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姜吓到了。
他揭开陶姜眼睛上的布,撕下中衣,替她擦脸上的血。
她脸色惨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戳就破。
顾平章握着她的手,看见皮开肉绽的伤,眸子里一片漆黑,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死死抓着他不放:“顾平章,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陶姜瑟瑟发抖,鼻子里全是血腥味,她紧紧贴着顾平章脖颈,汲取他肌肤上的味道。
“抱歉,下次不会了。”
顾平章抱起她,脸贴着她脸颊,伸手拂开她脸上碎发,轻轻拍她肩膀,在她耳边道:“睡一会儿罢,嘘,没事了。”
陶姜瞥见地上一具黑衣身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头发花白的老者满脸灰暗,低着头,一声不吭。
“爹!爹, 我不想死!”狱卒摁住疯狂挣扎的青年,烧红的烙铁炙热滚烫,白烟缭绕。
“滋啦啦——”烙铁接触皮肉, 肉烤熟的味道传来。
“啊!”青年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凄厉扭曲, 求死不能。
“顾大人!求求你, 饶了我吧!”
他满面脏污, 十指肿胀渗血, 浑身皮肉没一处完整。
“永安!我的永安!”旁边老妇人死死挣扎,涕泪满面, “饶了他吧, 他还是个孩子啊!”
“姓顾的!你有什么冲我来!”
国公夫人保养得宜的脸短短数日迅速枯槁,仿佛失去人气的精怪, 如今与国公一样头发花白,犹如疯子。
狱卒面无表情。
任由他们痛苦疯狂, 烙铁继续烫在孙永安心口。
“滋啦啦”的声音伴着痛苦至极的嘶吼,犹如阿鼻地狱。
角落里,灯火只照到一半, 烛光昏暗, 身穿红色官服的青年坐在那里。
他以手支颐, 闭着眼睛, 苍白的脸上一片平静。
“大人。”
孙永安奄奄一息躺在邢凳上。
“继续。”顾平章冷漠。
“是。”
狱卒提起一桶水, 泼到孙永安脸上。
他脸色因疼痛扭曲,浑身抽搐, 瞳孔微缩,抖如筛糠。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血水。
“顾大人求求你饶了我,求求你,我错了!杀了我吧——”
顾平章揉了揉眉宇,起身。
孙永安眼里满是期翼。
“今晚,挡着国公爷的面,将他孙府男丁挨个审讯一遍。“他一字一句,声音如地狱修罗,“明日便要斩首,想必吴国公有很多话对子女交待。”
他居高临下,如视蝼蚁,扫了眼头发花白的老者。
“是。”狱卒躬身。
顾平章转身——
“顾大人。”孙麟声音如砂纸,粗粝沙哑。
顾平章脚步顿也未顿,淡漠道:“明日斩首本官便不送了,祝国公爷到了地狱好生受折磨。”
他告诉孙麟,企图让他疼,他便让他疼千倍万倍。
最疼爱的儿子在他面前受刑。这个礼物想必他很喜欢。
“都怪你!都怪你!你做什么招惹这个疯子!”孙夫人哭着抱住快没有气息的孙永安,“我可怜的永安,永安你醒醒呜呜呜——”
顾剑抱着竹中剑一直在外面候着,浑身落满了雨丝。
顾平章出来,他抿唇,脸色苍白。
“主子。”
天昏昏沉沉,雨丝如牛毛,绵绵密密,轻轻飘飘,大雾笼住了京城,一步外看不见人。
“回去。”顾平章牵过马,一跃而上,扬鞭疾驰,如离弦的箭。
到了府前,他飞身下马,立即往主院走。
官袍衣摆翻飞,下人看见他,立即屈膝,只觉一阵风过,人已经看不见了。
“大人!”
“夫人可有醒?”
“没有,喂了药,一直睡着。”
顾平章隔着帐子看了陶姜一眼,下去沐浴更衣。
牢狱中沾上的血腥,披了一身水汽,愈发腥臭。
洗干净,他才披上干净衣裳,缓缓靠近。
陶姜安安静静睡着,脸色雪白,毫无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她脖颈。
心跳滚烫,贴着指腹,烫得指尖发麻。
他掀开被褥,将人揽进怀里,唇轻轻触碰她额头。
陶姜醒来的时候,先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忍不住贴上去,钻进顾平章领口,贴着他脖颈肌肤,细细地去闻。
“怎么跟猫儿似的?”顾平章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嗓音悦耳,如弦音。
陶姜抱紧他:“顾平章。”
“嗯。”
“顾平章。”
“嗯。”
陶姜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撒娇。
跟一只小狐狸一样。
顾平章忍不住亲了亲她娇俏的鼻子:“怎么?”
“顾平章。你怎么会武功啊?”陶姜从他脖颈里仰起头,眼睛清澈透明,满是疑惑。
她怎么回忆,顾平章都不该会武啊!
他明明是个体弱多病的文人!
顾平章替她顺了顺鬓边碎发:“我为何不能会武?”
“我为何不知道?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有见过你习武。”
“或许是上辈子学的。”
这也太离谱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阿姜很聪明,多亏了你。”顾平章将她抱在腿上,坐起来。
这种亲密无间……陶姜耳廓泛起红晕。顾平章好喜欢贴贴啊。
他果然很喜欢我。
她看着顾平章掌心的白玉兰花瓣,伸手捻起一片。
当时她感觉不对,只来得及抓下玉兰花,咬着舌尖保持迷迷糊糊的神志,也不知道花瓣是不是真的一片一片掉下去了。
顾平章拿起药膏,替她抹手腕的伤。
他半垂了眼睫,眸子认真,宁静,下颌精致,锋利。
陶姜不由盯着发呆。
她想起在山洞的时候,可能是对黑暗的恐惧,唤醒了她早已遗忘的一幕。
“我小时候——”
顾平章眼睫抬起,看向她,很专注,里面的情绪如流水。
陶姜的心被烫了一下。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睫毛,换来顾平章挑眉询问。
“我小时候,有个小孩嫉妒我,趁大人不在,将我关在柜子里,关了三天。”
顾平章手指一顿,看着她的眼睛:“所以你怕黑?”
“嗯。”陶姜换了个姿势,脑袋搭在他肩膀,整个人都缩在他怀中,鼻子里全都是他肌肤上的清冷气息。
很安心。
顾平章抱着她,手臂环紧,嗓音低哑:“没事了。”
“我好多年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在山洞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真勇敢,到最后,也没忘记求救呢!”
“嗯,很厉害。”顾平章道。
陶姜脸有些红。
咳咳,多少是有些厚脸皮。
她也没想到顾平章这也能夸啊!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坐起来,跟顾平章面对面。
“你说。”
顾平章认真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烛火,漂亮极了。
“你应该发现了吧,我不是原来的陶姜。”说完,她紧张地屏息。
“嗯。”顾平章忍不住亲亲她的嘴唇,爱怜不止。
“就‘嗯’?”
“嗯。”唇齿相依,水渍声蔓延。
陶姜涨红着脸,好不容易被放过,胸口起伏,大口喘息,眼睛里水雾迷离。
顾平章亲亲她的眼睛,带着凉意的唇辗转轻磨,陶姜浑身发烫。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抵着陶姜,眼神宁静,仿若幽泉。
“什么?”陶姜轻喘不止。
“我重新活过,才遇见你。”他浑身仿佛都在叫嚣着渴望,那些渴望被压抑在身体最深处,层层牢笼,不见天日。
那些黑暗的,肮脏的欲望,他不会让她知道。
她是太阳。
照亮了灰暗和肮脏。
他抱紧怀里柔软的身体,有多想将她揉进骨肉,融入骨血,就有多害怕伤害她,让她疼。
他小心翼翼克制力道,忍着那些露骨黑暗的欲望。
陶姜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
顾平章笑了一声,喉结颤动。
陶姜忍不住浑身发软。
嘴唇被带着凉意的柔软覆上,她看着眼前的脸,不由痴迷,轻启唇齿。
顾平章再克制,她也能察觉他忍得肌肉颤抖的力道。
他们像两只亲嘴鱼,密不可分,交颈相缠,怎么也亲不够。
心软成了水,身体里充满了泡沫,骨头仿佛都要融化。
陶姜脑子里晕乎乎的,勉强才分出一丝理智,思考顾平章说了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他,是重生的?
顾平章伸手覆在她眼睛上:“三更了,再睡一觉?”
陶姜脑子本来就晕,在他轻轻的声音里,很快便睡着了。
直到醒过来,她还惦记着。
天晴了。
她趴在窗边桌上,仔细思考了一番这一路走来。
顾平章啊顾平章。
这么多年,她丝毫没有察觉不对。
不对!
她猛地警惕:“顾平章!”
她跑到内室,顾平章刚换下官袍出来,条件反射张开手臂接住她。
“跑什么?”他拧眉。
“你既然是重来的,那你刚醒来的时候,岂不是——”
岂不是恨不得宰了她?
她原来经历过那么惊险的事!
“不会。”
“嗯?”
“只要是你,就不会。”顾平章弯腰将她抱起,走到窗边坐下,“伤还没好,不要跑。”
“哦。”
“对了!”
“昨日是怎么回事?谁绑的我?跟孟庭湘有关?”
顾平章替她倒茶。
陶姜乖乖捧在手里,啜了一口,眼睛盯着他,催促。
“是吴国公。”
“咳咳!”陶姜呛了一下,她抬头看天色,“午时已过,孙府众人想必已经斩首了吧?”
“嗯。”
“至于孟庭湘——”
顾平章垂眸,似乎在想怎么说。
陶姜抓住他袖子。
“近些时日,她似乎在想办法救孙学桉。”他道。
“孙学桉?”
“嗯。”
“吴国公老奸巨猾,利用她将你邀到城外,绑你的杀手,出自吴国公府,此人从未显于人前,曾有不少吴国公的敌人死于其手。你在城外失踪,我便收到了信,要我放孙府一干人,帮他们逃离京城。”
“好脏的手段!”陶姜气愤!
“孟庭湘居然为了孙学桉——你近日总是遇见她,她是为孙学桉求你!”
“嗯。”
陶姜想不通。
一个是聪明有手段的贵女,不管她嫁给谁,都能经营一段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很好的婚姻。
一个是性情诡谲,甚至有点疯的吴国公府世子。母亲早亡,继母谋夺世子之位,复杂痛苦的环境养成了其残忍的性格。
孟庭湘为什么?
她想不通。
尤其几日后,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事,听到消息的人全往舟桥遇仙酒楼涌,一度造成街道拥堵。
而那日,陶姜就在三楼。
她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站在望仙阁上,衣袂飘飘,明艳美丽。
当时雨后初晴,一道虹横贯京城,在她背后架起彩桥。
她美得令人心惊,仿佛踏虹而来的仙子。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影便如断线风筝,从望仙阁上坠了下去!
陶姜睁着眼睛没回过神,眼前被一只手蒙住了。
“孟庭湘?”
底下传来喧哗,人群沸腾,疯了一样向菜市口涌去。
当日,孟小娘子从望仙阁坠亡的消息传遍了。
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那她上辈子——”
“嗯。一样。”顾平章淡淡道。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孟庭湘,是在扬州。当时孙学桉也出现在江南。
陶姜还是不明白。
只是这两个人的故事,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了。
三年前, 当今御驾亲征,誓要踏平蛮族,让其永世称臣, 遂改年号为嘉平。
如今天下已定,皇帝的身子却一日日显露疲态。
先帝朝时,外戚吴国公府把持后宫, 权势滔天, 尚还是小皇子的宋彧便已受到他们迫害, 日日胆战心惊, 后来熬到封王, 去了封地, 再回京城登基的时候,已有四十岁。
嘉平四年, 圣上病体沉疴, 没熬过春日,薨。
天下大恸。
太子宋熙即位, 是为仁帝,改年永昌。
宋熙登基前, 皇太子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妃难产,生下小公主后与世长辞。
宋熙登基后, 为太子妃追封, 封号孝恭文皇后, 封侧妃冷氏为皇贵妃。
后位空悬, 朝中大臣, 家中有适龄女子者,皆蠢蠢欲动。
新帝颁布的第一道旨意, 乃是封皇后所出宋盈为太子。
先帝在时,膝下陪伴长大的乃是吴王,故对吴王多有偏爱。
宋熙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喜好戏文,性格温和。又因戏班艰苦,身体亏损,体弱多病,不如吴王舞刀弄枪,随先帝打仗,像极了先帝。
先帝在时,他战战兢兢,如今,他不欲令自己的太子也像他一样。
新朝更替,朝中忙碌,顾平章每日早出晚归,如此,转眼已至秋。
顾平章如今为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太子太师。皇帝体弱多病,朝中之事多由他带着内阁大臣处理,还要培养六岁的太子,教导他治国之道。
显然,朝中,乃至皇帝自己,都知道未来的重担在太子身上。
以新帝如今三天两头上不了朝的状态,朝事繁重,根本无力躬亲。
永昌二年正逢三年大比,听闻今年江南人才鼎盛,秦岁安才名远扬,世人皆传有首辅当年风采。
八月金桂飘香,汴京城鼎沸繁盛,皇贵妃召陶姜进宫玩儿。
陶姜才二十八岁,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品诰命。命妇相聚,她坐上位。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
这些年,关于她的传闻不断,人人都说她貌美,狐媚,就连首辅大人都受她蛊惑,拒绝天子赐婚。
一个无知村妇,竟这般好运气,嫁给了未来首辅。
好些人冷眼相看,就等着她哪天被顾平章抛弃。
尤其嫁给顾平章十来年,她竟没有生下一子半女。
这些年,顾平章就像一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给他塞女人的络绎不绝。
家里也曾有想要一步登天的侍女,被顾平章以残酷手段处理后,如今下人见了他便发抖。
顾平章喜欢他,陶姜是很高兴的。
可也太喜欢了点。
她雪白的小脸上露出愁思。
宫女瞧见她耳朵上、竖领也遮不住的印子,不由红了脸。
顾大人对夫人的喜爱她们有目共睹的。
甭管外头那些人如何揣测,如何酸,他们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顾夫人长什么样。
宫女偷偷看了眼陶姜的脸,被那眼波流转间的妩媚蛊惑,险些回不过神。
若说是人间的女子,长成这般模样,怕是千百年也难见。
怕不是神仙下了凡呢!
她瞪了眼故意从这条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侍女太监们,真是要死,长了几个脑袋,都跑来看顾夫人,不要命了!
陶姜也发觉了,每次进宫,这条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格外多。她只以为是巧合,哪里想到都是来瞧她的。
她这张脸,如今自己看习惯了,偶尔瞥到镜子,都要惊叹,更别提其他人。
顾平章更是别提了。她腿现在还打颤。
顾夫人的步撵从红墙中走过,宫女太监们眼神呆滞。
步撵上的美人,若说她才十六岁,也是有人信的。
她的肌肤雪一样白,晶莹饱满,乌发墨一样黑,眼波流转,美得不似凡人。
每次听闻顾夫人要入宫,他们抢着也要来这里走一走。
如今的宫里,除了太后,皇贵妃最大。自先帝走后,太皇太后去了积善寺修行,常年不在宫中。
冷凝儿虽然不是皇后,却掌后宫,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号,其他跟皇后也没差。
前朝为了皇帝立后的事情吵了好几回,可皇帝就是不松口。
这位皇帝命途多舛,经过很多事,心思深,旁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宠爱皇贵妃,却好像对皇后之死悲伤不已,甚至因此伤了身。
到了裁云宫,陶姜扶着宫女的手,下了步撵。
腿微微不适,她咬了咬牙,该死的顾平章,都说了今日要进宫,他昨晚非要闹,一次还不行。
她忍着酸痛,暗暗懊恼,她也太容易上钩了,看着那张脸,就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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