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静中,冯乐真放缓了声音:“进城以后,你都没有陪过本宫。”
从认识那天起,她便鲜少这样软和地与他说话,沈随风定定看着她,明知不可为,可还是控制不了地受她蛊惑。
于是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冯乐真戴着帷帽,垂下的白纱一路遮到膝盖,将大半身姿都遮掩住了,只偶尔寒风吹过,白纱散开一角,路人才能匆匆一瞥其美貌。
“你们南河,规矩倒比京都城还大。”她伸手戳了戳帷帽上的白纱,抬眸看向满大街戴着帷帽的女子。
“没办法,越是小地方,规矩便越是严苛,虽然南河这些年富裕了些,可骨子里还是信奉女子不出门那一套,就算出来,也必须以帷帽遮身。”沈随风对家乡这些规矩也是无奈,“说起来殿下可能不信,南河至今还不准女子继承家产呢。”
“京都城的女子倒是可以继承,但那些做父母的宁愿给子侄,也不肯交付女儿。”冯乐真透过白纱四下张望,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沈随风见状笑了一声:“殿下若是觉得闷,就将帷帽摘了吧。”
其实出来的时候,他就没想让她戴,结果她一意孤行非要入乡随俗。
“不摘。”冯乐真拒绝得很是果断。
沈随风不解:“为何?”
“本宫貌美,摘了总被人瞧。”
沈随风:“……”
久久没听到身边人应声,冯乐真眯起眼眸:“沉默是什么意思?不觉得本宫貌美?”
“……殿下当然貌美,只是这种话从你自己口中说出,有点太奇怪了,”沈随风说着,忍不住笑了一声,“更何况我还没想到,殿下竟然也怕被人瞧。”
也不知是谁,从西江城离开时为受万民朝拜,特意弃了马车亲自骑马。
冯乐真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直接道:“本宫是长公主时,那些瞧本宫的人眼中是敬畏、是臣服,是害怕和紧张,他们或许能瞧见本宫的美貌,但更能看见本宫的权势与地位,此刻的本宫只是一个跟心上人逛街的普通姑娘,旁人再盯着看,眼底怕是只有打量与轻浮了。”
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女子戴帷帽出门,她若是摘了,那满大街就只有她一个露着脸的姑娘,得到的目光自然不会友善。
她说了一堆,沈随风却只听到那句‘跟心上人逛街’,一时间心都热了。
“看什么?”冯乐真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蹙了蹙眉。
沈随风轻咳一声:“殿下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别人那点打量?”
“不怕,但没必要受着,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沈随风替她把后半句说完,并无情拆穿,“殿下上次说完这句,转头扎进了满是病患的校场,直说吧,你就是不想摘,才会用上这句话,真要是遇到自己想干的事,就算九死一生你也不会犹豫。”
“……前面卖的是什么?”冯乐真假装没听到,直接往前走。
沈随风慢悠悠跟上:“是花灯。”
“花灯不该是元宵节才卖吗?”冯乐真本来只是转移话题,但看到千奇百怪的灯笼后顿时来了兴趣。
沈随风:“南河这地方,就是卖东西的多,什么都有什么都卖,又何止是花灯。”
两人说话间,她已经摘了一个兔儿灯下来,小贩见状赶紧迎上来:“这位姑娘眼光真好,我这灯笼……二少爷?!”
沈随风颔首,似乎并不意外被认出来。
“哎哟二少爷,都说您这次是跟着长公主殿下回来的,小的还不信呢,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二少爷可真有本事,这才出去几年,都成殿下身边的人了,”虽然沈家不与权贵往来,但寻常百姓还是更崇拜吃皇粮的,再看冯乐真时都热情不少,“这位是二少爷的朋友吧,那便不要钱了。”
“小本生意,不要钱怎么行。”沈随风说罢去掏口袋,突然表情一顿。
冯乐真:“本宫……我没钱。”
“殿……你出门都不带银子吗?”沈随风无奈。
冯乐真挑眉:“谁敢收我的钱?”
沈随风:“……”这倒也是。
小贩:“要不,小的给二位拿点?”
“……先赊账,明日我叫人给你送来。”沈随风拍板。
小贩又开始推拒,冯乐真懒得听他们客套,便直接拿着灯走了。
“姑娘!”
她正仔细观察灯上的兔儿剪纸,便听到有人在唤她。
“姑娘!”那人又唤一声。
冯乐真抬眸:“何事?”
那人本来只是想与她寒暄,结果一隔着轻纱对上她的视线,顿时脑子空了空,再开口时不自觉带了几分恭敬:“小的只是想问问,姑娘与我们二少爷是好友吗?”
这沈家在南河真是够呼风唤雨的,沈随风都几年没回来了,街上的人都还认识他。冯乐真敛起心思缓缓开口:“是。”
“果然如此,小的远远就瞧见你们一起了。”那人松一口气,果断掀开面前的蒸锅,给她切了一小片糯米糕,“姑娘尝尝,我家糯米糕,可是南河城独一份的!”
“不要脸,你那糯米糕再好吃,还能比肉好吃?!”当即有人一边反驳,一边给冯乐真递了一个肉饼,“姑娘尝尝我的肉饼,这才叫好吃呢!”
“也尝尝我家灯芯卷!”
“我家的凉粉才是独一无二!”
冯乐真:“……”
沈随风赶过来时,她已经抱了一堆吃的,连之前的兔儿灯都被挤得有些变形了。
“这是怎么了?”沈随风哭笑不得。
冯乐真咬了一口糯米糕:“本宫已经吩咐他们记账了。”
“他们听到后怎么说?”沈随风似笑非笑。
冯乐真顿了一下:“笑我。”
沈随风这回没忍住笑了出来:“就这点吃的还要记账,他们不笑你才怪。”
“但灯笼就记账了。”冯乐真蹙眉。
沈随风:“灯笼造价要更高一些,做起来也更费时候,不好白拿,但吃的倒是无所谓,就是寻常外地人来了,他们也会免费给一些叫人尝尝。”
“原来如此,”冯乐真颔首。
她这副情绪淡淡的样子,沈随风平日还觉得没什么,可一出现在南河闹哄哄的市场上,却莫名有种笨拙感,叫人总忍不住发笑。
“再笑就让阿叶收拾你。”她不以为意地威胁。
人群闹哄哄,沈随风趁旁人不注意,悄悄牵住她的手:“殿下别总拿阿叶姑娘压人,想收拾我亲自来就是。”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前头耍戏法的吸引了,沈随风见状立刻带她过去。
此刻表演的是一对父女,胸口碎大石这种随处可见的绝活,却因为前几锤下去石板毫发无损而叫人心惊胆战,好在第四下终于碎开,引得周围人一阵叫好。
“前面那几下是障眼法?”冯乐真问。
沈随风:“没错,一开始就成功固然厉害,但少了可看性,做这样的设计反倒更吸引人。”
话音未落,那人便吐了一口血。
沈随风:“……”
冯乐真:“……”
短暂的沉默之后,冯乐真缓缓开口:“赏银百两。”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有戏班的杂役,闻言当即一敲锣鼓,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多谢客官赏银百两!”
“多谢客官!”
冯乐真不喜欢被人盯着,当即便转身就走,沈随风一边追一边忙道:“记账、记账,明日来沈家取银子……”
暗处的阿叶一脸羡慕:“殿下的钱未免太好赚了,秦管事若是瞧见,肯定要气得吐血。”
陈尽安不言不语,只管跟过去。
“着什么急……”阿叶抱怨一声,也跟了过去。
冯乐真鲜少有机会这样大半夜出来玩,一路上走走逛逛,哪里热闹就往哪去,直到过了子时才往沈家走。
回到沈家的园子后,周围突然清净得落针可闻,两人刚从热闹里抽离,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味来。
“许久没回来,家乡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沈随风感慨。
冯乐真已经摘下帷帽,闻言扫了他一眼:“百姓安居乐业,才有热闹可言,你们沈家在这件事上做的,倒比寻常官府还要好。”
“不过是百姓抬爱。”沈随风笑道。
冯乐真也弯了弯唇角,低头看向两人并肩的影子:“不过本宫有一点很好奇。”
“殿下请说。”
“你被沈家除名的事,寻常百姓知道吗?”她问。
沈随风:“沈家不是寻常家族,每次族谱变更都会公示三日,我被除名的事,应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但他们还是待你很好。”冯乐真若有所思。
沈随风笑了一声:“我被除名,是因为想学医,而非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沈家,如今除了不能继承沈家产业,其余与之前在族谱时没什么分别,我与兄长的感情也从未变过。”
冯乐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月色太好,但今晚有漫天星辰,倒也算漂亮。沈随风仰着头,慵懒地走了一段路后突然问:“殿下除了有关沈家的事,没有别的问题想问我?”
“问什么?”冯乐真不解。
沈随风静默一瞬,玩味地看向她:“我以为殿下会对我本人更感兴趣。”
“你?”冯乐真停下脚步,噙着笑为他整理衣领,“不必问也看得出来,沈先生从小就讨人喜欢,所以走了这么多年,仍被许多人惦记,对了,本宫方才听卖粽子的阿婆说,沈先生十六七时差点订婚?也不知当时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这你得去问我家兄长,他嫌我整日不着家,便想用娶妻生子留住我,不过我也没同意就是。”当时甚至兄长只是刚萌生念头,就被他给否决了,沈随风没想到出去逛一圈,竟被她打听到了这事儿。
见冯乐真还要再问,沈随风随口找个借口便离开了。
冯乐真看着他的背影急匆匆消失,不由得轻笑一声。
沈随风的唇角也挂着笑,只是走到狗洞前时,不由得叹了声气。
“我这命未免也太苦了……”他说着话,便撸起袖子往洞里钻。
狗洞太小,又杂草横生,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钻过去,刚松一口气拨开垂在脸边的发带,便一抬头就对上了兄长的视线。
“早知你喜欢钻狗洞,我就多叫人挖几个了。”沈随年温和道。
沈随风:“……”
短暂的沉默后,沈随风淡定起身:“兄长怎么还没睡?”
“我倒是想睡,但不断有人来跟我说,沈家二少爷带个姑娘逛街的事,我还怎么睡得着?”沈随年反问。
“我已经回来了,这下兄长可以安心睡了。”沈随风伸出脏兮兮的手拍拍兄长,在他身上留了两个黑巴掌后满意离开。
“沈随风。”沈随年的声音淡了下来。
沈随风停下脚步,默默呼一口气。
“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沈随年转身看向他。
沈随风静了片刻,也扭头与他对视:“只是陪殿下去逛逛街。”
“只是陪她逛逛街?”沈随年再好的脾气,此刻也要气笑了,“她是谁?是大乾最有权势的长公主!你身为沈家二少爷,公然与她混迹到一处,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叫皇上知道,你可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如今已经不是沈家人。”沈随风面色淡淡。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就算你的名字从族谱里移出去,只要你身上还流着沈家的血,只要你还是我沈随年的弟弟,你就注定与沈家分不开!”沈随年气得脸都红了,“你当人家长公主殿下,真的只是看上你这个人?别天真了!若非你有沈家二少爷这一身份,她又岂会……”
“兄长,慎言。”沈随风蹙眉打断。
兄弟两个相差将近二十岁,血缘上是兄弟,可相处起来更像是父子,沈随年还是第一次被他这般打断,一时间愣了愣。
沈随风也自知失言,静默片刻后开口:“我当初虽然答应为她引荐兄长,却从未保证沈家一定为她所用,如今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到,兄长也不必顾及我,该如何就如何吧,至于我跟她……兄长放心,我日后会隐姓埋名,不叫人知晓我的身份,绝不会给沈家带来一丝麻烦。”
“隐姓埋名?”沈随年的眉头皱起,“你这是要跟沈家、跟我断绝关系?!”
“哪有这么夸张,”沈随风笑了,“不过是在外时,不再以本名行事罢了。”
听到他否认断绝关系,沈随年的脸色却不见好太多:“她真至于让你做到如此地步?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愿意,她也愿意?”
沈随风不说话了。
沈随年看着唯一的弟弟,眸色缓和了几分:“你一向聪慧,该知道今晚她决定出门游玩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试图将你们一起的消息散播出去,利用你逼我沈家上她这艘大船吧?或许她对你有一些真心,可在滔天的财富面前,你又能保证她的真心有几分轻重?”
沈随年的话如同利箭,每一箭都正中沈随风心口,他久久不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随年见状,略微松了一口气,正欲再开口说话,沈随风突然说:“我乐意。”
“……你说什么?”沈随年无语。
沈随风摊手,又是一副滚刀肉的德行:“我从认识她开始,已经不知被利用了多少次,早已经习惯了,若非我自己乐意,她又如何能次次得逞?今晚的事,我的确也猜到了几分,但架不住我乐意啊,只好由着她了。”
“你……”
“兄长,你做事不必顾及我,同样的,我也不会连累沈家什么,”沈随风有些无奈,“至于她愿不愿意……其实不重要,横竖我就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不会跟沈家绑在一起,她若想要,就接着,不想要,我离开就是,男女之事,皆是自愿。”
“说得轻巧,她若不让你走怎么办!”沈随年难得动气。
沈随风:“唔……那就意味着要得罪沈家了,宁愿得罪沈家也要留着我,说明还是动了真感情的。”
沈随年:“……”
沈随风看到他铁青的脸色,不由得笑了出来:“开个玩笑而已,兄长别生气。”
“我能不气吗?你这个疯子!”沈随年大怒。
沈随风笑得愈发混不吝,直到他彻底没了脾气,才又偷偷在他身上擦了擦手:“赶紧去睡吧,嫂嫂还等着你呢。”
说罢,他便悠哉悠哉往寝房去了。
沈随年拿这个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
“等等。”他还是忍不住叫住他。
沈随风无奈回头:“还有什么事。”
“你敢不敢跟为兄打个赌?”沈随年问,“你若是赢了,我便不再干涉你们的事,你若是输了,此后就绝不准再与她来往。”
沈随风顿了顿,眼神淡了几分。
夜色极静,冯乐真却迟迟没有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光即亮,才勉强睡了过去。
睡得太晚,起床必然也不会早,所以等她睁开眼睛时,看到桌上摆着的午膳,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殿下再不醒,奴婢就得请沈先生来给您把脉了。”阿叶叹气。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巡抚他们可曾来过?”
“巡抚没来,倒是沈随年来过,想请殿下中午赴宴醉风楼,奴婢想着您起床估计都要晌午了,再梳洗只怕来不及,索性让他定到晚上,咱们晌午就简单吃些。”阿叶说话间,将饭菜上的盖子尽数撤去。
冯乐真随意扫了一眼:“怎么这么多?”
“还准备了沈先生的份。”自从昨日见过沈家的财力,阿叶决定以后对他客气点。
冯乐真示意:“你坐下吃吧,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阿叶不解。
冯乐真只是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用过午膳,一下午都无所事事,冯乐真索性去园子里走走,结果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愣是没能从园子里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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