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做什么?”她问。
沈随风抱臂靠在门柱上,仰头看着天上月:“守着殿下。”
“不必,回去吧。”冯乐真道。
沈随风却没动。
他生于世代经商的人家,在士农工商高低贵贱的阶级规则下长大,却又最瞧不上这些所谓的规则。可即便他瞧不上,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命就是比一般人值钱,若是对方出了差错,便会有一堆人跟着倒霉。
所以他得守着,至少不能让她在自己手里出事,免得祸及一家。
风越来越大,乡野不比城里有高墙门楼相护,凛冽的风直接从身侧擦过,带走所剩不多的余温。沈随风不过站了片刻,便已经是手脚冰凉。
而他还要在这种境况下忍上一夜。
他默默拢紧了衣裳,正要找个小凳子坐下时,房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沈随风回头,便与只着里衣的冯乐真对视了。
没有衣裳可换,她还穿着那条染血的亵裤,此刻一身素白没有陈尽安的外衫遮掩,看起来纤细又单薄。
虽然她没有半点因为衣裳脏了而生的窘迫,背脊也始终直直地挺着,可沈随风就是无端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本宫要如厕。”她说。
沈随风顿了顿,朝她伸出手:“将外衫穿上,我带你去。”
冯乐真当即回去把外衫穿好,见他的手还伸在半空,便将手搭在他腕上,结果下一瞬就感觉到指尖一片冰凉。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跟着他往外走。
李家村的茅房是公用的,东西南北一共四个,离得最近的是南边那个。沈随风扶着冯乐真慢慢地走,远远瞧见茅房时,便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沈随风犹豫一瞬,道:“换个地方吧。”
冯乐真不解抬眸。
“随便找个地方解决一下,我替殿下收拾。”沈随风直言。
冯乐真嘴角抽了抽,拒绝:“不必。”
说罢,她放开沈随风的手腕,拢起衣裳往茅房走。
沈随风不放心地跟上:“殿下知道茅房怎么用吗?实在不行还是别勉强了,虽然在外头解决不合你自幼学的规矩,但其实……”
“沈随风。”冯乐真停下脚步。
沈随风也只好停下。
“本宫六岁起坐在先帝膝上上朝,十一岁代先帝巡视县镇,十二岁时便已经走过三十余县镇村落,所见所听,未必比你少。”冯乐真缓缓开口。
她面色平静,眼底盛满了月光,连身后的茅房都莫名跟着圣洁起来。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玩笑道:“我不过是怕殿下用不习惯乡下的茅厕,出于好心才阻拦,殿下若是不介意直说就是,无需自证什么。”
冯乐真站在原地,安静看着他。
沈随风识趣后退一步:“殿下请。”
冯乐真这才慢吞吞往茅房走。
沈随风叹了声气,背过身继续看月亮,直到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才转过身去伸手。
“本宫还未净手。”冯乐真皱眉。
沈随风勾唇:“等回去之后,我们一起洗。”
冯乐真这才把手递过去,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后,突然笑了:“真狼狈。”
沈随风无声笑笑,莫名觉得心情很好。
回到住处,净了手,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没了,冯乐真要进门时,看到沈随风又到门柱前站定,顿了顿后开口:“去睡吧。”
沈随风闻声看来。
“你我已经安全,不必在门前守着,”冯乐真说罢,眼底又泛起笑意,“放心,本宫不会有事,阿叶也不会去你南河沈家杀你一族谱。”
沈随风扬了扬唇角:“殿下一时一个说法,在下倒不知该信哪个了。”
“去吧,”冯乐真摆摆手,“别在这儿杵着,本宫看了心烦。”
说罢,她便要关门,沈随风眼疾手快,直接握住了即将关上的房门。
两人的距离因为他这一动倏然拉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对方单薄衣衫里透出的热意。冯乐真仰头,鼻尖无意间擦过他的下颌。
沈随风微微一怔,回过神后默默后退一步。
沉默似乎在升温,空气里充斥着叫人读不懂的安静,冯乐真面色平静,直接开口询问:“还有事?”
沈随风扬唇,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殿下将沾了血的衣裳都给我吧。”
冯乐真没问为什么,直接把门关上了。
沈随风还以为她拒绝了,摸了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子,正要背过身去守着,房门又一次开了,他疑惑看过去,便看到冯乐真用陈尽安的衣裳裹着身子,将沾血的亵裤和裙子都递了过来。
沈随风顿了顿,接过之后竟然下意识道谢。
“谢什么?蠢货。”冯乐真没忍住嘲讽。
沈随风:“……”
房门又一次关上,这回是彻底关了,被关在门外的沈随风无言许久,最后认命地去打了水,给高贵的长公主殿下洗衣服。
井里刚打出的水还是温热的,但等他把血迹尽数洗去,便已经变得冰凉,他双手泛红,拧干了衣裳晾在院中,转身往前走时,看了看老李头所在的寝房,和冯乐真所在的偏房,犹豫一瞬还是回到门柱前守着。
他瞧不上某些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规则,也不屑与人上人为伍,只是有些人除了是人上人,还是连衣裳脏了都不会洗的小姑娘。
她或许天生比寻常人多了几分胆量,但也不是他抛下她去歇息的理由。
冯乐真看着薄薄窗纸上映着的侧颜,一直到夜深才缓缓睡去。
乡下瓦房都是用刷了胶的纸糊窗,透光算是其最大的优点,但对于喜欢在黑漆漆环境里睡觉、且偶尔喜欢睡懒觉的冯乐真而言,就未必算是优点了。
一大早,日头便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她虽然还困得厉害,却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既然醒了,就没必要再躺着了,她坐起身揉了揉因为床板太硬而发痛的胳膊,正要掀开被子,突然注意到枕边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衣裙和亵裤。
是已经洗过的,经过一晚上的风吹,此刻冰凉又干燥。
冯乐真盯着看了片刻,到底还是拿了起来。
昨夜还冷得厉害的小院,此刻被太阳一晒,又重新变得暖烘烘起来,仿佛昨夜的大风只在梦中刮过。
老李头拿着扫帚慢悠悠打扫小院,听到偏房传来的动静后回头,便看到冯乐真披着一头乌发从里头出来了。
“饿了吧,饭在厨房,我去给你端。”老李头笑道。
冯乐真:“我那不成器的继子呢?”
“沈大夫天不亮就出门去了,说要是你问起来,就让你安心等着。”老李头说着,从厨房端出一小盆蒸红薯。
冯乐真看到红薯顿了顿,问:“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能挖?”
“沈大夫是我们的大恩人,哪能让恩人的继母饿肚子,这是我们全村的一片心意。”老李头笑呵呵道。
盆里的红薯个头都不大,十几个才凑了这么些,看得出来种红薯的地并不肥沃。
冯乐真盯着看了片刻,问:“本宫……我记得你昨日说过,这些红薯是在山上种的?”
“是呀,我们开了荒,才种出这些。”老李头回答。
冯乐真:“为何不在自家田里种?”
“我们村没有自己的田地,一向是养家禽牛羊,贩卖换粮过活,其实日子还算不错,只是去年养的这些东西害了毛病,只能全烧了,”老李头笑道,“姑娘看着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只怕没听过一句话,叫‘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说的便是我们这种情况。”
冯乐真眉眼和缓:“既然那些都烧干净了,为何不养新的?”
“姑娘有所不知,牲畜虽然都烧了,却难以保证那些病也会跟着消失,所以按照过去的经验,得空上三年再养,所以这几年便全靠先前的积蓄跟山上弄的那些吃食过活,日子才艰难些,但只要熬到明年,日子又会好过起来,到时候姑娘再来,我给你杀鸡宰羊,保证不再让你吃野菜。”老李头解释。
冯乐真从盆子里拿了一块小小的红薯:“去年出事以后,你们便一直吃野菜度日?”
“除了赔进去的钱,各家多少还剩些积蓄,花到今年也差不多了,”老李头笑道,“等红薯一收,冬天就不必担心口粮的事了,再熬明年大半年,就可以继续养家禽牲畜了。”
冯乐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老李头想起屋里还有一点珍藏的白糖,便特意回屋去拿,小院里只剩冯乐真一人。她盯着红薯看了片刻,正要放下时,视线里突然出现熟悉的衣袍与靴子。
她顿了顿,将红薯放回盆里,与从外头带了一身寒气回来的沈随风对视:“去哪了?”
“殿下伸手。”沈随风背手站着,显然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
冯乐真本不想理会他无聊幼稚的游戏,但看到他被露水洇湿的肩膀,却还是伸出手。
一个沉重的布袋落在掌心,冯乐真的手被压了下去,又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托住。
“这是什么?”她问。
沈随风:“打开看看。”
冯乐真将东西放在膝上,解开绳子后把袋子打开——
是一袋子面粉。
冯乐真抬眸看向他。
“高兴了?”沈随风问。
冯乐真挑眉:“不仅高兴,还很感动,总想做点什么。”
“想做什么?”沈随风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
冯乐真想了想,勾唇:“以身相许如何?”
沈随风笑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耳边突然传来罐子落地的声音。
他和冯乐真同时扭头,便看到老李头一脸震惊地站在寝房门口,脚边的地上还有一个罐子咕噜噜滚来滚去,里头的白糖跟着翻滚,但因为太少便幸运地没有洒出来。
“你、你们……”老李头还在发愣。
沈随风默默站直了:“不是您想的……”
“你们这是……造孽啊!”老李头长叹一声。
冯乐真:“……”
第26章
沈随风再三解释,老李头却仍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最后只留下一句该去采野菜了便匆匆离开。沈随风一脸无奈地目送他出门,回头便看到冯乐真捧着一袋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为何不帮着解释?”沈随风抱臂询问。
冯乐真:“清者自清。”
“……殿下觉得刚才你我的言谈算是清白?”沈随风问。
冯乐真抬眸:“沈先生觉得不清白?”
沈随风:“……”
“是你心里不清白罢了。”冯乐真笑了一声。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话,院子外头突然有人说话走路的声音,而从第一道声音传出,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外面也越来越热闹。
冯乐真听到动静,淡定地朝他伸出手:“扶本宫起来。”
“做什么?”沈随风问。
冯乐真:“出去看看。”
“腿上的伤还没好,就少瞎折腾。”沈随风嘴上说着,却还是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有沈随风在,似乎连拐棍也用不着了,冯乐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不紧不慢走出去,才发现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此刻正兴高采烈地围着几辆板车闲聊。
“板车上拉的是什么?”冯乐真问。
沈随风勾唇:“我怎么知道。”
“你回来之后才有的这些板车,你怎么不知道?”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啧了一声:“真是做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余光瞥见一个少年郎跳上了其中一辆板车,示意大家先别说话。少年郎十六七岁,清瘦黝黑,虽然不算俊秀,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跟星辰一样,着实吸引人。
“板车上是米面油,还有一些草药。”沈随风突然开口。
冯乐真回神:“……嗯?”
“殿下不是问我板车上拉的是什么吗?”沈随风淡定反问。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你不是说不知道?”
沈随风笑了一声:“我回来之后才有的板车,我为何不知道?”
见他拿她说过的话噎她,冯乐真当即就不理人了。
板车上的少年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一抬头看到老李头家门口的沈随风,面上一喜便要喊他,沈随风赶紧摆手,表示别叫自己。
少年只好清了清嗓子,跟大家说这些板车上都是什么东西。
一听到袋子里装的都是粮食,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粮食,不会是偷的吧?”
“咱们村子本分惯了,你可不能做坏事啊!”
“赶紧哪来的送回哪去,别将这些留在村里!”
一个村子,基本都是同姓人,往上数三代全是亲戚,此刻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呵斥,把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这是沈大夫给我们买的,不是我偷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少年赶紧解释:“沈大夫天不亮就去了镇上的大集,把能买的粮食都买回来了,我就是帮着分一下……还有这些草药,也是沈大夫买的,他知道我们就算诊出了毛病,也没银子买药,所以都替我们买来了。”
“原来你一大早出门,是为了给他们买东西。”冯乐真缓缓开口。
沈随风闻言扭头,就看到她还在盯着人家少年郎看。
“不然呢?”他反问,“总不能是为了满足殿下的口腹之欲,特意去镇上一趟吧?”
“哪来的银子?”冯乐真看他。
沈随风:“把腰带上的玉扣卖了,本来是给老人家抵餐宿费的,他不肯要,我便只能给买些东西了。”
冯乐真笑了一声,转身往门里走。
“不看热闹了?”沈随风挑眉看向她慢吞吞的背影。
冯乐真:“再看下去,本宫也要成热闹之一了。”
沈随风顿了顿,刚要问什么意思,耳边便突然响起少年郎的高呼:“你们要还不信,就去问沈大夫,沈大夫就在那儿!”
沈随风:“……”
等他应付完感恩戴德的村民们,冯乐真已经回偏房睡回笼觉了,先前还被她捧在手上的面布袋,此刻正孤零零地摆在院里破旧的小桌上。
屋里太亮堂,冯乐真又困得厉害,思来想去只能用陈尽安的外衣遮住眼睛,才勉强小睡一会儿。
醒来是半个时辰后,她坐起身发了会儿呆,又想起刚才站在板车上的少年郎。她思索再三,穿好衣裳便往外走,结果一推开门,恰好遇到往这边来的沈随风。
“殿下,该换药了。”沈随风说。
冯乐真想起第一次上药时的刺痛,不由得蹙了蹙眉。
“这次不疼。”沈随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大夫口中的‘不疼’。”
“真的不疼。”沈随风强调。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到底还是转身回屋了。沈随风笑着跟进门,关好门之后才往床边走,结果一抬头便看到她衣裳从肩上滑落。
莹白的肩头无意间露出,刺得人眼睛生疼,沈随风立刻背过身去,没有再看她。
冯乐真扫了一眼他坚定的背影,将衣服拉好后才唤他过来。
经过一两日的休养,伤口外面已经凝固出一层红黄的硬壳,衬得周围肌肤愈发单薄白皙。上药时的确不怎么疼,冯乐真索性放松了身体,仰面躺在床上随便他如何。
沈随风抬眸看她一眼,便专注于为她处理伤口。
房间里静静悄悄,只有纱布缠过的声音,冯乐真静静看着房梁,难得有一瞬放空。
“方才老人家叫人送了信儿来,说是晌午要去女儿家用饭,还要让我们一同前去,我想殿下应该不想去,便替你拒绝了,所以今日中午只有你我二人。”沈随风突然打破沉默。
冯乐真回神:“所以呢?”
“殿下想吃什么?”沈随风问。
冯乐真:“什么都行。”
“野菜?”沈随风还坐在床边。
冯乐真垂眸与他对视片刻,衣裙放下后突然踩上他的心口:“你给他们买粮食,就给本宫吃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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