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很好,”冯乐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眼神倏然淡了下来,“你真觉得他过得很好?”
“你、你什么意思?”骆盈不解,看到她逐步靠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初去大乾时已经将近九岁,也就是说在你身边养了九年,那时的他是什么性子,你难道不记得?”冯乐真勾起唇角,眼神却一片冰冷,“你若是忘了,我可以提醒一下你,那时也不知你和塔原王是如何哄骗他的,让他以为自己去大乾是做客,初进宫时,他如同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狼,横冲直撞得罪了不少在上书房陪读的宗室子,你知道那些人报复他的方式是什么吗?”
“什、什么……”骆盈讷讷。
冯乐真笑了:“他们寒冬腊月将他扔进水里,让他泡足了一个时辰,从水里捞起来时浑身都僵了,却又不准他换衣裳,直到冻得脸色青白,才将人扔进寝房,那时他起了一夜高烧,却没一个人去看他,若不是他自己命大,只怕早就成了一把枯骨,可即便这样,那些人也不肯放过他,你知道他们还做了什么吗?”
“什么……”骆盈脑子都木了,脑海里一遍遍重复她刚才说的话。
冯乐真一双眼眸黑沉沉,声音平静又冷酷:“他们还杀了他唯一信得过的奴仆。”
骆盈猛地颤了一下。
“那奴仆是塔原带去的,好像是个女子,不知是夫子还是奶娘,看你这副神情,应该是知道她的吧?”冯乐真浅笑。
骆盈后退:“不、不是,阿罗是因为水土不服之症身亡,怎会是……”
“谁家的水土不服之症,会在身上留下三刀六眼?”冯乐真反问。
骆盈震惊地睁大眼睛。
“你知道绯战看到自己唯一信任的人死了是什么反应吗?他没有吵闹,也没有哭,只是将尸体跟自己关在一起不吃不喝不睡,直到那尸体都臭了,我看不过眼强行给葬了,他才渐渐恢复正常,”冯乐真说罢停顿一瞬,又看向骆盈,“不对,是看起来正常,实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前几年去找他时,曾在他屋里瞧见一个骨灰坛。”
想起往事,冯乐真笑了,“尸体都生蛆虫了,指甲头发长了好几寸,他竟然又挖了出来,烧成灰摆在了自己的堂屋里。”
骆盈脸色惨白,似要作呕。
“你、你为何……”略微平复之后,她艰难开口,“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冯乐真面色平静:“自然是绯战同我说的。”
“他、他为何……”
“为何跟我说这些,却不告诉你是吗?”冯乐真替她问了出来,“这得问你自己啊,三妃娘娘,当年送王子入大乾为质时,人人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唯独你对塔原王听之任之,这么多年也紧紧因为塔原王一句他在大乾过得不错,便没有管过他,如今他回来了,你更是只顾着自己高兴,从未替他考虑过,他又凭什么将过去那些事告诉你?”
“我怎么没为他考虑……”骆盈忍不住反驳,可一对上冯乐真的眼神,又有些怵了,“我自然是考虑过的,如今他已经回来,也娶了妻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顺顺的,平安终老不好吗?”
“那是你想要的前程,不是他想要的,”冯乐真轻笑,“你身为母亲,难道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骆盈别开视线,许久后才轻声道:“他这样的血统,想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他的血统是拜你所赐,既然知道他不会为塔原所容,你当初就不该生下他,”冯乐真面无表情,“他是个男子,倒也算幸运,若他那时是个姑娘呢?据我所知,在塔原,血统不纯的女子,即便贵为王女,似乎也不能为人正妻吧?”
“你没做过母亲,又怎会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骆盈终于忍不住反驳,“如今你也嫁到塔原来了,将来等你有孕在身,自会知晓我的心情。”
“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会低人一等,我要么不给她出生的机会,要么便是拼尽全力改换世道,三妃娘娘又做了什么,不会只是跟塔原王卿卿我我吧?”冯乐真嘲讽一笑,“我没做过母亲,可我却是母亲所生,我的母亲,会想尽办法替我筹谋,会尽可能给我最好的一切,相比之下,你这个做母亲的,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母亲。”
骆盈被她说得呼吸有些困难,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儿子去了大乾不会有好日子过,也知道他想要的人生,并非是平庸地过一辈子,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承认,承认自己做母亲做得自私又失败,只想粉饰太平,让所有人都按你的想法过活。”
冯乐真的言语如一把把尖刀,将她所谓的体面刺得体无完肤。
去倒水的奴仆终于回来,只是还未靠近,骆盈便抬手示意她离开了。
院子里再次剩下她们两个人,一片寂静中,骆盈轻声问:“你特意跑来同我说这些,究竟是想做什么?”
聊了这么多,总算进正题了。冯乐真满意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
“绯晒已经死了,现在大妃一族已经为绯战所用,我们需要你帮个小忙,好让绯战尽快登上储君之位。”她说着话,将药瓶强行塞进骆盈手中。
骆盈的手微微颤抖:“你、你什么意思,这里头是什么?”
“一点让塔原王生病的东西,放心,不会要他性命,等时机合适了,自会给他解药。”冯乐真缓缓开口。
骆盈猛地将药瓶扔掉:“你要我下……”
怕隔墙有耳,她硬生生闭上了嘴。
“你也可以不帮,但这样一来,我们便只能用武力夺位了,事成,塔原王必定丧命,事败,则是绯战死,儿子和夫君,你总要失去一个,”冯乐真说着,声音缓和了些,“但只要你听我们的,这两人你都能保全。”
“不可能!”骆盈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是不会背叛王上的!”
“那你就等着给他们其中之一收尸吧。”冯乐真扭头就走。
“你站住!”骆盈怒喝一声,见她脚步都没停半分,当即追了过去,“你!你给我站住!”
冯乐真这才停下脚步:“三妃娘娘改变主意了?”
“我会去见绯战,他会改变主意的。”到了此刻,骆盈终于确定,眼前这个根本不是儿子抢回来的姑娘,而是他不知从哪找来的神秘军师。
冯乐真笑了一声:“你要怎么说服他?像以前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抬眼看了一下四周,俯身在骆盈耳边低声道,“我保证,你只要用这个招数,十二个时辰内,你的儿子就会死在你面前。”
骆盈浑身发颤,脸色也渐渐白了。
“以死相挟这种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的,”冯乐真站直了身子,看着失魂落魄的女人,“虽说大乾女人有嫁夫从夫的规矩,可但凡是生了孩子的,多少都会替自己的孩子考虑,像你这样为了夫君高兴,可以将儿子像物品一样往外送的女人倒是不常见,在这一点上,塔原王其他妃子倒是比你强得多。”
冯乐真说罢停顿一瞬,嘲讽,“也难怪你能在塔原王跟前盛宠不衰呢。”
冰冷的言语一句句袭来,骆盈苍白着脸,脑子已经彻底木了。
冯乐真转身离开,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于是又折回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这才彻底走了。
绯战一直在日暖阁等着,看到她回来后,下意识站起身来:“她答应了?”
“没有。”冯乐真回答。
绯战倒不觉得意外:“她一向以父王为天,不答应也正常,我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为何要想别的办法?”冯乐真看他一眼,“本宫可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等着吧,她很快就会找你,你只要别心软,她就一定会答应。”
绯战皱了皱眉,对上她坚定的时间,沉默一瞬后还是别开了脸。
如她所料,骆盈的奴仆当天晚上就来了,说是三妃病重,想见见三王子。冯乐真一脸淡定地用膳,任由绯战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绯战沉默片刻,还是独自去了如月阁。
没等进门,便听到了骆盈小声抽泣的声音,绯战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进屋就对上了骆盈通红的双眸,心里顿时一阵难受:“阿母。”
“儿子!”骆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哽咽着朝他扑了过去。
绯战连忙接住她:“阿母,你身子怎么样了?”
“我没事,我只是找个借口将你叫过来,”骆盈倒也算坦白,“绯战,今日阿陶来找我的事,你知道吗?”
绯战不语。
骆盈看着他的反应,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那、那她说你要谋反的事……也是真的?”
“不是谋反,”绯战解释,“我没想谋反,只是想跟绯释争储君之位罢了。”
“为什么要争!”骆盈的情绪突然激烈,甩开他的手猛地后退几步,“平平顺顺的不好吗?安安稳稳不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争不属于你的东西,为何一定要惹出风波来!”
绯战一脸平静:“我也是父王的儿子,为何储君之位是不属于我的东西?”
“你难道不知道你……”骆盈的言语戛然而止。
绯战笑了一声,替她把话说完:“我是个杂种,所以配不上那个位置,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绯战你别多想,我怎么会觉得你是个杂……”那两个字对她而言实在难以启齿,骆盈顿了顿还是哽咽道,“儿子,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孩子,可对塔原的臣民而言却不是,我知道你想要那个位置,可那些人根本容不下你,你就算成功了,将来也会过得很辛苦。”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之后哀声劝说,“就这样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父王已经为我们娘俩儿铺好了路,只要你乖乖的,我们这辈子都将荣华不愁,不比做什么塔原王好吗?”
说到最后,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一想到儿媳嘲讽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只是哀求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的儿子,虽然性子混了些,却是出了名的孝顺,每次她求他什么,他都不会拒绝,想来这次也是……
“不行,”绯战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冷漠,“我一定要争。”
“为什么!”骆盈突然生出一股怒气,仿佛被最亲密的人背叛。
绯战盯着她涨红的脸看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因为只有我登上王位,我的孩子才不会成为他国质子。”
骆盈愣住。
“阿母给了我性命,我一直是感激的,只是偶尔也确实会羡慕绯晒和绯释,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塔原贵族,生来就有高贵的血脉,而是因为……”绯战自嘲笑了一声,“因为他们的母亲,无论何时都会将他们放在第一位,以他们之忧为忧,以他们之喜为喜。”
骆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若王上要她们的儿子为质,她们也是不敢拒绝的……”
“不敢拒绝是一回事,欢欢喜喜把儿子送出去只是为了讨丈夫欢心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明白,”绯战叹了声气,“阿母,何必要为自己辩驳呢,再说下去,只是徒增难堪罢了。”
骆盈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你、你要我怎样呢,不如将我这条命还给你?总之我只要活着一天,就决不允许你们父子反目!”
“阿母若是肯帮我,我们父子自是不会反目的,若是不帮……”绯战扬起唇角,到底还是不忍心了,“不帮就不帮吧,我再想别的法子,但阿母若是将今日之事告诉父王,我定会有所行事,到时候一旦闹大,我的性命不保,只怕阿母也不能留在父王身边了。”
说着话,他抬头看向骆盈,“朝臣不会允许一个逆子的母亲留在王宫里,你猜到时候一旦群情激奋,父王是力排众议留下你,还是牺牲你一人,保住朝局安稳?”
如果说白天冯乐真来那一趟,是揭穿了她身为母亲的虚伪和不称职,那绯战今晚来的这一趟,便是直指她所谓的夫妻情深,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塔原王自始至终在意的都只有他的江山。
骆盈脑子浑浑噩噩,已经不知绯战和冯乐真谁才是更狠的那个了,绯战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幽幽叹了声气,到底还是离开了。
“再想别的计划吧,这个真行不通。”一回日暖阁,绯战便告诉冯乐真。
冯乐真却是淡定:“那倒未必,你这几天多在塔原王身边转转,最好是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要重用你了。”
绯战扯了一下唇角,没有开口说话。
虽然觉得这个计划不会成了,但他还是尽职尽责照冯乐真吩咐的做了。塔原王宫总共就这么大一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的眼睛,低调了多日的二妃和绯释,突然就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上了绯战的当。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最佳的澄清时机已经错过,现在再旧事重提,只会叫人觉得是倒打一耙。二妃的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将绯战大卸八块,绯释更为直接,当晚便在绯战回日暖阁的必经路上拦住了他。
“二哥?”绯战一脸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绯释阴沉地看着这个多日前还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弟弟:“三弟近来很是春风得意啊。”
“怎么会呢,我不过是按照二哥的吩咐,每日尽力帮父王做事罢了。”绯战客气道。
绯释笑了:“三弟如今已经今非昔比,我哪配吩咐你什么。”
“二哥这话就严重了,你是兄长,吩咐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绯战说着,扫了一眼周围,又压低声音道,“不过二哥这次也是太大意了,以至于惹了一身骚洗都洗不清,下次再做什么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再冲动行事了。”
绯释虽排行老二,但因为老大太过轻浮,他时常以大哥的身份自居,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对着弟弟妹妹们说教,先前与绯战交好时,他训绯战时最常用的字眼便是‘粗心’‘大意’‘冲动’之类的,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天?绯战就成那个训人的了。
“你不会觉得父王冷落我几天,你便可以取而代之了吧?”绯释恨得牙关紧咬,口腔里都弥漫着血腥气,好半天才冷笑一声,“谋杀王子可是大罪,为何父王只是让我低调几日,却一点也不惩罚,不就是因为如今能有资格做储君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吗?”
“那……恭喜二哥?”绯战无辜地歪歪头。
他在大乾王宫待了十年左右,最擅长的就是装无辜气人,果然这个表情一出,绯释顿时怒了:“你一个杂种,还娶了大乾女人,不会觉得真有资格跟我争王位吧!”
绯战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身后:“父王,阿母。”
绯释一愣,猛然转过身去,对上塔原王的视线后忙行礼:“父王。”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塔原王本来是跟骆盈一起散步,却不曾想听到自己的儿子在羞辱另一个儿子,登时气得浑身发颤,“绯晒死了,没人跟你争王位,你现在很得意吧?”
“不、不敢……”绯释连忙跪下。
塔原王越看他越生气,抬脚就要踹,骆盈连忙拦住他:“王上!王上息怒……”
她正欲再说两句缓和一下气氛,一回头就看到绯战平静地站在原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骆盈微微一怔,那些劝和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她的儿子,刚才被人骂杂种。
“没事的阿母,我都习惯了,”绯战缓缓开口,“你劝劝父王,让他别生气了,毕竟……你最会劝人了。”
骆盈心口犹如被撕开一个大洞,呼呼地冒着冷风。
塔原王看着脸色苍白的爱妃,再看看被骂的可怜的儿子,愈发对地上那个生厌:“滚!滚回你的宫里,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出来!”
绯释作为塔原王最宠爱的儿子,第一次见他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整个人都懵了,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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