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领命退下。
容厌在她视线之下,抬手拿起羹勺,看了眼面前的清粥,便又放下。
还不愿意用吗?
晚晚从他醒过来,已经告诉了自己许多遍,再冷静一些,不要生气。
可是容厌总是这样,就是不愿意用膳,她再忍也忍不住脾气,走近过去,“容厌,你现在没什么力气,不要逼我强行灌进去。”
容厌抬起眼眸,清透的眼瞳碎光潋滟,望着她好一会儿,却说了句别的。
“我第一次服你开的这个药方,是高烧之后的那个清晨。”
晚晚冷淡看着他。
他继续道:“你最后是用针灸为我退烧,烧退了便不是什么大事了,这药你还要我继续服用,这应当不是针对我高烧的药。”
晚晚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了。
“你这是在给我解毒。”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你能解我体内的毒,是吗?”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
她不信任他。
却还是在为他解毒,在救他。
容厌笑容有些复杂。
他往日没胃口不用膳的次数也不少,虽然不至于到昏倒这种程度,可面色脉象不对的时候,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如今,她要为他解毒,便想让他身体状态不要那么差,至少餐食要正常。
她是医者,自己要费尽心思照顾的病人半点不配合,她不可能不生气。
晚晚道:“是。”
容厌却不想她那么白费力气。
他也不想再在方方面面都强迫他自己。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这几日,他从没用这样冷淡的眼神看过她。
“不要我,就别管我的死活。”
晚晚怔住。
她忽地惊愕到睁大了眼睛,所有话都被堵住,一句都说不出,她浑身有些发冷。
容厌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久后就要走,我怎样,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毒能不能解,我也并不在乎。”
所以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有关于她的事,他懒得配合。
他扯了扯唇角,“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碍眼。”
晚晚有些懵,却又难以反驳。
他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完全没有关系?
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憋闷地难受。
可他话说得这样决绝,晚晚用力捏着指关节,袖口的刺绣的纹路深深勒紧肌肤之中。
容厌轻声道:“你这样想要为我解毒,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我的吗?所以用解毒来偿还。”
晚晚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容厌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灯光折进他琉璃目中的流光灿灿灼目。
“你欠我什么?”
他一字字道:“我给过你什么?我给你的,有多少是你想要的?在我身边你愉悦过吗?”
他说着这种话,眼眶却慢慢红起来,因为他肤色白,眼睛周围忍出来的绯色和湿润,便格外明显,他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说完。
“我心悦你,我愿意为你做的事,都是我自己愿意。晚晚,我的感情,若你不在意我,那就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全都是我一厢情愿,你没有必要有什么负担。”
“你不欠我。”
有时候, 晚晚很不喜欢容厌过分的敏锐和聪慧。
好像她想什么,他都能猜得到一样,让她总觉得, 在他面前, 她藏不住什么秘密。
她本来就骗人骗得拙劣, 能为他解毒这件事, 她也隐瞒了,一直以来,她什么也不说, 可终究没两天就还是让他自己察觉发现。
而单单从这一点,他又能猜中她那样隐秘的心思。
看着容厌从最初的高高在上, 到如今小心翼翼杯弓蛇影, 从最初滴水不漏的强悍, 到如今,肉眼可见地虚弱无力。
她好像将他从高处拉了下来,她也看到了冷淡被捂热,骄傲被摧折, 禁欲被烧成烈火。
他挣扎不得,自甘堕落。
晚晚觉得,他的如今,和她脱不了关系。
可他说, 她不欠他。
怎么会呢?
师兄都将过去三年多尝到的苦痛, 归于那封没有用出去的信。
容厌他……
可他又说得那样清楚,他只站在她的角度上, 说他没有让她开心过, 她没有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想要的,所以, 她不欠他。
她和他之间有那么多不算好的过往,可是在他口中,总结起来又那么简单。
晚晚心中有些酸涩,轻轻的呼吸之间带了细细的颤抖,艰难地下了决定。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晚晚不会推翻自己想要离开他的想法,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厌继续这样下去。
不管怎样,她是要救他的。
晚晚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抬了抬,她深深呼吸,做足了准备,才缓缓将手完全抬起。
纤细的指尖从袖底探出,慢慢抬高。
容厌一只手在长案上,晚晚心口微微颤着,将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指尖。
仅仅是指尖一点点的位置,小心翼翼。
容厌垂眸看着她的手。
她主动触碰他了。
晚晚努力让自己显得再镇定从容一些,艰涩地开口道:“那,我可以在离开前的这段时间里……”
她该怎么说呢?
短暂地,拥有他一下,她在这段时间里,不仅仅将他看作她的病人,还要舍弃过去和前世对他的偏见,真心相待,将他看作她的恋人……
这样,她可以管他的死活,他可以配合她了吧?
她非常努力,想要用语言表达出她的意思。
容厌微微愣神。
她开口的那一刻,他心跳猛然快速起来。
他好心动。
容厌眨眼间就从这种情绪中冷静下来,静静望着她,眼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这段时间全听你的吗?”
晚晚心乱如麻。
“我……”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发觉她好像解释不了什么。
她,确实只是想要救他。
她方才也因为那种要与他抛开一切在一起的想法心神震颤。
又惊,又怕,她手与脚都冰凉着。
容厌从她说不出口的话中,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明明自己已经很委屈很累了,却还是要挤出一丝理智,挺身走在她在意的人前面,即便面对着他,他多少次都能感觉到她对他的厌恶,可一旦只要他温和下来,她就能对他怀起善意。
这样恩怨分明,爱憎也分明,只是她的爱和在意,都不属于他而已。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活着。
可是,这世上没有两全,没有美满,她的愿望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实现。
他觉得,他如今就像是一些人口中,可怜又不理智到拿性命去威胁,想要留下夫妻另一方的怨夫怨妇。
容厌本意不是这样。
他眉眼间是难以言喻的柔软脆弱。
“晚晚,如果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听话,那我不要。”
晚晚抓紧了他的指尖,近乎急迫道:“不是只为了这些,我会认真待你的,我真的会好好对你。”
“前提是两个月之后,你一定会离开,不是吗?”
容厌轻轻笑着,眼眶却更红了些。
他此刻想让晚晚走开。
不想再和她说话。
他如今太敏感多疑,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想要两个月之后顺利而毫无心里负累地离开他。
他不想让这样的他,再对她说出什么她不愿意听到的话。
晚晚咬紧唇瓣。
容厌低声道:“晚晚,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
他没有说出口。
算了,都可以。
晚晚全身陷入一股燥热不安之中,她那么认真地,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些话。
容厌不是那么想要她喜欢他吗?
可他说不要。
容厌反手牵住她的手,低眸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扣紧她粉嫩的指尖,笑了笑,妥协了一般,道:“抱歉,是我不该,这两日我太任性。”
他平静地说道:“你不欠我,也没有错。不需要你做什么,今后直到你离开之前,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重新面对这面前这碗粥,抬手执起羹勺,一下下送入口中,咽下。
他吞咽的动作还是很刻意,没有一点胃口,还是得逼着自己去吃,他只能感觉到汤粥钝钝地从他的口中挤入咽喉,划入食管,到微微痉挛的胃中。
晚晚看着他努力克服对用膳的不喜,一口一口咽下食物,她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越来越难受。
可是,她能给他的只有这些啊。
只有给出一个短暂的期限,她才能对着他敞开一点、放下一点,前提都是这个短暂的期限。
她太想要自由自在远离这些纷扰,她也快撑不住了,不想继续只能待在他身边,她的一生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规矩,随心恣意。无论如何,她都要走。
所以,她给不出长久的回应。
如今,越是感觉到容厌的喜欢,她却越是酸涩。
“容厌。”
晚晚声音中含着一丝微微的哽咽,低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容厌怔住。
晚晚声音很轻,自我剖白清晰残忍:“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值得让人喜欢的人。和师兄,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便在一起长大,生出情意再正常不过。和裴成蹊,他喜我与阿姐相似的容貌、喜我因你位高,却独对他垂青,是被我所诱惑。”
“而我和你之间,你既然不喜欢阿姐,我和你之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你如今伤害不了我、强迫不了我,我才终于觉得在你身边能够喘息。我想救你,不想让你死,也是因为,这个位置合该你坐。只有你在这个位置上,我才相信,大邺的未来会更安稳强盛,只有这样,我日后远游也能安全些。”
“看吧,自私自利,胆小懦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不值得喜欢。
可她不在乎,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晚晚眼眶微红,容厌长睫低垂,却轻声问她,“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晚晚愣了愣。
下一刻,她便看到,容厌扶着龙椅的扶手,并不轻松地站起身,而后转身面对着她,长臂舒展,轻轻她抱住。
他的力道很轻,晚晚的心跳却随之一乱。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可她这一刻却觉得,她所有低落的情绪都在被人温柔抚慰。
她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和他有过的亲密之中,这样的牵手、拥抱,远算不了什么。
她听到头顶容厌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
晚晚低眸抿了抿唇。
容厌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我想过,若是能被你喜欢,我应该会很快乐。我身边从此有了可以全心托付的人,她会不计生死地在意我。或许还是会觉得我凶、可怕,却还是会触碰我、拥抱我 、亲吻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牵挂我,我也有人可以牵挂。”
晚晚眼眶一酸。
“那你真的喜欢错了人,我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瘟疫前为他舍生入死是假的,暗箭下为他不惜性命是假的,一次次的亲近,也都是假的。
容厌轻声道:“我都知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却也知道,白术、紫苏,她们都是你可以真心对待的人,你为了护着她们,却是真的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这些时日,更是想让她们在我眼中存在感低一些,生怕我对她们会有威胁。”
“你可以为别人这样,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你对我好不好。”
大概,容澄和裴露凝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朝政上,他对张群玉一流时常嘲讽,却不论如何,只要是仁臣好官,他再懒得搭理不屑一顾,终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甚至还会更为宽容支持。
感情上,容澄和裴露凝相爱短暂,痛苦却绵长。他们对他也是,他们爱是爱的,他痛也是痛的。
他习惯了,他所有的感情,都伴随着痛意。
因此,他没那么在意自己被怎么对待。
“我只是,被你吸引。”
“不坚定的人会爱上坚定的人,污浊会贪恋纯粹。你是不是没有看到过,你在张群玉面前,当你能平等而坦诚时,你有多可爱。”
晚晚过去总会遭遇许多不公的对待,除了某几个人,她没接触过多少善意。好像她不付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不损失些什么,便合该得不到任何感情和善意一般。
她那么不喜欢广义上的人们。
却还是能对具体的某个人慈悲。
她不喜欢义诊,却还是愿意倒贴上许多银子去救治自己遇上的路边百姓,花费那么多精力去教一个天赋一般的小孩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好。
“我会慢慢告诉你,你聪明、坚韧、鲜活、有能力,你率性天真、无拘无束,性情也可爱。晚晚,谁喜欢你,都是应该的,不喜欢你,才是眼瞎。”
晚晚听得一腔酸涩之意变为好笑。
“你好会说谎。”
容厌摇头,“我没有。”
晚晚抬手回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好不好,我自己清楚,我性情那么差的人,你这样夸,我听了也不会觉得你说的是我。”
容厌感受到她放在他身后的手。
她也在抱他。
其实,获得她的心软和真诚,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过去怎么就……待她那么不好。
明明他只需诚恳一些,待她温柔平等一些,她就会回应给他更多的温柔。
容厌精力不济,此时已经十分疲惫,他拥着晚晚到龙椅上一同坐下,而后才继续道:“你只对那些对你好的人,才会温柔耐心,你身边的白术、紫苏、椒房宫所有宫人,前朝的张群玉、饶温、晁兆,对你都赞赏有加,只是你很少主动去看,其实还有那么多人都喜欢你。而过去日日与你相处的我……”
容厌轻声道:“我将你放在身边,让你接触的所有都和我有关,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可我过去对你不好,总是和你争执置气,连话都不和你好好说,让你和我都面目全非,这是我的错。”
晚晚还是不觉得容厌口中的这个人会是她。
她却还在想,若那句话说的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容厌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喜欢了她之后,大概盲目地更不好了。
容厌看得出晚晚依旧没有多往心里去,他忽地更加难过起来。
他余下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他会一遍遍告诉她的。
他坐在龙椅上拥着她,将剩下的粥用完,让殿门外的人将熬好的药送进来,他没有再抗拒,粥用完后,药也紧接着服下。
进来送药的小黄门看到前方,陛下和皇后娘娘共坐在龙椅之上,眼瞳剧烈地颤了颤。
晚晚还没有从那些话中缓过神,容厌已经摊开了奏折。
他今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用于政事之上。
晚晚正想要起身离开,容厌轻轻将下颌放在她肩上,嗓音中压着倦意。
“晚晚,我提不动笔。”
晚晚怔了怔,“我去叫人为你代笔。”
容厌摇头。
“如今我清醒的时间短,能处理的事情不多,摆在我面前的,许多都不是方便公开的,可以为我代笔的,都各有职责。”
晚晚皱眉,想了想,道:“我再想法子,让你身体能先恢复一些。”
容厌应了一声,道:“那今日,晚晚帮我来写吧。”
他的手环着她腰身,下颌放在她肩上,虽然没有多少重量和压迫感,可他的嗓音那么近,呼出的气息也紧贴着她的耳际。
晚晚下意识想要拒绝。
他方才那些话还在耳边,她愣了片刻,再低头,便看到容厌递过来的朱笔。
晚晚望着他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背对着他,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柔情。
容厌轻声叹息。
她其实,是那么好骗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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