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停手回头,等赵世恒走近了,才低声道:“伯伯。”
赵世恒走近了,见她双手很脏,便取出帕子蹲身给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脸,很温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痫病不会死,只是发作的时候吓人,而且不清楚何时会发作,其实无大碍……”
莫聆风安静听着,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赵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儿夭折,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莫聆风。
赵世恒垂着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会骗你的,李一贴是神医,原来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医名气都大……伯伯还想跟你说,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没灾没病,也会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风垂着头:“伯伯,我知道的。”
赵世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那伯伯给你开蒙读书好不好?”
莫聆风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邬瑾来陪我一起读。”
不等赵世恒答应,她挥动小手:“伯伯,明天再见。”
说罢,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长岁居”而去,沿途还踩扁两只青毛虫。
赵世恒看她又是沮丧又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又长叹一声,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传来春闱结果,闹动整个宽州。
州学无一人榜上有名,图南书院有一人得中二甲进士,州学之内,气氛一片惨淡,就连讲郎都心不在焉。
邬瑾上过一日课后,跑回家中,先抱着邬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两圈,等把邬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书正要背诵时,家中便有了来客。
来人是殷北。
殷北总是笑眯眯的,邬母再三请坐,他也只是站着,不给邬母烧水冲茶的机会。
邬瑾打头便问:“你骑马来的吗?”
殷北点头:“放心,这回我找人看着马了。”
“马是小事,”他转而对对邬瑾说明来意,“我家大爷要在家里要办个学斋,想请你去做个斋仆,随府吃用,一个月给您二两,另有一两银子灯油钱,笔墨纸砚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邬母立在一旁,眉头直皱,不等邬瑾说话,便毫不客气回绝:“谢你家主人好意,去做仆役会耽搁学业,就不去了。”
家中虽不济,但也不必卖了儿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斋仆,只是个由头,也是一样随堂读书,三年后,也和州学学子一起参加解试。”
他看向邬瑾:“小哥,三两银子很不少,再者读书人最费的就是笔墨纸砚,你若是应下,不仅家中宽裕,自己也能轻省些。”
邬家的难处便是家贫,还要勉力供一个读书人,邬父健全时,邬瑾也需卖饼,如今邬父卧病在床,邬瑾便再未买过纸笔。
连讲郎要他们买《昭德堂稿》,他也没买,每日只在课间借了同窗的书强记。
邬瑾站的笔直,像是一颗刀枪不入的铁桦树。
他沉吟半晌,才问:“敢问殷大哥,教书先生是哪位?”
“瑾哥儿!”邬母听闻此言,厉声喝道,“你进屋去!”
她绝不让邬瑾去给人使唤——说的好听是斋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奴才。
她扬手便推着邬瑾往屋里去,邬瑾却按住邬母:“阿娘,您别急,等我问清楚。”
殷北无视邬母的怒火:“教书先生姓赵,曾是进士及第。”
他上前一步,附在邬瑾耳边道:“赵先生左脚微跛。”
邬瑾一愣,随后猛然想起一人来——赵季,元章六年状元,岂止是进士及第,更是一榜之首!
元章十一年,赵季在太和楼与济阳郡王相争,济阳郡王将他推下太和楼,他因此摔断了左腿。
传言接骨时请的大夫受了济阳郡王的请托,没有为他接正位置,他腿好之后才发现跛脚,含恨辞官,不知去处。
三鼎之士为师——想到这里,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浑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可随即,他又本能的想要避开莫千澜。
莫家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经过莫千澜的手,却成了活沙地,随时可能吞灭不知深浅的人。
一瞬间,邬瑾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踟蹰之意,竟比当日在莫千澜面前对答还要难。
邬母没有听到殷北附耳所说的话,见邬瑾面带震惊、犹疑,又是半晌不言语,心里更是没底,不知道殷北在邬瑾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片刻后,邬瑾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多谢莫节度使好意,我还是在州学读书。”
邬母松了一口气。
殷北很失望,但还是维持了笑脸,和邬瑾告辞。
邬意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见殷北出去,连忙侧身相让,等他走远了,就匆匆跑进来,满脸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睡觉,他立刻钻进被窝里,悄悄问还在灯下用功的哥哥:“哥,去做斋仆多好啊,三两银子呢,肯定也管饭,顿顿都吃肉,你干嘛不去?要是我,我就去。”
“睡你的。”邬瑾翻动书页,没有回答他,心里也有几分苦涩,又疲惫又茫然,认真写完日录,也吹灯睡下。
一夜过后,邬瑾早起,站在床前想了想殷北的话,又深埋心底,出门去洗漱。
吃过一碗稀粥,他迎着晨雾出了门,没去州学,而是先去刻印务捡废纸用来做功课——他没觉出累,因为从来没有轻松过。
第15章 困兽
稀粥在半道就化成了水,使得邬瑾肚子里咕噜作响,他却越跑越快——宽州仅有一家刻印务,想要捡他们丢弃的废纸,也要趁早。
春日将逝,天却还未彻底回暖,仍然是时晴时雨,今日便是细雨不断,他在雨中咬牙前行,抵御湿冷,一直跑到刻印务后门,从廊下拾得一沓废纸,足有半指厚。
正面印的是《射义提要》,因错字甚多,所以废弃,背面却也没空着,而是用宽州前几年的收粮册重印而成,写有南六县各几石等字。
他拿回去后,还需将首尾空纸裁下,压至平整,才可用来书写。
捡到纸后,回去的路上他就慢了些,和细雨一样,无声无息从无数门廊下路过,快要到州学时,忽然见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独自一人,不知从哪里赁了一头驴,骑在驴上,一只手歪歪斜斜打着伞,正往榆溪河走。
邬瑾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跟着的护卫。
“莫姑娘。”他走出廊下,叫住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他,收了伞,同时试图牵住驴——然而驴倔,不打不走,打着倒退,让它停,它却偏要走两步。
好不容易制住了驴,她龇牙一笑:“邬瑾呀。”
她那牙坏的厉害,还有一颗摇摇欲坠,让她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连带着嘴唇都因此变得干燥。
舔过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瞪了邬瑾一眼:“不跟你玩了。”
随即用力一抽那驴子,要往前走,一鞭子下去,效果显著,驴子原地打了个转,莫聆风没有办法,只得老气横秋的大叹一口气,又舔了一下牙齿。
那颗牙齿险伶伶的悬在嘴里,就是不掉。
邬瑾只觉得她这模样天真又可爱,却又不便笑,只能垂下头不去看她:“不要舔牙,不然长出来会歪,你干什么去?”
莫聆风管住舌头,气势很大的回答:“哥哥病了,我去雄山寺,给哥哥抽一根上上签。”
邬瑾没料到莫千澜会病,忙问:“病的重吗?”
莫聆风先是摇头:“大夫说不重。”
说完之后,她马上又点头:“在我心里当然是很重的。”
说罢,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饴糖来,伸长胳膊,要给邬瑾,邬瑾伸手去接,却不料她“嘿呀”一声,连带着身体都歪了过来,把白饴糖一股脑塞进他嘴里。
她坐回去,张开嘴给邬瑾看自己的牙:“粘牙,给你吃。”
这时候,驴子忽然开了窍,把尾巴一甩,晃晃荡荡迈开了步子。
邬瑾满口香甜,站在原处,就见莫聆风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地撑着把伞,要去给兄长求一根上上签。
驴影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邬瑾落在这片雨里。
邬瑾心绪忽然低落,莫家的苍凉透过孤单的莫聆风,漫到了他身上,理智告诉他,莫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深渊,然而心却不受控制的柔软了。
他迈进州学,沉住性子上了一日课后,请见山长,和山长说了两刻钟,又去莫府角门见过殷北,赶回家时,邬意已经卖饼回来,邬母正要摆饭。
邬瑾抱邬父进椅子,给邬父盛饭菜,好让他吃的舒服些,等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碗筷:“爹,娘,我还是决定去莫府做斋仆。”
“啪”一声,邬母拍筷子在桌上,枯黄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活了过来,浑浊的眼珠子泛出不容置喙的光:“不行!”
邬意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放下碗,忍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食欲,心里暗暗高兴。
邬母冷着脸:“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而是让你出人头地!你去做斋仆,以后就算考出来,也直不起腰!”
“我坦坦荡荡,并不怕人说,”邬瑾温声细语解释,“我已经和州学山长说过了,明日不再去上课。”
“你!”邬母没料到他竟是先斩后奏,当即气的坐都坐不住,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邬瑾的衣裳,奋力往外拖,“走,我们去找山长,你年纪小,不懂事,这种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邬瑾顺着邬母力道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直到门口,见不会绊倒邬母,才立定了:“阿娘,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力气不小,一旦站定,邬母也拽他不动,气的直跺脚,又狠打他两下:“眼皮子浅,莫家哪里这么好心!黄婆子都告诉我了,那个节度使没香火,就一个妹子,人家这是看你老实,要把你招上门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满目可恨——恨自家太贫,恨邬父断腿,恨邬瑾不懂事。
那倒插门的女婿,几辈子都是要遭人笑的啊。
想到这里,她立时悲痛起来,眼里滚出许多浊泪,心想邬瑾的“不懂事”,全是因为他太懂事。
她伸手抚平邬瑾衣裳,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苦了你了,全是爹娘没用!”
邬父低低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邬瑾听完这一通咆哮,心中反倒平静,大约是去做斋仆一事,无论如何波诡云谲,也不会比此时更难。
他平静的牵邬母回座,声音和缓:“爹,娘,我不是为了银子,若是为了银子,我昨天就应下了,你们也不要听别人胡说,我不是为了去做倒插门,莫节度使的妹妹只有八岁,和他一样大。”
他伸手指了指邬意。
邬母在他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而邬瑾也说起名师难得,若是能得指点一二,强过在州学数倍。
费了许多口舌,让两位长辈安下心来,他才回到自己屋中。
天色已暗,他点燃油灯,铺开笔墨纸砚,要写日录。
只是邬意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激动的聒噪个不停,把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心神都说散了。
他心神疲惫,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使劲一揉额头,取出今天捡来的废纸,让邬意帮忙裁出空白的头尾部分,留下备用。
等邬意埋头苦干,他把散开的心思又拢起来,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细雨,与殷北约定后日去去莫府去做斋仆。”
邬瑾难得休整一日。
他在家中把州学所学课业一一整理温习,这一读便读到晚饭时,晚饭过后,又将唯一一件白细布襕衫翻出来试了长短,见还合身,便挂起来预备第二日穿。
忙完之后,他又接过邬意的饼笼,前去卖饼。
他肩着饼笼,卖饼回来,就见程廷领着三个跟班在外面探头探脑,打量十石街。
“程廷。”邬瑾停下脚步,叫了一声。
“啊!”程廷让突然冒出来的邬瑾吓的一弹,“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你卖饼去了?”
邬瑾点头:“你们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你,”程廷满脸痛心疾首,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教训他,“邬瑾啊邬瑾,没想到你眼皮子这么浅,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回家卖饼!你虽然书读的不好,可读了书,以后也能做账房啊。”
三个跟班纷纷附和:“儿戏,简直就是儿戏。”
“荒唐,实在是荒唐。”
“短视,过于短视。”
邬瑾没想到程廷会来找自己,心里很感激,盛情邀请程廷去家里坐坐,然而程廷捏着鼻子往外蹿了四五步,连连摆手:“你是不是想臭死小爷。”
三跟班异口同声:“臭。”
十石街街道狭窄,地面上常年沤着烂东西,两侧房屋寸尺不空,又堆满杂物,气味出不去,久而久之,街上就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在里面久住的人不觉得,然而外头的人总能闻到。
邬瑾自从开蒙后,便没少因为家境受辱,被磨练的相当镇定,摸了摸钱袋子里的铜钱:“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放了饼笼,然后我们去脚店喝茶说话。”
程廷对末等茶片不敢兴趣,大摇脑袋,很简洁的说明来意:“你明天还是回去读书。”
他往腰间摸出钱袋子,丢给邬瑾:“借你,等你做了账房先生,十倍还小爷。”
邬瑾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感激,郑重道谢,把银子还给程廷,告诉他自己是去莫府做斋仆,也可以随堂读书。
“莫聆风要读书?”程廷听闻此言,惊呆了,“她怎么会想读书?”
呆过之后,他脸上鼓出了几个红疙瘩,一蹦三尺高:“她家里办学斋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请你去做斋仆?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在谈到莫聆风之前,程廷自认为对邬瑾是英雄惜英雄,在谈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变成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聆风是没有朋友的,偶尔出门游玩一趟,也是自行其事,满宽州城,只有他凭借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和莫聆风有来往。
这可是他独有的!
现在邬瑾竟然越到他前面去了!
“你!”他张牙舞爪的威胁邬瑾,“你等着瞧!”
邬瑾肩着沉重的饼笼,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道程廷要干什么。
程廷抛下跟班,气冲冲回到家里,大踏步进了正堂,看向程知府,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开始往地上躺。
他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要去莫家念书。
他们家和莫家是姻亲,莫千澜二十一岁时娶了程家女,不过两年,程家女便没了,之后莫千澜一直没有再娶,他去读书,是没问题的。
程知府看到这个儿子就火冒三丈,如今见他撒泼打滚,扭成一条长虫,便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跃跃欲试。
家中子女都是悉心教养,各个都好,唯独出了程廷这个废物,简直比阿斗还要扶不起,做纨绔都做的令他心塞。
程廷和一班子弟玩乐,说起亚仙病中想吃马板肠汤,郑元和便杀马取肠,旁人都说二人真是情深似海,程廷偏偏只记得马板肠汤,回家就要他娘杀马。
越想越气,程知府一巴掌差点没把程廷的脑袋打掉,程廷肿着半张脸,当即滚去娘的房中,对着程夫人哭哭啼啼,赖赖唧唧,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管,我就要去莫家读书。
程夫人摩挲着这个幺儿,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二话不说,披挂上阵,叨住程知府不放。
程知府的巴掌不能扇到夫人脸上,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莫千澜递了话。
于是第二天辰时,天还发着青,程廷顶着微肿的脸,也来了莫府,和邬瑾在角门外相遇。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左手勾着五根细红绳,红绳下吊着装糖的油纸包,右手攥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后面是州学里那条大黄狗。
邬瑾望着那条横眉怒眼的大黄狗,目瞪口呆:“这不是州学的狗?”
大黄狗点头。
偷狗贼使命攥着绳子:“谁说这是州学的狗,它身上又没有刻州学的字,这是我的狗。”
狗把一张脸耷拉着,拿屁股对着程廷,走到墙根边,撒了一泡尿。
“你敲门,”程廷示意邬瑾,“我撒不开手,我爹不让人伺候我。”
邬瑾看着他的脸,又关心道:“你牙疼?”
程廷支支吾吾的别开脸:“敲门!”
邬瑾走上石阶,叩了叩门。
门开的飞快,而且开的惊天动地,“哐当”两声,青灰色的天地中,便露出一抹鲜嫩的鹅黄色,莫聆风仰着一张笑脸,张大了嘴,也高兴的惊天动地:“你们来啦!”
她郑重打扮过,鹅黄色的大袖长衫子簇新,头上仍旧是两个丫髻,却用了金发饰,和脖子上的金项圈一起交相辉映,甚是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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