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
第9章 凶杀
邬瑾强打起精神上了半日课,吃过午饭,回到学斋,眼皮子就不住的往下掉,于是伏案假寐,以整精神。
身边陆续有人回来,程廷也回来了,伸着一张鸟嘴嘁嘁喳喳,周围的人不断附和,声音漂浮在邬瑾的头顶,虚幻而又遥远。
“你们听说没,今天上午在朔水,发现一具尸体,运到了义庄,仵作行的人都验完尸了……”
“当真?”
“尸体算什么稀罕事。”
“听我说啊!”程廷喊了一句,又拿脚一踢,“诶,齐文兵,出去!”
齐文兵是算学讲郎,上午刚把程廷痛斥了一回。
邬瑾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看到讲郎,只看到程廷拿脚拨弄那条进来避寒的大黄狗。
大黄狗照旧耷拉着脸不理他,走到邬瑾脚边趴下。
一人一狗重又闭上眼睛,程廷的嘴叭叭叭,怎么也闭不上。
“你们肯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
“对,只要一发水,就有人淹死。”
众人七嘴八舌的瞎猜,猜过之后,程廷嗤之以鼻:“淹死那也能惊动内外仵作行?”
他压低声音:“他让人做成骡子了!”
邬瑾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没有挪动双臂,埋着头细听。
“骡子?”
“没听说过。”
“就是给那种人运货的……专门做金虏生意的……我听仵作行的人说,他肚子让人剖开,五脏六腑都给拿了出来,里面塞满铜钱铁币,再缝起来的。”
听众们立刻哇声一片。
邬瑾忽然想起莫聆风的话:“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他抬起头来,问道:“死的人叫什么?”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右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第11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金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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