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中朝雾更浓,莫聆风穿着宽袖雪青色褙子,风一拂动,上面织的一整幅飘花暗纹便若隐若现,金项圈压住领口,和衣裳颜色交织在一起,越发奢华。
这一团浮动的光裹住莫聆风,本是极其夺目,然而她盘坐在长条椅上,眼一扫一垂,就把浮华都压下去了。
几只灰雀从湖面掠过,发出的叫声也被埙声淹没。
莫聆风“呜呜”吹陶埙,起先那声音还很混乱,但是忽然却断断续续的有了调子,但埙声仍旧刺耳,惊的九思轩里的山鹛张着翅膀胡乱扑腾叫唤,四下里一片嘈杂。
她吹完一曲,看见了湖边的邬瑾,就跳下来,跑到邬瑾身边,脸上粉红粉白,眼睛里落着日月交替的光,就连睫毛尖上都挑着一点金光。
她问邬瑾:“好不好?”
邬瑾诚实回答:“好多了。”
两个人慢慢往九思轩走,莫聆风时不时把埙吹的“呜”一声长响,吓唬藏在花木中的雀鸟。
玩够了,她收起埙,把手伸到邬瑾面前:“看,虫子在我手上咬了个大包。”
邬瑾弯腰去看,就见她手背上果然肿起来一个红包,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挠,手刚抬起,便知不对,又迅速落了下去:“痒吗?”
“痒。”莫聆风用力挠了两把,身后传来程廷的呼喝声:“等等我!”
程廷睡了一夜,天亮之后洗心革面,誓要头悬梁锥刺股,因此早早到来,要和邬瑾一起用功。
摊开笔墨,他听赵世恒讲了半个时辰课,故态复萌,昏昏欲睡,等到吃过午饭,彻底忘记自己的雄心壮志,驱着狗和莫聆风四处扑鸟。
邬瑾在学斋中临字,三篇过后,他搁笔转动手腕,准备再写时,莫聆风忽然杀了回来。
她手里抓着一条头小身子粗的灰白色小蛇,蛇身软趴趴的散了节,任凭她摆弄。
“邬瑾,看!是白纪蛇!”她将小蛇打了个结,往邬瑾眼前送。
邬瑾猛地往后躲去,忘了后面无靠,顿时翘起两条腿倒翻在地,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聆风……莫姑娘!”
他一咕噜翻过身来,两手撑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程廷便往他后背一扑,两手勒住他的脖颈,骑在他身上:“你怕蛇!哈哈,聆风!快塞他脖子里!”
邬瑾没能甩下程廷,眼见莫聆风拎着蛇来了,一口破牙笑的四处漏风,暗道不妙,用力一挺身,把程廷从身上撕扯开,拔腿就走。
“别跑!”程廷一屁股摔在地上,从莫聆风手里抢过小蛇,爬起来便追。
两人你追我赶,直入花园,花木让他们撞的哗啦作响,满地红瓣,一片狼藉,枝头翠鸟,惊鸣不已,两人直追到观稼亭外,邬瑾拐了个弯,身形一矮,藏进假山洞子里。
程廷眼看着邬瑾拐了个弯,不见踪影,立刻要把自己刮成一股旋风,哪知旋风出师不利,在拐角处折戟沉沙,和一位小厮撞了个满怀。
他来的又急又快,一股脑把小厮撞出去四五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厮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匣子高高飞起,“砰”一声磕在假山石上,又从假山上“哐当哐当”往下滚,一路滚进了流水中。
邬瑾在假山中听到这一股惊天动地的动静,急忙往外钻,衣袖竟勾在了石头上,伸手去解,一时竟解不下来,又听到外面一声惊叫,似是出了大事,只得咬牙用力一挣。
“刺啦”一声,袖子得了自由,他奔出假山外,就见程廷捏着蛇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厮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小厮倒是个熟人,正是三月初九那日,也在朔河边的小乞儿祁畅。
在河边的人,都让莫千澜一网打尽了。
祁畅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两腿发软往水中淌,哆哆嗦嗦去够水中匣子:“……节度使的公文……”
莫府花园是一重山一缠水,假山下的水是活水,那木匣子在水中打着转,沉沉浮浮,缓慢往湖中飘去。
祁畅站立不稳,手脚又抖的厉害,够了两三下都没够到,越发惊惧欲死。
邬瑾迅速将衣摆掖入腰间,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衣袖,大步流星踏入水中,水顷刻间沒至他小腿,激的他一个寒颤。
随后他疾行过去,一把捞起木盒,又淌回岸边,抬手一看,木匣上的锁扣完好无损,但匣子侧边松动了,灌了大半匣水。
他赶紧把匣子倒立,倒出里面的水,哪知那块木板松动的厉害,直接掉落在地,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羊皮封。
羊皮封也湿透了,并且敞开大嘴,把里面的信吐出来半截。
信纸也湿的厉害。
邬瑾弯腰伸手去捡,不想眼睛落在纸上,打眼就见一行朱字:“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他呆住了。
薄薄一张纸压在他手上,朱字正在缓慢融化,每一根骨头都因为这份量而抖动,人几乎让纸压成齑粉。
程廷见他神情不对,丢开那条倒霉的小蛇,紧张地走过来:“是不是看不清了……要不我们赶紧背下来,等下默出来……”
邬瑾回过神来,倏的折起信纸:“没有。”
第23章 风满楼
“给我。”莫聆风不知何时到了,伸手接过信纸,打开扫了一眼,又折起来交给邬瑾,“塞进去。”
程廷在一旁道:“你不识字,看了也没用,还是我来看。”
莫聆风丹凤眼一扬:“这是哥哥的奏书,你敢看吗?”
奏书二字一出,程廷张大了嘴,呆着脸,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并且打了个硕大的寒颤,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显出了哭相。
“完了。”
祁畅不知奏书为何物,但见程廷模样,也知道大事不好,两腿越发软的站不住,晃晃悠悠上了岸,拖着湿衣湿裤,他不知怎么想的,走到了邬瑾身后。
邬瑾就像是一堵墙,风雨会落在邬瑾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但是邬瑾也只十四岁——纵然是早当家,但也担不起毁坏奏书之责。
邬瑾一颗心都哆嗦着,缓缓沉到暗处,天灵盖是开着的,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往外跑,以至于脑中空空如也,全无主意,仅能凭着自身的秉性行事。
他穿上鞋袜,放下腰间衣角,弯腰把奏书、羊皮封、匣子整理妥当,声音轻而哑:“祁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是你拿着?”
祁畅的声音抖的很厉害:“管事肚子痛,去官房了,让我暂时抱着......”
管事让他在二堂后的值房外抱着匣子等,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后花园里的欢笑、惊叫、虫鸣、鸟躁,鬼使神差一般,抱着匣子悄悄往后花园走。
满地花瓣,他一样都不认得,只知姹紫嫣红,铺了满地,石缝中苔藓碧绿如油——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苔藓都长的格外好看。
他藏在满墙的月季花花荫下,看到莫聆风从树洞之中掏出一条半臂长的小蛇,毫不畏惧的将那蛇在树干上狂抽两下,小蛇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黏腻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垂着眼皮,用卑微的目光看向程廷的方向,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半真半假的撒谎:“我没想到会被撞......”
话音落地,他悄悄抬头,不曾想莫聆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直射而来,刺的他浑身发毛,不敢再看莫聆风。
邬瑾“哦”了一声,问莫聆风:“你哥哥、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他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麻木,看起来有种英勇赴死的坚决,因为没有情绪,面目就清晰的显露出来——剑眉星目、隆准丰额。
“在,”莫聆风用脚拨弄地上蛇尸,“他中午在‘颐年堂’宴客,我带你去见他。”
说罢,她认认真真看向邬瑾:“不要怕。”
邬瑾勉强扯了扯嘴角,沉默地跟着莫聆风走,若非他同手同脚,僵硬的宛如木偶,看起来倒是很镇静。
程廷无暇去笑邬瑾的手脚,因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哪怕是想到莫千澜,常常都要抖三抖,更遑论此时是要去给莫千澜请罪。
他如丧考妣,落花流水的和邬瑾走了个肩并肩,莫聆风出九思轩的门,二人也跟着一起迈过门槛,跨出门去。
门只开了一扇,两人肩并肩一起卡住,又同时的往后退一步,试图相让,最后僵持在原地,谁也没能过去。
莫聆风扭头:“你们两个像门神。”
她用手指圈住眼睛:“眼睛鼓的像鸡蛋。”
邬、程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确实是鼓着眼睛,神情十分的好笑,僵硬麻木的手脚都不由软化了几分。
邬瑾往后退,低低地发出了声音:“你先。”
程廷迈出去,疾走几步跟上莫聆风,彻底从九思轩难见天日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邬瑾紧随其后,偶尔回头看一眼,就见祁畅像是一只灰色的小虫子,以近乎爬行的姿态跟在他身后。
沿途景色很好,然而谁也没有闲心思去看。
莫府中堂,今日中午确实是大请客,然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一点热闹迹象,反倒静的很。
殷北坐在外间石阶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皱,一个下人疾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起身,快步走至‘颐年堂’门口,迎接莫聆风。
一见莫聆风,他就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姑娘,您来了。”
他说着,扫了一眼落花流水的邬瑾,邬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把木匣往上抬了抬。
殷北一见那匣子,便大惊,然而没有失色,还是一团和气的笑,把脸转向莫聆风:“大爷在里头骂人呢,本来就喝了酒,又动气,等下又该头疼了。”
莫聆风当即迈步进门,一只脚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莫千澜的讥笑冷喝之声:“我手里没攥一个兵,没领一粒粮,匪患来了,要我去上什么奏书!”
里面便嗡嗡的说什么从二品大员,但是底气不足,声音很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
莫千澜则因为发怒,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从二品又如何,虚衔,吴执宰告老还乡,不也领个节度使的衔!放......阿尨......”
他那嗓门急转直下:“怎么大中午跑来,晒的脸都红了......”
之后的声音就轻不可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中堂里的人也松快起来,纷纷起身告辞着往外走。
殷北听的里面脚步声滚滚作响,又有下人收拾席面之声,立刻让邬瑾三人回避,自己笑容可掬的迎来送往。
送走挨骂的贵客,他马不停蹄,询问邬瑾事情缘由。
邬瑾捡要紧话说,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殷北先叫人擒那误事的管事,又让人去请赵世恒来,还着人叫殷南回来——他和殷南是一对孪生子,只是生母不详,不知道谁年长,方才他争着做哥哥,让殷南做妹妹,把殷南气走了。
吩咐过后,他从邬瑾手中接过匣子:“正衣冠。”
莫千澜爱洁,硕大的莫府,凡是他所到之处,必定纤尘不染,一应事物,都要整齐洁净,邬瑾等人衣冠不整,更是火上浇油。
邬、程二人连忙整装,邬瑾衣袖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却是无法遮掩,只能作罢,而祁畅用力拉扯自己湿漉漉的袖子,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候,程廷靠近邬瑾,耳语道:“要是问你有没有看奏书,千万记得说没看,记住!”
话音刚落,殷北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让他们进去。
第24章 罚
正屋里燃着两尊三足青瓷熏炉,徐徐吐出香烟,驱散残存的酒气,门窗帘子悉数卷起,日头自窗格眼里透进来,一块块落在地上、墙上、画上。
莫聆风背着光,小老太爷似的坐在玫瑰椅中,对着方桌上的大捧盘指指点点:“这个、这个。”
莫千澜躬身站在桌前,低头去看雕漆捧盒,里面簇放着佛手干、糖霜韵果、蜜枣、笑靥儿、猊糖,他提起银箸,把莫聆风要吃的蜜枣和笑靥儿夹了一碟子。
莫聆风捧着小碟,抓起笑靥儿塞进嘴里,很陶醉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嗜甜。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莫千澜放下银箸,擦了擦手,自己在方桌旁的另一把玫瑰椅上坐下,“进来吧。”
湿透了的木盒和羊皮封,还有那封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的奏书,随意摆放在捧盒前,盒子半边都在桌外,岌岌可危,仿佛还不如那个糖捧盒要紧。
屋外站着的三个人听到他叫进,全都悬着一口气,提起脚来,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往里走了几步。
邬瑾站在三人中间,拱手一揖:“晚生拜见节度使。”
行过礼后,他敛衽叉手,深深垂着头,等候莫千澜发落。
风不定,从他撕裂的袖子里钻进去,人却是静,可以听到从东侧传来的铜壶漏水之声,点点滴滴,打在铜盘上,正是时光流逝之音。
程廷战战兢兢的落后邬瑾一步,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姑父。”
祁畅无话可说,瑟缩于邬瑾身后,跪在地上,觉得莫千澜巨大无比,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入地缝之中。
莫千澜饮酒动怒,此时胃里正翻江倒海,神色不耐地皱眉,莫聆风举起一个蜜枣,高高递到他嘴边,他偏过头去一口咬下,眼睛先扫过祁畅。
蜜枣太甜,他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懒洋洋移开目光,去看程廷:“程三,你倒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对,听闻你饭量倒是涨了。”
程廷让他盯着,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起先以为他是在叙旧情,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自己蠢如幼童,只涨饭量不涨脑袋。
“我......”
还未“我”出个一二三来,莫千澜已经放下茶杯,手指在方桌上轻叩两下,吩咐殷北:“打他二十杖,送他家去,告知程知府。”
程廷嘴还没张,人先抖了起来。
二十杖!
会不会死?
还要告诉他爹!
程知府虽是个文官,也曾习过武,打儿子时,与上阵杀敌无异,若是知道程廷毁坏奏书,一巴掌能把程廷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结结巴巴想为自己辩解,然而那话在喉咙里不住翻滚,最后竟然汪的一声哭了出来,滚出来的话也类似于狗叫了。
莫千澜挥手:“拖出去打。”
殷北为显程廷身份贵重,亲自上前,把他扛了出去,不多时,廊下就传来撕破喉咙的痛呼惨叫,起先是声震屋瓦,渐渐的,声若蚊蝇,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殷北派人将他送回程府去了。
邬瑾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额上复又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连赵世恒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那更漏的滴水声震耳欲聋,就响在自己耳边。
莫千澜见莫聆风吃空了碟子,便伸手拿开碟子,不让她再吃,又一歪身,把自己手边那杯茶送到莫聆风嘴边,莫聆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
他收回手,看向四脚着地的灰虫子祁畅,不必祁畅开口,他便已经洞彻祁畅的谎言。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两个字震出来的声音,回荡在邬瑾耳中。
邬瑾看到自己额上掉下豆大汗珠,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摔成八瓣,求情的话在他舌尖翻滚,呼之欲出。
他死死咬紧牙关,不住喝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莫千澜还未对他宣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却迎上了莫千澜冰冷的目光。
好像是在嘲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
祁畅瘫软在地,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求饶,以免一死——他不过是贪玩,怎么就要被打死了?
“罪不至死,”赵世恒开了口,“也打二十杖,叫他自生自灭吧,若是命不该绝,就送去九思轩当差。”
他既然开了口,莫千澜便很随意地一挥手,立刻便有人上前,把祁畅像死狗似的拎了起来,莫千澜又道:“拖远些打,聒噪。”
很快,屋子里受审之人,就只剩下邬瑾一个。
而莫聆风又拿了一个猊糖,冷漠而又热忱地吃。
莫千澜伸手使劲一揉额头,心中酒意还在翻腾,不先问话,倒是把邬瑾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和灵魂一般。
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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