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嬷当初是从翻牌子到侍寝、到宫妃应当如何跪拜、如何逢迎卑微,一项项规程掰碎了来教。
晚晚不愿意那样做,她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子,手臂搂上他脖颈,扬起脸颊,轻轻出声,呼吸几乎能落在他唇上。
“可那些规矩也都是人定的,陛下是如今皇朝的主人 ……”
她声调低缓,音质柔和,这般小声说出的话,便仿佛呢喃自语,带着些微蛊惑意味:“陛下喜欢,才是当下的规矩。”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额心抵上他的,长睫柔柔垂落,很快又再掀开。
黑眸中憧憧灯影,却只能映出他的面容。
他喜欢,才是规矩。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出来。
她胆子果然很大。
这话,若是让前朝里面任何一个人听到,递过来参她骂她的折子,怕是一整张书案都摆不下。
先前只是狐假虎威、不痛不痒地激怒嫔妃,看来还是她收敛着了。
容厌伸出手指抵住她额头,将她推开了些。
晚晚顺从地重新跪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却防着他反悔一般,扯住他袖口不放手。
容厌低眸扫了一眼她手指,皮笑肉不笑道:“孤去沐浴。”
晚晚松了一口气,立刻点头松手,朝他笑了笑。
容厌转过身,朝着盥室走过去。
晚晚忽然想起,她方才看过的避火图,甚至都没合上,就摆在盥室一进门就能看到的长案上。
容厌走进盥室,抬手推门,对面长案摊开着一册书卷。
他略略扫了一眼,无意去看晚晚平日在看什么,视线尚未完全移开,却忽然顿住。
图册上的画面乍然入目。
黑线勾勒着男女肢体纠缠。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竟生出一股欲笑不能的荒唐之感。
身后宫人就要进来,容厌走到案前,身形自然而然挡住宫人的视线,手指合上书册,将其背面朝上扣在长案上,没让任何人再看到。
里间,晚晚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发呆。
她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而后缓缓躺倒在床上。
平静地卧了一会儿,又拉起被角,掩住脸颊。
她深深呼吸了下,没关系的,他看到就看到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室内燃着的安神香不是尚药局拨给各宫的份例,应当是按照容厌的要求,调配出的专供他使用的香。
香气气味清隽,算不得浓重,晚晚却分辨得出,这其中的药性不低,用这香,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能睡着。
晚晚起身下床,走到香案前,本想将香炉灭了,可想到这是容厌方才自己点上的,又作罢,回到床榻上,渐渐困倦起来。
终于等到容厌出来,晚晚打起精神,就要起身。
容厌换上了寝衣,单薄顺滑的缎料比他日常的龙袍和常服要更加贴合身形,显出他的窄腰长腿,走到床边,容厌将掩在宽大袖间的避火图拿出。
晚晚瞧见那本图册,又坐回了床边,目不斜视。
容厌看着晚晚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将避火图放到她枕边,“你便是打算学着这图册上的,来侍寝?”
晚晚平平静静点头,几乎堪称熟练地去拉他的手,万分坦然地他掌心写:“不可以吗?”
容厌没有回答。
是她想方设法留下他。
说她敷衍,她却连沐浴时都在翻看这图册,说她认真,她学过侍寝,学过图册,可方才还是没有一点章法。
容厌想到他看到的那一页,没有床榻,仅有一张书案,上面是打翻的砚台和笔洗,女子被折出极为妖娆的姿态,高仰着的面容欢愉又痛苦。
他打量了一眼晚晚纤细的身形,她脸色难掩苍白,整个人虚弱而极度困倦,却还是强撑着精神。
这种状态了,她还敢。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你胆量到底有多大。”
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要活命还是找死。
“那孤就等着你把这些避火图都学完。”
晚晚原本还镇静着,听到后面一句,神情空白了一瞬。
避火图她只仔细看了前几页,其中说的最多的,男子在这些事上往往会更加热切,女子只需顺从些,便阴阳相合两相得宜。
他却让她学完……那今晚又不要她侍寝了?
晚晚只犹豫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学就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竭力抵抗着安神香的药性,晚晚努力睁大眼睛,皱眉还想再写两句,容厌忽然将手从她的怀中抽出。
她仰头去看他。
对上他的视线,容厌眼眸一如白日里那般清醒,晚晚已经有些恍惚地在想,这安神香对他好像没有半点用处。
容厌手指点在她头顶穴位上,她眼帘沉重,重到她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晚晚眨动了一下眼睛,长睫挣扎不动,很快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眼前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全身都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往身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晚晚猛然睁开眼,看向身旁的床榻,冰冷而整齐。
容厌是一大早便走了,还是昨晚根本没留下?
她坐起身,看向屋角的香炉,有些懊恼,出门去看,天上的太阳早已高高升到了正中。
门外紫苏正带着白术和朱缨准备端午需要的艾草,宫中各处隐隐有了熏艾的味道。
晚晚正欲询问昨夜容厌是否留下,看到院中的白术,视线停顿了下。
昨日,白术遭受无妄之灾,今日,别的事可以暂时放半个时辰,对白术,她应当有个交代。
晚晚拉着白术进屋,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平心静气直接道歉:“昨日你出事,是我的过失。我是故意激怒敬妃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于是她便拿你开刀。”
白术有些懵:“娘娘是故意激怒敬嫔的?”
晚晚点头,“所以,将你卷进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应当告知你,向你道歉。”
白术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还以为娘娘单独寻我是什么事儿来着,原来是这样啊,我家娘娘好厉害!”
她掰着指头道:“是不是这样有些大动静,娘娘就可以请陛下来主持公道。所以娘娘昨日成功将陛下留在了咱们关雎宫?”
容厌没有在夜里离开。
晚晚朝着白术点了点头。
虽然细节不一样,但是最终的目的,白术没有说错。
白术却只是笑着,走到晚晚身边,轻轻抱了抱她。
“我没有受一丁点的伤,反而是娘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种事,换做旁人,根本不会告知侍女,或者只会强调主人为了救下侍女做了多大牺牲,而晚晚,从来不会欺骗她、算计她。
她反而觉得,她家女郎,才是最值得人信任和忠心的。
晚晚平静地将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完,看到白术没有一点责怪,甚至更加明亮的眼睛,微微愣了愣。
白术还要拥抱过来,晚晚不喜欢应对这种温情,无奈推了推她,“去叫来紫苏,我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没煎呢?”
白术之后,紫苏很快进来。
晚晚站在书案前,已经研好了墨,对照着一旁的佛经抄录着,她从宣纸最下方取出一张方才写好的药方,递过去,道:“今后我的药,按着这个方子来。”
紫苏看了一眼,这是晚晚为自己修改过的药方。
删改了几味药材,却将每味药效用到了极致,是一道调理身体的绝妙良方。
入宫前,晚晚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直到进宫前一日,她重新给自己开了一副药,一碗药下去,进宫之后便缠绵病榻,侍寝不得。
后来,太医开的药,她也会自己私底下修改,让药效不佳,病情便始终没有好全。
紫苏默默记下药方,又交还给她。
晚晚将这张宣纸放到铜灯之上,火焰瞬间爬上。
焰心在下,未被点燃的部分在上,一直到火舌险些舔到指尖,白纸上的黑字完全被吞没。
晚晚将剩余的一点灰烬丢入盂盆之中。
娘娘可算是决定要尽快调理好身体了,紫苏眉眼间染上喜色,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起来。“那娘娘是决定养好身子、离开上陵了吗?”
这是进宫前,晚晚就计划好了的。
她本打算,入宫一年多,便寻机会离开,舍弃叶晚晚这个名字,只作为江南的小医圣,从此隐没于江南。
晚晚垂眸摇了摇头。
若按照计划,过两日的端午祭祀,便是她之前安排好的时机。
可如今,她走不了。
她对容厌还有用。她不清楚朝堂之争,可是她已经成了一块靶子,他不会放她走的。
这些日子,她在容厌身边做的事情并不算安分,甚至也不很恭敬,可容厌很是随意,从没有同她计较过这些细枝末节,但她不会以为,若是发现她一直计划着悄悄离开,容厌还能像如今一样对她称得上纵容。
若不能百分百逃脱,她不会轻易同他对上。
而她能做的,就是得到他心里一点点的位置,至少让他能庇护着她。
紫苏沉默了下,低低苦笑了一声。
“在这宫中,若不是娘娘医术精湛……”
宫中固若金汤,太医署和尚药局尤其严格,晚晚修改药方,从来都只能删减,没有办法拿到更多的药材。
若非晚晚对医理药理的掌握炉火纯青,她也没办法能在这种境地之下,操纵自己的身体状况。
晚晚不再留恋出逃的计划,微微出着神。
她想起见到容厌的这几次,或多或少,他身上都沾着昨夜那安神香的味道。
那等药性,常人吸入两三刻钟便困倦难忍,他时常用着这香,却没有过半分困倦之意。
晚晚想了想,她一直都是只拉住他的手,倒是还未曾碰到过他的脉。
她可以找机会,试一试。
今日晨间都没能见到他,索性,午后她便去见他,试一试,这回他还会不会不见她。
清凉台,酒池。
左侧墙壁上几处机关延伸出精铁链条,将形容狼狈的荣王束缚在墙边。
荣王发丝凌乱,惶恐至极,颤声道:“陛下明鉴,自三年前您掌权以来,臣安分守己、从没有过反心,当初,您幼年刚登基时,也都是楚太后那贼妇命臣欺辱……”
容厌站在荣王身前,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荣王身后的墙壁。
清凉台的建筑设计巧夺天工,屋檐檐口上翘,窗牖通透,日光撒进殿中,让人能够清晰看到墙壁上的彩绘。
那是先帝容澄执政期间所盛行的图纹,歌颂太祖开朝、外戚楚氏保家卫国的盛世之景。
看着没有一丝触动的容厌,荣王几乎颤抖地哭嚎道:“陛下,当初先帝去世,您刚刚即位,被楚后关在祠堂中,是我救了您,您、您好歹……”
容厌视线从彩绘上移开,看了荣王一眼。
对上他的眼睛,荣王忽然哽住,心底一下后悔起来。
他怎么就去提了当年的事,容厌掌权后,当年的事早就没有人再敢说起……可除了当初算是误打误撞救下容厌一次之外,他还有什么倚仗能让容厌收手?
容厌看也没看他一眼,懒散笑了下:“是,孤应该感谢你,生肉逗幼虎,不慎丢入祠堂中了一块,没让孤在那时饿死。”
他向一旁伸手,饶温递上一个连接着锁链的圆环,荣王看到那圆环的一瞬,立刻瞪大了眼睛。
“求你别对我用这个!不是我,当年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你要报复也不该找我,楚后……楚后她还在宫中,你去找她!”
容厌低眸将圆环掰开,一端为环扣,另一端却是锋锐的铁钩。
荣王两股战战,拼命想逃脱,嘶声吼道:“容厌,我没有罪!你是皇帝,若真敢对我动这样的酷刑,我让你这些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容厌嗤笑出了声,他直接抬手,握着铁钩抵住荣王一侧锁骨,尖锐之处刺入锁骨上方皮肉,一寸一寸,慢慢推下去,鲜血霎时染红了一片。
荣王哭嚎起来,奋力挣扎,两边的禁卫将他按得越发动弹不得,铁钩从他锁骨下穿出,环扣锁上。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指被沾染上的鲜血,向来平静的眉眼忽然流露出些微厌烦。
荣王疼得浑身发抖,愤恨破口大骂:“我当初就该直接杀死你!贱种,小畜牲,为了进宫做太子,你连亲娘都杀,那时被折磨死都是活该!
“你不得好死……你等着,你的报应绝对不会比我好过!”
提到的往事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
饶温脸色越来越难看,四周宫人颤颤跪了一地。
容厌初时还有些兴趣,听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
他渐渐无趣,哂笑了下,“骂也还只会这几个字。若没有楚太后,你都算不上废物。”
锁骨处血流不止,荣王疼得如同瘫倒在地的败犬,不敢挣扎,面上愤恨至极。
容厌只觉得无趣。
这两年,他杀人无趣,折磨人也无趣。
掀翻楚家后,当初为傀儡时对他动过手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这酒池之中,酒池曾一度称为血池。
权柄声势越来越高,可他也越来越难感受到半分快感。
剩下能杀的人不多了,可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废物,不堪一击,无聊透顶。
示意另一副的铁钩由饶温动手,容厌懒得再听荣王的哭嚎,折身往外走。
曹如意小心地敲门探出半个身子,咽了咽口水,道:“云妃娘娘求见。”
容厌脚步停住,眼睛看过去,淡淡道:“她来做什么?”
不想活了?
酒池应当是她的噩梦才是。
曹如意将头低地几乎贴着胸膛。
“娘娘想问,今夜是您去关雎宫,还是她去宸极殿。”
容厌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
酒池的门扉敞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晚晚看向门口站着的曹如意,曹如意方才进去通报,出来后便冷汗涔涔,一个字不敢多说。
即便还没踏入清凉台,嗅到血腥味,她也知道,今日的酒池不太平。
一个多月前的记忆如今还历历在目,容厌给她的压迫感,时至今日仍旧没有降低。
她小小叹息了一下,攥紧裙摆,还是果断踏入殿中。
与夜间的阴森不同,白日的酒池璀璨而明亮,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墙壁上精美的彩绘,以及……彩绘之下,伏在地面一滩血迹之上的,一动不动的人形。
容厌站在门边不远处,傍晚的夕阳斜入殿中,上方悬空的灯火被他低垂的长睫打碎,稀稀落落的阴影投下,挡住他眸中神色。
晚晚收回看向那人目光,小跑几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衣袖。
容厌低眸看她极为自然的动作,嗓音淡淡问道:“你还敢过来?”
晚晚点头,熟练地在他掌心写:“陛下在这儿,所以晚晚就敢来。”
容厌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抬手直接握住她脖颈。
他指腹冰凉,有些湿润,稍稍用了一丝力道,颈侧血脉被压迫地微微跳动,力气算不得大,可她却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杀意不止于此。
容厌微微笑了笑,“他是荣王,孤的堂兄,也是将你送入宫中的人。”
晚晚怔了怔,眸光震惊。
看出她意外的神色,容厌道:“不知道?”
晚晚眼中茫然,一无所知。
她埋头在他掌心写:“不知道,没见过他。”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她脖颈,冰凉的温度渐渐激起一丝寒战。
她瑟缩了下,头也不抬,继续写:“陛下英明又厉害,您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晚晚是您的云妃,不懂也不想担心这些。晚晚来只是想问陛下,今晚还来关雎宫吗?”
对于前朝事,她确实所知极少,就连上陵众世家,她所知的都没几个。
她背后有没有人、那个人是谁,这都是叶家和荣王之间的事,她入宫时便已经与叶家割裂,今后也都与她无关。
此事陛下也应当清楚。
荣王都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剩下的她一点也不想关注不想过问。
关雎二字还没写完,她颈上的手便已经放开。
他顺手将她跑乱到身前的长发顺到身后,动作温和地彷佛她方才察觉的杀意都是错觉。
容厌瞥了一眼她颈上被他的手碰过的地方,蹭上的猩红血迹斑驳,仿佛被狠狠蹂躏过一般。
手指上的腥腻之感仍然残留,他转过身,继续往外走。
曹如意等人紧紧跟随在后,晚晚抬手摸了摸脖颈,低头看了一眼,白嫩的指腹蹭上了血迹,她快步跟到容厌身边,瞧了瞧他的手,果然,方才碰她的那只手上也沾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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