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样,考完出来时,陶姜感觉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其他都好,考场实在太冷。三年一开,没有丝毫人气,跟冰窖似的。
陶姜给他袍子里塞了鸭绒,比起其他人已经算是保暖很多,还这样冷。
那些寒门学子,当真是为了功名吃尽苦头。
考完后,礼部紧锣密鼓阅卷,讨论,呈递,赶在三月十五前公布成绩。
顾平章位列第一,考中会元。
紧接着便是殿试。
皇帝当庭策问。
问的是时事,与蛮族连年征战有关。
朝廷去年接连战败,损失惨重,被蛮族占去的三城至今未收回。
又逢旱情和水涝,国库空虚,已发不出军饷。
顾平章以屯田养军,以军养军之策,震惊四座。
他的策论一出,考官哗然。
新帝满面激动。
殿中青年气质出尘,平静从容。
他在殿中年纪最小,不过十八而已。
如此年龄,已有如此气度!
“好!”
殿试上,皇帝当堂指出三甲。
顾平章为状元。
金溪云为榜眼。
欧阳桐为探花。
之后举子唱名,武人换授。
皇帝赐宴琼林,百官恭贺。
顾平章入翰林,授翰林修撰,从此便是有编制的六品官了。
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七品。
顾平章负责修《太祖实录》,每日早出晚归,勤勤恳恳。
比起连中三元的光辉履历,他在翰林院可谓低调至极。
新帝对他赞赏有加,欲破格提拔,但顾平章以《太祖实录》未修完为由,推辞了。
多少人说他文采过人,然脑子不好使。
这一步登天的机会,他说不要就不要。
“真是个榆木疙瘩!穷贱命!” 金宵冷嗤。
陶姜却知道顾平章聪明着呢。
她熟知书中剧情,知道魏王会篡位,这个时候受皇帝赏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时候最好是低调,不引起皇帝注意。
但顾平章又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他应该抓住机会往上爬,更不可能将皇帝的赏识拒之门外。
他如今做的事完全不符合正常人思维,让人不解。
难道他看出什么了?还是他知道新帝气数将尽,不欲与之有瓜葛?
不可能吧?他神机妙算不成。
陶姜觉得顾平章肯定在打什么算盘。
这日,陶姜又受邀前去承恩伯府见冷凝儿。
这姑娘去年一直闹,先帝大丧后承恩伯府不复从前,她以为忠勇伯府会落井下石趁机解除婚约,谁知那家人清楚得很,他们家在朝中已无任何立足之地,更不可能娶什么权贵之女。
冷凝儿是他们家能娶到最优的人了。
承恩伯府虽大不如前,但冷凝儿外祖富可敌国,她的嫁妆不可估量。
他们早就打上了主意。
冷凝儿冷嗤不要脸。
承恩伯府如此境遇更不可能解除婚约。
冷凝儿不知是不是想开了,后半年开始不吵不闹,成功让家里人放松了警惕。
她如今已可以出门。
陶姜偶尔受邀前来。
她对自己当时说的话耿耿于怀,总觉得这丫头憋着大的。
冷凝儿神秘兮兮,拉她去听戏。
德胜园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宋柳声是名角。
冷凝儿带她去听宋柳声的《锁麟囊》。
陶姜当初在华亭听过一回,就是冷府上请的。
到京城还没来过呢。
冷凝儿混成了老顾客,一进园子,管事的便将她请到包间。
这里正对着戏台,视野极佳。
他们刚坐下,便听见楼下有人嚷嚷。
原来是为了这间包间的缘故。
陶姜探头一瞧。
这不是巧了吗?
闹的正是那忠勇伯府李亭望。
“这天字一号包间,你砸钱弄到的?”陶姜好奇。
京城里权贵大把,以冷凝儿身份,恐怕很难拿到。
“我认识老板。”冷凝儿目光炯炯地盯着戏台,“快开始了。”
陶姜思索了下:“德胜园老板,谁呀?”
冷凝儿瞧了她一眼:“你日后便知道了。”
陶姜:“……”
您还不如不说呢。
楼下台子上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
宋柳声扮的新娘穿着凤冠霞帔,坐着花轿出场。
众人喝彩。
陶姜紧紧盯着,不由为其震撼。
她没见过宋柳声卸妆后的样子。
但那声音似一泓清水,气息浑厚,唱腔圆润饱满,一声既出,陶姜只觉心中无限婉转。
“好!”她跟着叫好。
冷凝儿睨了她一眼,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台上。
一出唱完,宋柳声退场。
冷凝儿早已准备好似的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陶姜还沉浸在方才的戏词中,摆摆手。
过了许久,《贵妃醉酒》上了,冷凝儿还没回来。
陶姜很感兴趣,只打发了春喜去看看。
她趴在窗口。
这一出戏结束,又唱了两三出,直过了一个多时辰,冷凝儿还未回来。
连春喜也未回来。
陶姜感觉不对,出去找人。
身边跟着顾剑。
戏园子很大,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德胜楼园子里有一大片桃林。
一路上陶姜已经碰见好几拨贵族子弟,小娘子多头戴幕离。
顾剑说冷凝儿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桃花盛开是极美的,风一吹,雪一样漫天飞舞,就连绷着小脸的顾剑都变得柔软了。
陶姜头发上落了好些。
她举头张望,冷凝儿难道跑来桃林玩了?
外头这样冷,也不至于一个时辰不回去。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有些焦急,疾步走在满地桃花上,身上狐狸毛领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跑出一脑门汗,有些气喘吁吁。
衣裳穿得多,走路都裹得难受。
她走不动了,扶住一棵树,正要歇息,听见假山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冷凝儿。
她探头一瞧,只觉得桃花更艳了三分。
冷凝儿正与人说话,对方只有个侧脸,皮肤极白,清绝浓艳,嗓音圆润,仿佛带着钩子,比那百灵还要动听,让人着迷。
她踩到枯枝,那两人立即看过来。
一瞬间,两人目光锐利,陶姜吓了一跳。
“陶姜?”冷凝儿吃惊。
陶姜才发现,春喜就在冷凝儿他们前边放风。
她感觉宋柳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让她害怕。
正踌躇,肩膀处搭上一只手。
陶姜闻到了熟悉的冷香味道。
浓烈的恐惧仿佛遇到天敌,从她身上散去。
顾平章抓住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往前。
宋柳声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微微一笑:“平章兄。”
顾平章微微点头:“我娘子。”
他握了握陶姜的手。
陶姜立即对冷凝儿道:“说好带我来听戏,你倒好,自己先跑了,我还担心你出事,跑来找你!”
“抱歉,我见到宋郎君忍不住讨教了一番。”
陶姜哼了一声:“这次原谅你!”
宋柳声邀请他们二人前去围炉煮茶。
陶姜其实有些想走,她感觉宋柳声方才要杀她一样,怪吓人的。
顾平章却点头答应了。
陶姜于是咽下了嘴里的话,默默由顾平章牵着。
她视线隐晦地从冷凝儿和宋柳声身上扫过。
如果说顾平章是清冷的春风,宋柳声便是浓艳的桃花。
他长相昳丽,声音婉转,说话真的非常好听。
顾平章的存在让她很安心,她便默默观察。
听说宋柳声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是吃苦过来的。
他的功底也很好。
那唱腔,那戏词,难怪这么多人追捧。
陶姜端着茶盏默默啜饮。
她发现宋柳声仪态很好。
脊背挺拔,浑身贵气,一点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出身,与顾平章坐在一块儿,相得益彰,平分伯仲。
顾平章也有些奇怪。
他跟宋柳声似是相熟,但顾平章并没有像对待曲靖那样。
陶姜看了他一眼。
顾平章将她手上的茶盏拿下来,替她重新倒了茶。
冷凝儿托腮:“姜姜找了个好夫君。”
陶姜有些生气她什么都不跟自己说,默默不说话。
多是宋柳声和顾平章在说话。
他们聊戏词聊诗词歌赋。
冷凝儿跟宋柳声虽然坐在两边,但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追逐对方。
陶姜心想,冷凝儿不会要跟一个戏子私奔吧?
她爹会打断她的腿。
她觉得冷凝儿没那么笨。
她继续观察,发现宋柳声学识丰富,与顾平章这样的博学之人聊得极为投入。
看得出来,他挺敬仰顾平章的。
走的时候,顾平章与对方拱手道别。
陶姜与冷凝儿在德胜园门口分开。
马车上。
陶姜正在沉思。
“今日这么乖巧?”顾平章挑眉。
陶姜瞪他一眼。她是被吓到了。
“那个宋柳声,我不就是发现了他勾搭伯府千金,你不知道他的眼神多吓人。”
“日后躲着他点。”
听起来顾平章知道什么。
“为什么?”
“既然害怕,离远一点,还要理由?”
陶姜无话可说。
她还是觉得不太对。
可怎么都琢磨不出来。
冷凝儿也不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陶姜讨厌这帮有秘密不带她玩的人。
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京城宵禁大开,魏王以勤王之名攻入京师,一夜之间,皇宫换了个主人,之后便是朝堂大清洗。
午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据说洒满了鲜血。
一帮文人骂魏王谋朝篡位,乃是千古罪人,更有甚者直接当庭撞柱,誓死不从。
魏王雷霆手段镇压,不从者杀之。
京城菜市口的刑场,每日都有砍头可以看。
如此月余,第一场雪落下来,才盖住了地上的血。
陶姜也才知道,那宋柳声,乃是魏王之子。
他姓宋!她竟没有想到!
想到这儿,她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庆幸他们都瞒着自己。
不然这半年不得吓死。
魏王将宋柳声放在京城,其用意显而易见,他这是早有反意!
他本名非宋柳声, 本名为宋熙。
魏王隐忍十来年,在宋柳声还小的时候就将他混入戏班子中送到京城。
这些年暗中在京城经营势力,搜集情报, 根植朝堂。
魏王攻入京城, 他里应外合, 占据首功。
魏王登基, 正妃所出嫡长子宋熙封为太子, 侧妃王氏所出次子宋炎封为吴王。
很快, 宋熙求娶承恩伯府冷家二爷之嫡女,冷凝儿为侧妃。
皇帝对于在前朝党争中受牵连的承恩伯府印象不错, 应允婚事, 很快颁发圣旨到冷府。
冷府受宠若惊。天上掉馅饼一样,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的太子侧妃, 日后贵不可言啊。
忠勇伯府屁都不敢放一个,死死捂住与冷凝儿有过婚约一事, 打落牙齿和血吞,唯恐被太子记恨。
新帝雷霆手段,谁人不怕?多少与前朝关系密切的官员至今不敢过菜市口。
听闻此事后, 陶姜更是大吃一惊。
她随口一提, 这姑娘真奔着权势去了, 还找了天下最尊贵的那一家。
冷凝儿大婚前邀陶姜去府上, 陶姜去了。
她满肚子的疑问, 又满腹佩服。冷凝儿是干大事的人啊。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大一件事。
她都怀疑这姑娘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宋柳声的身份。
当然, 这话不能问出口。
就算早发现了,冷凝儿也只会说没有。否则就是有目的地结识宋柳声。
而且,宋柳声这个身份乃是机密,一国太子曾经在戏台上唱戏,说出去皇家脸面往哪搁?
日后只有太子宋熙,没有宋柳声这个人。
陶姜见了冷凝儿,只问:“你如何与太子认识的?竟然这样巧?”
冷凝儿睨了她一眼,扑哧一笑:“还能怎么认识,德胜园认识的。”
她把玩着头发,满屋子、满院子全是宫里赐下来的东西,一箱箱的首饰珠宝、各种稀罕料子、番邦进献来的香料……
两人眼神交汇,一切皆在不言中。
陶姜眨了眨眼睛,环顾赏赐:“看来太子很喜欢你。”
冷凝儿娇俏道:“那是。”
“他有太子妃,你不介意吗?”
宋熙的正妃乃是蜀地贵族之女,他未入京之前便已定下。
其父深受魏王信任,此次登基,出力不小。
这次一册封太子,太子妃的诰封也下了。
陶姜没记错的话,太孙就是太子妃生的,并且深受魏王喜爱。
冷凝儿选的这条路她也看不到结局了。
“我要的是尊贵的身份,太子侧妃,够尊贵了。”冷凝儿毫不在乎。
陶姜心里哇塞。这姑娘很清醒啊!
只要不喜欢太子,只图他的身份,她完全是得偿所愿了。
她抓着冷凝儿的手:“那我祝你此次入宫,前程似锦。”
“这话我喜欢。”冷凝儿昂头,眼里野心勃勃。
她尝到了权势的甜头,以前凭她撒泼打滚以死相逼怎么都推不掉的婚事,只要皇帝一句话,承恩伯府欢天喜地,忠勇伯府屁都不敢放一个。
权势可真好,她要更多。
“还是你点醒了我。”冷凝儿拉着陶姜,“有时候我觉得你笨,但有时候,你又比谁都看得清。”
“我哪里笨了?我那是单纯!”陶姜小脸气红。
“好好好,单纯。以后我邀你来宫里玩儿。”
“行!”
太子大婚,十里红妆,爆竹声响了一路,全城的人都跑去看,扬起的尘烟漂浮在上空,久久不散。
陶姜站在院中,听着皇家仪仗乐队远去,她伸出手,向天上看去。
盐粒子似的雪簌簌落下。
下雪了。
顾平章披着鹤氅出门,见她傻傻的,一把将她脑后帽子扣在脑袋上。
陶姜回过神,扭头,瞧见他手里的书。
“今日也要去翰林院?”
顾平章失笑:“太子大婚,难道官员都不去衙门了不成?”
“好吧。”
陶姜推了他一把:“去吧去吧!”
顾平章:“回屋去,别站院里。太子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治你的罪。”
“哦。”陶姜有种被戳破心事的尴尬。她就是怕自己见过宋柳声,太子耿耿于怀。
既然顾平章这样说,那肯定是没事了。
她挥挥手,声音清脆:“知道啦,你快走吧!”
说着,她一蹦一跳跑回屋里去了,大红猩猩毡披风从门里一闪,消失不见。
顾平章收回视线,推开院门,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啪——”
车轮滚动起来……
“吁——”
马车停下。
陶姜站在车沿上,看着眼前巍峨的宫门。
大门金钉朱漆,雕龙画凤,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烁着五彩的光。
她站在大门前,一下子变得渺小了。
宫门修得这样雄伟,大抵是要体现天家威严气势,让人敬畏。
五年来,她也来过几次。
这次,她是被太子侧妃召进来的。
春喜穿着大宫女的衣衫,五年过去,脸上有了威严,宫里人人都叫她一声春喜姑姑。
她拿着腰牌,宫门守卫看见陶姜,立即低下头,恭敬放行。
“顾夫人,春喜姑姑。”
春喜视线扫过他们泛红的耳朵,板着脸点了点头。
“夫人,请。”
陶姜瞧见一个年龄颇小的侍卫,不由多看了一眼。
小侍卫被她一看,一呆,白皙的脸刷地红了,立即低下头,不敢看她。
皇太子宫在东华门里。
陶姜随着春喜,走在高高的红墙底下,来往宫人见了,皆屈膝行礼。
入嘉肃门,便是侧妃的裁云宫。
宫里女婢太监来来往往忙碌,脸上不见丝毫喜色,裁云宫的天都是阴沉沉的。
“春喜姑姑!”
“顾夫人。”
她们直奔主殿。
还未进殿,便闻见了浓浓的药味。
陶姜总觉得空中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味。
跟药味混在一起,令人不适。
春喜掀开帐幔。
内室床帐里,躺着一个虚弱的女子。
她素面朝天,正放空眼睛发呆。
比起五年前那个少女,如今冰肌玉骨,乌发如云,浑身媚骨,气韵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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