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两人都没说什么软语,甚至称得上是不客气的一些话。
可偏偏,又有种难言的滋味,悄然无息在心口种下。
他的眼神像是惹人沉溺的深水,晚晚回过神,立刻移开视线,看向一旁,轻轻道:“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作为医者,我不喜欢病患这么麻烦。”
他真的是一个很让人费心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容厌听着她口中的医者与病患,只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晚晚让人摆上膳,准备好汤药,看着容厌一一用了。
绿绮今日又背了几页医书,晚膳间却只用了几口,便蹭到晚晚身边,小声说着今日的一些收获与疑问。
又看到一个不吃饭的,晚晚拧眉,严肃问出口。
绿绮眨着眼睛,面上一片乖巧,脑海中拼命想着理由解释。
白术在一旁戳穿道:“娘娘不是给我、紫苏姑姑、绿绮小姐都带了桂花饮吗,另外又给椒房宫中每个人都带了些零嘴。绿绮小姐方才将她的那份全吃掉了,眼下怎么可能再吃得下多少。”
绿绮脸色瞬间涨红起来,哀怨地看了白术一眼,又转向晚晚,嗓音细细弱弱,像是奶猫轻轻的叫声:“师父……”
晚晚却怔了怔。
白术将话说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看了看容厌。
饮子、零嘴,这些都是些很随意的吃食,在后宫之中不少见,她出宫回来,给自己宫里人随手带一些,这都不是什么罕见而难以理解的事。
这些东西,太过简陋,本来也不太适合拿给皇帝,容厌也是习惯了珍馐美馔的。
……没有他的,也很正常。
她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忽然这样让他知道……独独没有他的。
他或许不会在意这些并不珍贵的吃食,晚晚却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她垂下眸,轻轻抿了抿唇。
看了看容厌,他都听到了,面上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半点不对的反应。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低下眼眸,轻轻对着她笑了笑。
好像真的没有在意这件事。
容厌向来心细,他能注意到每个细节,不会听不出来白术话中的事实。
晚晚看着面前的饭菜,蓦然之间,也有些食不下咽。
她才意识到,面对这样的容厌,她也会有一点,只是一点点的,不安。
这样的容厌,像是完全没有了脾气。
可是,是人就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啊。
入了夜,容厌也没有半点不喜的模样,今日倒也没再拉着她做别的事,只是单纯地抱着她。
第二日,晚晚看着容厌一如既往处理政务,他表现地太过正常,晚晚只好默不作声将心底的异样压下去。
张群玉这个时候却来了椒房宫求见。
见到容厌,看到旁边的晚晚,张群玉眉头微微蹙着。
陛下、皇后、楚行月,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清楚。
如今还是在边关有战事、内部不坚牢的情况之下。
虽然他一眼就能察觉不善,可是该汇报的,他不能不汇报。
容厌没有让谁回避的意思,张群玉一板一眼、不含个人情绪道:“陛下,楚行月想要求见娘娘。”
晚晚怔住。
没有师兄的消息时, 她可以大胆又放肆地怀念,知道师兄将要来到上陵后,她茫然又紧张, 在师兄已经到了上陵, 就在她身边不远的某一个地方, 她随时可以去看他时……
迄今为止, 这几天,她只去见了他一次。
这几日,因着容厌, 她分不出神再去想太多。
而今,师兄主动递了消息过来, 想要再见她。
他如今正在被软禁, 还是通过容厌来让她知道。
晚晚下意识侧了侧脸颊, 去看容厌。
容厌神色淡淡,平静地过分。
他低眸看她,“什么时候去?”
张群玉看了一眼容厌,眸光微微复杂, 递完消息,示意容厌,他今日在御书房等着还有事商议,便行礼离开, 将独处的空间继续留给陛下和皇后二人。
晚晚凝望着他, 好一会儿,确实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对的神色。
容厌如今不仅对她没有脾气, 连这种事, 他都大度地过了头。
晚晚手指捻了捻袖口,不再看他, 垂眸想了想。
昨日出宫,她也有想过,日后等她离开了容厌,她和师兄应该何去何从。
她不得不承认。
容厌到如今的位置,走过的路不干净,让他整个人也都染上了这条路上的污秽,可是师兄,他作为楚行月时,不比容厌好多少。
两个人还是几乎不死不休的对立关系。
无论如何,她都成了容厌和楚行月对上之前,不得不去面对的。
容厌在这一步上,选择了退让。
而师兄呢……她才只是见过他一次,隔着牢房的木门,当着容厌的面,短暂地见过一次。
她对如今的他一无所知,是得要尽快再去与师兄相见。
晚晚看了看日头,盯着容厌喝了药,便按照惯例,去了药房,带着绿绮去辨识药材。
午后,绿绮便可以复习这段时日的所学,她便空了下来。
她今日便要去。
该做的事情,做好了规划,便尽快去做,快刀才能斩乱麻。
教完绿绮,还没有到正午,外面天色阴沉,寒风依旧冽冽。
晚晚没有停留,回到寝殿之中,换了一身轻便的袄裙。
方才,她去教绿绮,容厌去御书房见张群玉。
他这几日虽说清醒时,一大半时间都投入在政事中,可一日日处理的密函折子,晚晚一眼就看得出,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
而他没有亲自处理的,就得另有人来,张群玉等心腹重臣,便日日在御书房里共同协商要事。
她刚一换好衣服,容厌便从外面回来。
寒冷的气息混入殿中的暖气之中,冽冽的寒冷擦过肌肤,不觉刺骨,只是让人更加清醒了些。
容厌瞧了瞧她已经换了行装,没说什么,又去里间取了一件厚厚的鹤氅,走到她面前,长臂将氅衣展开,轻轻压在她肩头。
这件鹤氅是纯色,没有龙凤一类的花纹,只是用银色的暗绣绘制出云纹,毛领簇拥在她颊侧。
他轻轻将她的领口整理好,冰凉的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她的肌肤,擦过的温度也是凉的,却让她长睫轻颤着,晚晚却只低眸看着他的手。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
如今还在寝殿之中,这样又穿一件氅衣,晚晚有些热,稍稍仰了仰头,越发显得雪腮云鬓,粉雕玉琢。
容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轻将她落在颊侧的碎发也一一整理好。
她在他身前,微微仰着头,这样纤薄柔软的身躯,他只要一抬手,就能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他凝着她的眸光微暗了些,含着克制的晦涩之意。
下一刻,他却放下了手。
晚晚低头看向一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容厌站在她面前,便也没有走动。
晚晚看着他衣摆上华贵的日月山河纹路,耐心地想着,等他去换了外袍。
容厌还是只站在她面前。
晚晚皱起眉,不想再等,“还不去换一换衣服吗?”
容厌道:“换衣服?”
晚晚看着他,要见楚行月,必然要出宫的。
既然出了宫,她还是想在城中随便走一走,容厌衣上的纹路多是象征至高权利的十二章纹暗绣,既然要出宫,他必然得换成暗绣纹路没那么尊贵的衣物。
容厌静静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我无需换衣。”
晚晚怔了怔,意识到,“你不跟着我一起去了?”
容厌眸中的笑意明显了些,“你想让我跟着你吗?”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明显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容厌依旧是带着笑意望着她。
晚晚心情忽地乱了起来。
她都习惯了,见裴成蹊时他会在,见楚行月时他也会在。
而今,他不跟着她,就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去见师兄了吗?
晚晚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一下,指尖用力扣着袖中的暖炉。
她忽然一点也看不懂他了。
抬起眸看到容厌平静的浅笑,晚晚抿唇,“我,当然不想做什么都被人看着。”
容厌顺从地应了一声,“嗯,我不去。”
晚晚没再说话,手指用力摩挲着手炉上面雕刻出的纹路,心底总有些蠢蠢欲动的烦闷。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他,在寝殿中走了走,拿好要随身带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容厌在她身后跟着送了几步。
紫苏看到晚晚,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娘娘!娘娘是要出宫?我这就去收整一下。”
晚晚拦了拦,“我自己去。”
紫苏怔愣了下,向来沉稳的她,此时面上也露出些许无措。
她也不记得有多久了。
娘娘好像与她和白术都隔了一层什么,娘娘做什么都不让她们知道,宁愿凡事亲力亲为,也不让她们在旁边帮一把,像是防着她们会知道什么似的。
以往,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晚晚看出紫苏隐隐的伤心。
可是,她忘不掉,前世紫苏死了。
她不想让白术和紫苏二人再像前世一样。和她那么亲近,她不安稳,于是她二人便也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
前世,紫苏的死是因为容厌。
这一世……晚晚转眸看了看他,眸光复杂,很快又低下头。
她和他不再剑拔弩张,甚至也已经商定了两个月的约定,他,应该不会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
白术和紫苏和她生疏些,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好。
两个月之后,便都可以结束了。
容厌注意到她看了他一眼,他垂下眼眸,唇角扯了扯。
她的爱与憎,那么分明。
晚晚让紫苏和白术留在宫中,她这次出宫,还是只由上次暗中守护的暗卫随行。
容厌在宫道间与她并肩同行了一段,一直到宫门口,他不再往前。
晚晚脚步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去。
容厌真的没有跟上来。
她回眸看了一眼。
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之前,玄衣随着寒风微微摇晃,尽管冬衣厚重,他腰间勾勒出的围度还是很细。明明是高大的身形,宽肩长腿,晚晚有一瞬间却觉得,他怎么变得这样单薄而脆弱。
容厌平静地目送她走远,看着她回眸迅速看了一眼,便大步走远,不再回头。
他面上温润的神色如退潮的潮水,渐渐看不到一丝痕迹,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没有表情。
她对楚行月没想过不见,对他没想过再相见。
他……嫉妒地发疯。
晚晚没有乘坐辇车,又走上这条朱雀大街。
一名暗卫现身,一身寻常百姓的穿着,在她面前为她引路。
晚晚却没有直接去软禁楚行月的那间小院,她还是和上次一样,如同放逐自己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街道小巷之间漫步着。
她也在适应这种自由自在的滋味。
若是顺利,她会得到她从来没有过的,完全自由。
走在上陵城中,晚晚几年前还会看到些明目张胆的权贵欺民,可这几年,上陵门阀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拔起的氏族,金吾卫巡逻规整而意气风发,至少在天子脚下,就连作奸犯科都少了许多。
晚晚渐渐明晰了脑海中的念头。
她不喜欢对亲密的人心怀负累,越简单越好。容厌……她却,越来越复杂。
她一定会走。
可是,容厌她也一定要治,他的毒,她一定会给他解了。
就……愿他稳坐江山,千秋万代。
而对于师兄而言,容厌是灭了他全族、毁了他一生的仇敌。
纵然师兄和容厌的龃龉仇恨是因果相循……可又有几个人能跳得出因果,谁又能要求谁放弃因果。
晚晚随意在巷里之间用了一餐家常的饭菜,便出了门。
头顶的天色此时却昏暗阴沉,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些脚步,快速跟在暗卫身后行走着。
身前的暗卫道:“娘娘,再有半刻钟便到了。”
晚晚应了一声,在巷里之间绕着,路过她上次尝过的糖水铺子,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天空忽然落下雨滴。
先是大滴大滴的一两滴雨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忽然之间便大了起来。
幸好已经走到了门前,另一个暗卫举着一柄油纸伞靠近,没等他现身将伞面遮上晚晚头顶,她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阶。
面前的木门这时忽然被推开。
晚晚还没站稳身子,便被一张干燥而柔软的宽大棉巾连着脸颊一起被裹住。
沉水丹樨的香息沁入鼻息之间。
她挽好的鬓发被一只大手胡乱揉了两下,擦净了发间落上不多的水珠,她整齐的发髻却也凌乱起来。
头顶的嗓音温润清和,“多大了,看到天上有浓云,出门还不知道带上伞。紫苏呢?她也没带着伞吗?身子刚养好,就这样折腾,是喜欢喝药不舍得断了吗?”
最后轻轻一声含着笑的,无奈的叹息。
“那么多年了,还总是这样,你啊……”
晚晚怔住,过往的回忆勾连,她眼眶微酸,几乎下意识反唇相讥:“怪你没有提……”
话音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在江南时,她通常都是跟着师兄一起出门,大小琐事全是他一人包揽,天冷了她手还没凉,他便能拿出她的裘衣给她披上,天热了,她一走出门,头顶便会遮上一把伞。
后来有几次她自己出门,淋了雨,被他接回来时,便是这样一张宽大柔软的棉巾、他身上淡淡的沉水丹樨香息,还有他无奈的念叨。
过去那么好。
晚晚还是忍不住眼眶不由自主的酸涩,抿直了唇瓣。
可是如今,全都不一样了啊。
就像她那句说不完的话,她和师兄之间,也隔了太多。
楚行月温和地望着她,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眸光中流露出心疼之色。
“是怪我,应该提醒你,今日出门要拿上伞的。”
晚晚逼回眼底的湿润,没有回应,跟着楚行月在他伞下,一同去了正厅之中。
院中的侍者也都是来自容厌手下,见到晚晚进来,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解下氅衣,换了新的手炉。
楚行月落座在她一桌之隔的身侧,他侧着脸颊凝视着她,像是想要将这几年错过的,今日一口气都要看回来。
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嫣红小巧的唇,玲珑的身段,长开了的模样,是气韵清绝而容貌秾艳的国色天香。
她长睫低垂,半遮着眼瞳,没有看他。
楚行月轻轻而笑,隐有怅然:“我们曦曦长成大姑娘了。”
不仅如此,还成了别人的妻子,容厌的皇后。
晚晚整理好思绪,抬手按了按眼睛,而后坐直身子,侧过脸颊,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我长大了,你也是。”
上一次相见,楚行月还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风华,如今已经成为如同天上孤月轮一般温润而又带着疏远寒意的青年。
再如何做出和过往一样的姿态和言语,也终究是不同的。
楚行月低笑了一下,有几分自嘲。
“今日,曦曦连师兄也不叫了吗?”
上一次,她几欲落泪,这一次,终究能将情绪控制住。
晚晚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楚行月却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多年前,她和他的最后一面时,他也问过这样相似的一句。
——“曦曦,不过是一封要烧掉的信,因此你连师兄也不要了是吗?”
——“师兄,若你今日非要带着信离开,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毒发坠入涧底时,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和眼眸都那样冷静而决绝。
再次相见,那一日,不可能不去面对。
楚行月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出门,去请侍者取来一个木盒,交给她。
晚晚低眸将木盒打开,看了看,眼眸却忽然顿住。
是一封信。
尽快已经用了秘制的方法保存,信封却还是泛着陈旧的黄。
晚晚手指颤了颤,拆开信封,按照师父教给她的法子去辨认真假。
写这封信的人,尽管写了十几年的中原字,可在一些写某几个字时,还是会有金帐王庭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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