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莫家粮,穿莫家衣,与莫聆风朝夕相处,同练兵、同作战,莫聆风的威严,是连着血在他们面前拼杀出来,他们的忠心、敬畏之心,早已坚不可移。
此时列阵,战旗、征鼓在前,刀盾为先锋、长矛在后,弓箭手于末尾,配合着鼓声前进、后退,气势滂沱,震动寨内寨外,更威慑了才大败过一次的金虏。
待到讲武结束,已经时至晌午,莫聆风吩咐殷南出去送信,卸下重甲,洗去满身大汗,吃过饭,便应种家庆之邀,同上城头。
雨过之后,乍晴暴热,日头炎炎,直晒城头,又正是晌午,城头上犹如火山,立于女墙后方的弓箭手、士兵大汗淋漓,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换一次防。
两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莫聆风靠近滚烫的石墙,放眼望去,只见金虏的营帐、羌人的穹庐遍布于黄色砂石之间,烧毁的痕迹清晰可见。
因高平寨中演练,金虏亦不甘示弱,也在骑马驰骋。
马蹄之声,密如擂鼓,刀光于日影之下,闪出一片白光,片刻之后,又是吹金为号,方才还驰骋着的战马立刻归队,以铁浮屠为前,拐子马在侧,骑兵在后为阵,旌旗荡荡,迎风招展,面对着高平寨耀武扬威。
莫聆风将目光从金虏身上移开,远眺至天际。
种家庆沉吟半晌,方道:“你不喜欢用异族,怎么又把那羌族小子抓了回来?”
莫聆风笑道:“您不说,我差点忘了。”
她伸手捏起墙头上一粒沙子,丢下城墙去,随意道:“他好看嘛。”
“胡扯,”种家庆瞪她一眼,“你要是想从这羌人口中探到金虏消息,恐怕是徒劳,羌人嘴硬。”
莫聆风摇头:“不见得。”
不过是一个羌人,掀不起多大风浪,种家庆不提此事,转而道:“经此一役,我相信你守得住高平寨,护得住国门。”
一阵热风席卷而来,他伸手擦了一把汗:“谭旋这个人,很聪明,一来就喝的大醉,却在走的时候,状似无意,和我的亲兵随意闲谈了几句,询问你在娘子军中如何治军,我的亲兵只推说军中机密,他们也不敢乱说。”
随意是有备而来的谋划,闲谈也是有的放矢。
莫聆风垂首沉思片刻,伸手往上一指:“此人精挑细选,毕竟不是等闲之辈。”
种家庆按下她的手:“大不敬!”
随后他面向东面,深深一揖,心中百感交集,转身对莫聆风道:“谭旋疑心你。”
“是他背后的人疑心我,”莫聆风右手按了按刀,“他有分寸,不会自寻死路,他来时,莫家军本分,不曾有僭越之举,他在军户上也查不出纰漏,一时三刻,发作不了我。”
她望向金虏所在,冷笑道:“发作我又如何?纵使我莫家不能问鼎天下,难道还取不下这区区一州之地?”
种家庆盯着她的右手,看她漫不经心摸刀,再看她神色冷漠,睥睨众生如庸奴,唇舌之间,似乎藏着未尽之意:“莫说一州,便是十州,假以时日,也能取回!”
他心头微微震动,口中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取之何用!我看你是热昏头了!”
莫聆风一笑:“您说的是,这里太热,不如下去吧,我有一罐蜜糖,是千里之外来的,谁都没尝过,我冲一杯给您解暑。”
她一说千里之外,种家庆立刻就记起山猪一事,就是山珍海味也不想吃,摆手下了石阶:“不必,我去巡营。”
第227章 小兵
莫聆风和种家庆下了城头,都觉热意顿消,种家庆不肯去喝那远道而来的好东西,自去巡营,莫聆风独自回去,灌了一肚子糖水。
她喝完糖水,见殷南还未回来,便走到门口,刚想让守卫的士兵去叫游牧卿,就见不远处游、窦二人一高一矮,有商有量的走了过来。
游牧卿吃了过多的午饭,撑得肚子鼓胀,坠的个子越发矮小,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侧耳倾听小窦的烦恼。
“我上回送她的镯子,她不戴,一定是不喜欢,游哥,你说我要是再送,送个什么好?”
游牧卿伸手取下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转动:“依我看,送礼得送到人家心坎上,你看胖武,送了吴灵一杆红缨枪,吴灵爱的跟什么似的。”
小窦犯了难:“那我......那我送几个金虏的人头?”
“笨死你得了,”游牧卿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她缺人头?她哪一回不比你杀的多?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狂魔。”
小窦连连点头:“可不是,真是英姿......英姿......”
游牧卿拿这缺心眼的玩意儿没辙:“飒爽。”
他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莫聆风,赶紧丢掉手中狗尾巴草,匆匆对小窦道:“就送贵重的首饰。”
小窦也看见了莫聆风,连忙止住话头,挺直腰杆,昂首踏步,跟上游牧卿,同时在心里想:“那就是又贵又重,上回送的看来还是不够重。”
两人齐刷刷走到莫聆风身前,拱手行礼:“将军。”
莫聆风扫了小窦一眼,看着他这愣头愣脑的样,再想想殷南那没心没肺的样,也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两人要是成了亲,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她眼不见为净,喝令小窦去巡营,又带上游牧卿,前往后营,去看自己的俘虏。
两人一路走,一路查看各营情形,快到后营时,常龙正在和冯范过招,周遭围了一圈士兵观看。
莫聆风悄无声息走过去,立在众人身后,和游牧卿齐齐踮起脚尖往里看,就见常龙把一条齐眉棍使得虎虎生风,冯范攥着一杆长枪,点来刺去。
冯范年长,打到后头,力不能支,被常龙一棍打到手臂上,一杆长枪脱手而出,朝莫聆风方向飞来。
前方士兵纷纷抱头躲避,莫聆风纹丝不动,游牧卿立刻抬腿,一脚将长枪踢飞,长枪破空而走,直直插入木桩子里。
枪头没入木桩,枪尾剧烈摇动,众人这才惊觉莫聆风一直站在此处,连忙拱手行礼。
“将军!”
莫聆风示意他们继续,和游牧卿继续前行,两人在一路的行礼声中走到后营,前往放豆料的屋子。
那鸠形鹄面的小兵还守在门口,坐着一条小矮凳,正捧着一个大碗扒拉杂豆饭,一个脑袋几乎全都埋进了碗里。
听到脚步声,他连忙抬头,见是莫聆风,连忙将碗放在地上,又把筷子小心翼翼搭在碗上,起身挺直腰杆,悄悄收了一下肚子,提起一口气大喊:“将军!”
莫聆风垂头看碗,碗里还剩下一个碗底的饭,饭旁边贴碗放着一条巴掌大的咸鱼,干干净净,一筷子都没动过。
她抬起头,问小兵:“怎么不吃鱼?”
小兵犹豫了一下,嗓门低了下去,耳语似的嘀咕:“鱼......鱼里面会有手指和头发。”
莫聆风皱眉,游牧卿弯腰将碗筷端起来,拿筷子扎开鱼肚子,里面干干净净,并无异物。
他板着脸道:“胡说什么?”
小兵看了看莫聆风,不敢说话,莫聆风看了一眼鱼,又看了一眼小兵,忽然道:“你是越州人?”
“是,”小兵带了哭腔,“将军,我不是故意不吃鱼......也不是胡说......”
莫聆风点头:“我知道,不吃不必勉强,换成旁的,去吧。”
小兵含着眼泪,从游牧卿手里接过碗筷,小跑着往灶上去了。
莫聆风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屋内阴暗逼仄,在这炎热之际,反倒是个阴凉所在,
泽尔背靠着豆料,直挺挺坐着,面孔擦过了,干净许多,伤处也换了药,身边放着一只空碗,筷子撂在地上,碗边还有一罐凉水。
食物填饱了他的肚子,让他生出了精气神,干净的面孔让他有了志气,不必如昨夜那样,因为一块糖就对莫聆风俯首称臣。
他停下手,孤狼似的看着莫聆风:“他为什么不吃鱼?越州人都不吃鱼?”
他没听到小兵的嘀咕。
游牧卿搬进来一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送到莫聆风身后。
莫聆风弯腰坐下,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思索着答道:“去年这个时候,越州河段决口,冲进州府,越州州官和河堤使半夜掘堤引水,将水冲引至下游的一个贫县,五个村子,在一夜之间被冲毁,死者尸体无人收敛,泡在水里,被鱼分食,活着的人抓鱼吃,常在鱼肚子里吃出人的手指和头发。”
泽尔和游牧卿同时瞳孔震荡,都不敢置信。
游牧卿迅速收回了脸上神情,暗道泽尔是异族,不知道情有可原,怎么自己也没听到过?
是越州瞒了下来?
泽尔在震动过后,想起自己刚吃的一条鱼,顿时五内翻滚,一股酸气涌上喉咙,猛地干呕一声,单手按住腹部,感觉自己咽下去的鱼里,也有人的指头。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满脸疑惑:“为什么不告诉百姓,再掘堤?”
莫聆风如实回答:“因为决口突然。”
“我在书上看,你们的官,你们的朝廷,有赈济灾民的粮食,也有安置灾民的地方,为什么会放着尸体不管?灾民又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来?”
莫聆风答的很快:“因为州官不曾上报朝廷,为谋前程,官官相护。”
泽尔越发疑惑:“为何不上报朝廷?”
“因为不敢。”
“不敢?”
“因为决口突然。”
一切都因为决口过于突然。
原本应该固若金汤的堤坝,竟然和纸糊的一样,一溃到底,河堤使、州官仓促引水,死伤无数,更不敢请求朝廷赈济,干脆对流民放任不管,甚至上奏朝廷,塞河有力,州城安然无恙,无需赈济。
至于一群不成气候的流民,只要拦住他们不去京都,随他们去哪里都好。
第228章 网中鱼
这一场久远的是非,于莫聆风,是从行商口中一首打油诗、小报上的指桑骂槐就能洞悉的灾祸。
于游牧卿,是听完莫聆风所说之后,想到去年莫聆风破格招了许多越州新兵的恍然大悟。
然而对泽尔,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他神色苦恼,猜度着官员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然而最后还是想到了小兵没有吃的那条鱼。
他不曾做官,不曾富贵,他和这小兵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如果他也在这场大水中,不是鱼食者,便是食鱼者。
但是他知道这般治世,必定会消磨掉百姓对天子的忠诚,转而投向接纳他们的人。
他抬头看向莫聆风,感觉莫聆风在宽州撒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不仅仅是宽州,也许是天下,她的眼睛透过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这天下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任何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她立刻就会出手。
这种感觉让泽尔很不舒服,同时隐隐有恐惧之感。
并非怕死,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莫聆风的网里是什么样的猎物,将要用在什么样的地方。
他没想过自己只是莫聆风这张网上的一个点缀。
热气随着洞开的门一点点透入屋中,他的伤口开始发烫、发痒,豆料上的灰尘和草屑浮在射进来的光束中,翻飞不止。
莫聆风逆光坐着,身体和影子一起,变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捕食者,落到了泽尔身上。
屋外传来几声雁叫,将泽尔从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中拉扯出来,他收拢心神,垂着头,目光落在腿上,直言道:“你不杀我,我亦不会服你,父兄之仇未报,岂能屈服。”
莫聆风看着他一动脑袋,满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起动,甚觉有趣,开口之前,先笑了一声。
随后她站起身来,吩咐游牧卿:“背他出去看看。”
游牧卿应声,蹲身在泽尔跟前,不管不顾,扯住他双手,将他拉扯到背上,随后背着他起了身。
泽尔的断腿一动就钻心的痛,当即咬牙闷哼一声,垂着受伤的右手,用左手紧紧攀住游牧卿肩膀,目光随着游牧卿走出了屋子。
外面日头炎炎,后营中忙的不可开交。
大锅子里烧着水,滚的白气翻涌,几个士兵正在宰羊,羊血也淌的热气腾腾,铛头们正围着两个大黄沙缸往外捞干菜,劈柴的也劈了个汗流浃背,又有几个豆大的兵,专门做些杂活,碾的碾盐,丸的丸肉,烧的烧火,扇的扇风。
泽尔让这热气一蒸,登时胸前后背都淌下汗来,莫聆风一路往外走,边走边回头问他:“你的汉话说的很好,是谁教你的?”
泽尔忍痛道:“我娘。”
他在那豆料屋里呆了不到两日,便有永不见天日之感,如今出来,第一眼不是打量堡寨,而是望天。
天好,晴空万里。
莫聆风回过头来,问他:“你阿娘是汉人,你为何不到宽州做熟户?”
泽尔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只看了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
日头下的莫聆风,清晰的刺入他眼中,美的毫无遮掩,目光神采逼人,气韵藏于黑睛之内,静而贵,就连睫毛都是惊人的浓密。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一颗心用力跳了几下。
游牧卿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即用力把他往上颠了一颠,颠的他闷哼一声,一颗心差点不跳了。
痛过之后,泽尔冷静回答了莫聆风的问题:“阿娘死的早,没人领路。”
他又道:“有人领路也不会到宽州,屋子小小一个,像笼子,无处可去。”
说罢,他看向四周——他曾到过宽州,然而不曾到过堡寨,金虏以三川、怀远、丁川三寨,揣度高平寨中情形,认为也不过如此,然而泽尔放眼一往,就见粮草充足,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整齐宽阔,俨然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城镇。
午后烈日煌煌地照着屋瓦,士兵们井然有序,饮马、操练、骑射、比试,屡屡令他们吃惊的娘子军,也毫不懈怠,长枪银光点点,不可小觑。
他惊诧的一路看过去,等到寨中一处阴凉之地时,忽然感觉此处大为肃穆。
门柱皆刷黑漆,廊下吊挂着四个白纸灯笼,门前沿墙种着一排榆树,树冠亭亭如盖,在风中起伏如潮,“哗啦”作响。
门口站着两个罩着皂色绣衫的士兵,见莫聆风前来,立刻挺身行礼,随后打开大门,侧身让至一旁。
莫聆风神情也随之庄重肃穆,整理衣裳,迈过门槛。
游牧卿也收敛心神,随之走了进去。
过了大门前院,莫聆风迈上石阶,走入二堂,二堂正中,竟供着一块无字牌位。
牌位前,设有长明油灯、香炉、瓜果、酒水,莫聆风至香案下方取了三根香,侧身将香在油灯上点燃,随后左右手做“护持”状,双手平端着香置于胸前,三拜过后,一把插香于炉内,心道:“供养战死将士。”
她供过香之后,从二堂右侧的门出去,继续走向后方。
泽尔满头雾水,不知莫聆风在弄什么玄虚,然而一过二堂,他立刻明白了。
二堂后方,摆满黑漆棺木,整整齐齐,宛如列队一般,每一架棺木之前,都放有火盆,里面堆满烧过的灰烬,风过时,残灰翻动,露出几角未曾烧完的纸钱和元宝。
生、死,就隔着这一层薄薄的棺木,无遮无掩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泽尔忽然愣住了。
他在战场上时,也曾收敛尸体,就地掩埋,或是焚烧,可从未如此震撼过——莫聆风给了战死的士兵最后的尊重,让他们不必曝尸荒野,白骨无人收。
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匆匆迎了出来,拱手一揖,恭敬道:“将军,此次战死的士兵名册已经分放妥当,您要不要看看?”
莫聆风伸手抚上最近的一具棺木,柔和了声音:“不必,一切照旧。”
长衫老者连忙应声。
莫聆风收回手:“去忙你的。”
“是。”
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莫聆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静静伫立许久,半晌才回头对泽尔道:“两国交战,没有家仇,只有国仇。”
泽尔明知自己是网中鱼,莫聆风所做一切,都是在瓦解他,然而他还是沉默了。
他的家仇,放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值一提。
第229章 回城
此后数日,又有几场小战,泽尔蜷缩在豆料房中,看着豆料换成杂面,又换成大米,后营之中整日都热气腾腾,一口大锅从早到晚的煎炒烹炸,从不缺少粮食。
泽尔终日吃喝、昏睡,外伤伤势迅速好转。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那条断腿,却是始终好的不利索。
夏风炎炎,一直吹到秋高气爽,泽尔那条腿,一直不曾落地,到了七月末的一个傍晚,他撑着一根木棍,单腿蹦跳着在后营里行走。
秋风干爽,拂动他的垂下来的辫发,漫天都是火红的霞光,落地时,将万物都照成赤红色,他原本黝黑的面孔在这两个月的幽禁之中变成了小麦色,衣裳是后营士兵常穿的短褐,袖子往上卷了一卷,露出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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