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朝他笑了笑,道:“写一写吗?”
容厌无可无不可。
晚晚松开手,拿着红笺,特意转到他看不到的对面,提起笔来,笑意灵动,道:“不能让人看到,不然,会不灵验的。”
容厌失笑。
他看着晚晚拧眉思索了会儿,便悬腕落笔。
晚晚想了许久。
她有什么心愿要求呢……
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这都是她自己可以做到的,想到头来,她如今,只有一个想要神佛成全的心愿。
“愿师兄永远皎皎如明月。”
她是晚晚,他是明月。
愿她心底唯一的月亮,永远不要坠落,永远高悬天上。
容厌看着晚晚写完,她悬着的手腕被珠串衬得更加纤细玲珑,脸颊垂下的碎发让她看着更加温柔美好。
他看着她写完,将心愿折好,放进河灯中。
晚晚已经放完了河灯,却见他还没有写,催了一声。
容厌不信这些,鬼神一说,不过是上位者愚民、利用信仰操纵人心的一个手段而已。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实实在在将权利握在手里,想要的、想做的,随时都可以达成。
况且,他已经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到了权利的最顶峰,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对着这一张纸,容厌想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却看到,他笔下居然落了三个字。
他看了看。
叶晚晚。
他想要什么?
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还未等他想清楚,他便已经写下了她的名字。
他看着手中的心字红笺。
袖中,无人知晓,她亲自写的那张药方被他藏着,纸张的硬边硌着他手臂,让他再也无法不去面对。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喜欢她了?
那么陌生的情感,却在他心底,已经生根发芽。
还是在她并不怎么喜欢他的前提之下,他都知道的。
容厌垂眸看着他写下的这三个字,却没有半点少年人的心动与紧张忐忑,神色微微晦暗。
他不是不敢面对、自我欺骗的人, 于是他发觉,他确实无法否认。
他确实喜欢她,不是对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样玩弄的喜欢, 而是可以忍受她对他胡作非为的喜欢。
是从那日, 她红衣策马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 还是从避暑路上某一瞬对她的心软, 还是更早……
不多的往事忽然便复杂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将他囚在这股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的感情之中。
他看着她,晚晚坐在河边的台阶上, 双膝屈起,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脸颊, 静静看着她的河灯远去。
她说过很多次喜欢他, 那么多次加起来, 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亲吻时,她睁着眼睛,会是在冷静地用怎样的眸光看他?
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会演戏、擅长遮掩的人,她是在勾引他,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目的,她没有那么喜欢他……他又怎会看不出?
他得承认,是他喜欢她,而她对他, 并没有几分情意。
他应当是愤怒的。
她对他做过的事, 若换个人,早已经死了十遍八遍, 可他不仅没将她怎样, 心里还会对她隐有疼惜。
她从始至终,只是作为一个要在后宫求生的妃嫔, 他是帝王,她会同他亲近,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有男女之间特殊情意的事,只是那么久了,她的目的她的情感从未变过。
可他却极为平静,没有半分怒意,便在心底承认了。
他对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动了真心。
容厌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红笺,上面三个字,是他情意正浓之时写下,不过片刻,此时的他却只觉这三字无骨无锋,难看极了。
晚晚注意到自己身边来放灯的人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见容厌。
她回眸去看,容厌站在灯下,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红笺,花灯在他的手侧,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小截。
四面烛光在他面容上跳动,将他五官分割成明暗不清的许多块,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种神情。
他的视线从红笺,转向她。
视线相接。
晚晚皱了一下眉。
她忽然觉得,片刻之前他隐忍的情意,此时又重新封回了眼底,表面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泽。
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仰头轻声询问。
“还没有写好吗?”
容厌将手中的红笺收进掌心之中,挡住了所有视线,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孤没有心愿。”
可他的红笺上明明已经写了字的。
晚晚眉头没有松,点了点头,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他的河灯,一同又到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容厌还是和往常一样放任她去牵他的手。
她的手指手掌都那样柔软,身形这般纤弱。
她藏着医术,没有家族依靠,在宫中时,除了依附于他,本就没有选择。当初他逼着她讨他兴致时,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不喜欢他,她没有错。尽管如此,他也还是喜欢着她的。
他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喜欢她的碰触,他依旧会因为她的亲近而欣然。
晚晚拉着他并肩坐在河边,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将他的河灯推入水中。
她声音低柔。
“陛下没有心愿,那晚晚祝愿陛下……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她的许愿里依旧不会将他和她放在一起。
容厌慢慢笑出来,“只要孤不死、孤愿意,江山、百姓,便无人能犯,这无需求神拜佛。”
晚晚愣了一下。
这可真是……好像什么夸下海口的大话。
可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句话,那也就只有他了。
晚晚笑了一下,“是,陛下世无其二。”
河灯沿着河水的波澜,被推着慢慢远去。
水中的河灯连成长长一片,将天上月亮的影子搅扰地支离破碎。
晚晚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圆月高悬,明亮地洒下光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太想将那么美好的月光,浪费在思考他又去算计了什么上面。
容厌看着他的那盏空河灯慢慢远去,只觉得,他的手好像更凉了些。
一直到他和她的河灯都没入远处成群结队的花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河道旁,也有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手中握着兰花,看到心上人,便会将兰花送出去。
河灯摊贩看到晚晚在瞧那些少年人,善意地解释道:“那是佛家五树六花之一的文殊兰。今日是文殊节,文殊菩萨主智慧,开花的文殊兰不仅是智慧的化身,还寓意着夫妻恩爱。这一日,将文殊兰送给心上人,便能怜我怜卿、恩爱白头。”
摊贩翻出一支绽放的文殊兰,递到两人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
偏偏这个时候,好像冥冥中都在推着他,推着他心动,让他继续喜欢她。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摊贩看着两人,神色探究起来。
方才还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眨眼之间,好像变了一般?
晚晚抬手将文殊兰接过来。
一朵盛放的兰花,细长而晶莹的花瓣,绛紫的花蕊,花瓣开得舒展,晚晚拿在身前看了一会儿,而后递到容厌面前。
她眼眸微微弯起,对他举起盛放的文殊兰,道:“容容,接我的花吗?”
容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还要继续同他进行这样的戏码。
让他接她的花,她是想要和他白首与共?
还是又想要他再多喜欢她一点?
容厌微微笑了笑,从她手中将花接过来,道:“不一样啊,晚晚,我还旺妻,想要与我,这一支花可不够。”
晚晚笑了下,“那你还要几支?”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中这支兰花。
文殊兰,通体都是有毒的。
就像她,像他单方面的这份喜欢。
他其实并不怕自己动情,不担心所谓情爱会让他如何,可叶晚晚没那么喜欢他。
那他便永远不可能再流露半点情意。
容厌懒散笑着,似乎只是玩笑道:“别人只要一支,我得要一千、一万。”
一旁的摊贩听到,没等晚晚答话,皱了眉,不高兴道:“你这怎么说话呢?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要人家给一千倍、一万倍,才愿意交付对着别人一支文殊兰就能得到的。哪有这样的?”
晚晚瞧了摊贩一眼,笑了一下。
若是他知道他训斥是这个人是谁,怕是怎么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
别说一千、一万,一支她也没有,就连手里的这朵,也只是顺手借花献佛。
容厌揽着她的肩,和来时一样姿态亲近地往回走,边走边道:“明日你便继续扮作瑟瑟。”
晚晚愣了一下。
容厌嗓音和平日一般无二,“跟随一同前来避暑的朝臣明日便可以到齐,他们身边跟着的人,来自哪个角落的人都有,你也能让将你送进宫里的人看到。你该不会以为,送你进宫的,就只是荣王这个废物吧?”
能知道他和叶云瑟相识、以为他喜欢叶云瑟的那个人,哪会像荣王这般无用。
晚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一下,“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乖乖继续扮成瑟瑟。瘟疫期间,你制药孤试药,此事已经散播出去,等那个人看到孤这般信赖像瑟瑟的你,他必会有动作,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晚晚怔愣了片刻。
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舍身给我试药?总不能就是为了今日。”
那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陛下和阿姐该是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感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陛下居然愿意以身给瑟瑟名不见经传的妹妹试药。试错了,真的会没命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眸笑意阑珊,他那么喜欢她,她总要为他也付出些什么。
“你以为,孤是为了什么?”
不管他为了什么试药,其实都与叶晚晚这个人无关,只是那个人恰好是她而已。前世他也试药了啊。
试药能否成功,是真的关乎到他性命。
他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借着试药,他逼她破了在师父面前立下的死誓,让她真真正正将他看进眼里。
可她小看他了。
他同她的亲近,总不会只是单纯与她调情,他总会有他别的目的。
她来到嘉县之前,便想过,他这般精于算计的人,前世他借着瘟疫牵连那么多人,这一世,她在他身边,难保自己会不会也被卷进去。
就算一同经历了这样多,可就连试药,他也能拿出来做文章。
晚晚轻轻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容厌笑了出来:“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酒池初见,她便不该觉得他能被她利用。
可他也确确实实喜欢她。
晚晚想起净明曾经说过的话。
容厌在悬园寺长大,裴露凝裴夫人是他的娘亲,对他自然无处不好,可在那日……
他很可怜,被逼着看自己的母亲被处以凌迟。可是,也是他亲手杀了裴夫人。
或许是他不想看裴夫人继续受折磨,或许是他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裴夫人少一些痛苦。
可是,他杀了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如今回忆起来,他也只是觉得裴夫人太弱小而已。
爱是爱的,可这与他能下手做什么,并无多大关系。
而她为什么觉得,他的情爱就能比他的亲情更加牢固?
他的感情,不值一提。
前世的他,今生的他,都是他,没有多大的不同。
是她看到那晚因为药性无力反抗的他,被他那时的美和艳迷了眼,觉得他和前世只会控制她的容厌不一样。
可实际没有什么不同。
她高看了他的情意,小看了他的无情。
他喜欢她,可这不影响他会伤害她,逼她,控制她,对她的温存也随时可以收走。
他要做主导两人之间感情的那个人,他想要她千万倍的爱意,自己却吝啬于给予半分 。可事实是反过来的,是他先动心,他便要她付出千万倍,去偿还他对她的喜欢。
他就是这样一个……
冷酷、高傲、无情的人啊。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摊贩送的这支兰花,有一片花瓣被折断了,有了缺点。
于是,临近营帐前,她看到容厌随手将那支文殊兰丢弃,连同他掌心握着的红笺。
她看到,飘飞的红笺上,本是她的名字。
晚晚微微笑起来,用他交给她的变声法子,让自己用姐姐的声音答道:“好啊。”
她踮起脚尖,勾下他脖颈,如往常一般吻上他冰凉的唇。
两个人将情绪悉数封锁的人亲吻,缠绵也变得冰冷。
对一个人的看法转变,其实无需什么山海崩塌、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往只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在她眼里,容厌又从具体的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无需她多顾虑的东西。
月明风清,风月无边,这样美好的夜色,却已与他和她无关。
她会记得,他对她的喜欢,和她对师兄的,一样廉价。
既然如此,她便放心了。
他和她是一类人。
那就,过招吧。
回到营帐, 晚晚沐浴后,靠在床头的小案上看医书。
等到明日,前来避暑的全部人马便要到齐。方才刚一回来, 容厌便又出门去谋算什么。
灯架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 在她黑漆漆的眸底撕扯跃动。
她面对着医书, 心思却并没有在这上面。
她在想容厌。
他今夜的变化也是在提醒她。
他是什么人?她初见便应该知道。残忍、冷漠、心机深沉, 这一世的她见到了他更多另一面,知道了他许多过往。可是……他还是他,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
即便他喜欢她, 他一样不会对她留情。
他的情爱并不能作为她可靠的筹码,而她的医术毒术也已经暴露。
晚晚不能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累。容厌是大邺的君主, 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太习惯于掌控他人, 而她在权与势上,对他撼动不了分毫。
她就像是他要收入笼中的鸟雀,而他也已经想要让她付出代价。
晚晚看向外面高悬的圆月,慢慢想着, 这一局,她还能怎么做。
一直到深夜,她再也扛不住困意,枕在手臂上便睡过去。
摇晃的灯火中, 她的梦境也一片斑驳。
她总是在哭, 从冬日哭到了开春,哭到死心。
春日的杨柳依依之中, 她一袭崭新的皇后衮服, 踏入赏春宴。金红的衣摆下,她狠狠攥着衣袖。
亲切来到她身边的, 以蔺青岚的祖父蔺老将军为首,簇拥出一片繁荣的名利场。
有他漫不经心的推动,她终于算是有了点气候,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人之下的皇后。
等到容厌终于拨冗前来,他神色淡淡,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周围便已经怯于他的气场而噤声。
她在他面前太放肆了,以至于,她已经忽略了,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有着无上威仪的君王。
梦里的她强忍着没有去看他。
容厌却轻轻松松牵住她的手,对她笑出来,春光在他眼底似乎含了情意,“你学得很好,皇后。”
她低下头,似是温婉而笑,袖底的手却几乎将手掌掐出血来。
宴会散后,鸾帐内春色无边,她颤声问他:“我说我想做皇后,你不仅没有拦下我的谋划,还教我,为什么?”
瑟瑟两个字在口边却说不出。
他直接捂住她的嘴,身下那几下的力道让她酸胀到被撕裂一般。
她眼泪瞬间涌出,呜咽也被拦在他掌心之下,浑身战栗起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再提她。”
梦境中,晚晚皱紧眉,越来越看不下去前世的自己。
夜里落了一场小雨,风雨飘摇,一直到了后半夜,容厌才回到营帐中。
他衣袍下摆被打湿,解下外袍,走到门旁架子的铜盆前,将双手浸到冷水之中。
他肤色白皙,手指映在水波摇晃的铜盆中,白得苍冷,没有半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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