧!”“就是,那俩都败于大帅之手,大帅才是真龙天子!”
顾泽成一时间竟也有些踌躇,郭继虎见大帅这般情状,知他已是意动,立时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伏在地道:“大帅!称帝吧!”
众人暗恨这郭继虎当真是每次都最会寻机,竟叫他得了这倡议之功,却也口上更不迟疑,跟着拜伏:“大帅,请上尊号称天子!”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掀帐入内,大声道:“不可!”
郭继虎原本以为事成,他便是能占这倡议之功,闻听有人竟敢反对,登时大怒,自地上跳起道:“如此大事,谁敢反对!”
来人却向顾泽成一揖到底:“大帅,请暂缓此议,并屏退左右,在下有机要之事要回禀大帅!”
郭继虎看到此人,更气了:“你这个酸儒,你定是记恨我比你说在前头!”
来人并不理会于他,只是定定看向顾泽成。
顾泽成却是按住郭继虎:“虎子,岂可对柯先生无礼?你何时见柯先生无的放矢?”说着,他向其他人道:“此议我已经知道了,尔等容我三思,便先退下吧。”
顾泽成起事之初,郭继虎更一直追随左右,但真正说起来,昆阳之战,柯栋材功劳并不在他之下,虽是不悦,但郭继虎仍然领命而去,只是离开大帐前,还是朝柯栋材翻了个白眼。
柯栋材地又懒得跟这泼才斗气,他只向顾泽成苦笑道:“大帅,方才郭将军虽是话糙,理却不糙,若大帅真能登基,我心头喜悦必不在他之下,此番入城之前,我甚至也想像郭将军,劝大帅更进一步哩!”
他这番剖白,当然是希望顾泽成不要误会他方才劝阻的意思。
顾泽成笑道:“先生,你我之间,何须这样解释,南征北战,生死几度,先生何样的人,我还不明白吗?先生方才匆匆劝阻,想必是城中发生了什么?”
顾泽成却是有些好奇起来,如今大军在城外,宛城实在是安全无比,还能发生什么,让柯栋材他这手下这第一谋士匆匆来劝他暂缓称帝?
话到了嘴边,柯栋材却又犹豫起来,他欲言又止道:“论理,此事不该由在下来说。”
顾泽成已经开始皱眉,柯栋材不得不说了下去:“这本是大帅家事。只是大帅乃是定鼎天下之君,家事便也是国事,所以在下便僭越了。
我今日入城,见城中各处俱有人支着摊子,无数百姓在摊前排着长队领取银钱,城中护卫竟无人干涉,我一时好奇上前查看,竟是、竟是大帅夫人说要和离回真定娘家,回去之前,将所有嫁妆散尽,以抚恤守城死伤的将士家人。”
顾泽成听得都呆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哪一位夫人?”
他随即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回真定的,还有哪一个,不就是陆氏。
顾泽成立刻就明白了这事情的严重性:“我先时回城见陆氏之时还断无此事!”
如今顾泽成手中拥有大军之数已经胜过真定王府,早不是初至河北还需要陆正杨全力扶持之时,但这不意味着真定王府的支持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