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688资料查询完毕后,姜离解开了这句密语——
绍兴八年正月,大将张俊曾得到完颜构的密旨嘉奖:夸他是懂得是非利害的武将,若能长久识趣顺从圣意,必能如唐朝大将郭子仪一般善始善终,而不会像李光弼一样虽军功懋著却不得善终。
姜离看完后感叹:完颜构还是一如既往喜欢碰瓷啊,不但自己去碰瓷唐太宗光武帝,还替手下的武将一起碰瓷。
张俊也能比郭子仪?
在品性上,张俊是顺从响应完颜构和秦桧,一起陷害岳帅罗织罪名的奸恶之人。后世人也特意替他打了铁人像,跟秦桧一起在岳王庙前跪着呢。
在战功上,他也并无名将之才,赫赫战功。
不过……这样的武将,当然是完颜构最喜欢的。
现在朝廷说起三大将,是岳飞、韩世忠和吴玠,但就在今年年初,朝中默认的三大将还是张俊、韩世忠、岳飞。且地位官职更高的一直是张俊。
只是,自帝姬临朝称制以来,张俊自然是郁郁不得志的。
此番北伐他只负责奉命守好他原本所在的淮西之地。再就是,时不时还接到朝廷的金字牌,让他的军伍就近去支援其余三路北伐军。
给张俊烦闷的不得了:支援别人有啥意思,有功劳大头都是别人的。
张俊烦闷,殊不知柔福比他更烦。
因张俊连基本的支援工作都磨洋工不说,甚至还要生事。
这几个月,他上书弹劾过好几个同僚了:今日污蔑人家刘锜作战不利,明日弹劾岳飞只顾图功一意向前,岳家军对淮西战事逗留不赴援,后日又道韩世忠的军队霸着海州。*
不过柔福和李老相公又不是完颜构和秦桧,才不会惯着他。
这几个月陆续把他手下能打仗的将领,诸如杨存中(即杨沂中,原出自张俊部下)、王德等人都调走了。
怎么说呢……垃圾都是放错的资源,史册上原本用来召还岳帅的金字牌,用在这里还是很不错的。
张俊越加愤懑:再这样下去,等帝姬真的登基,他的‘张家军’岂不是要被肢解了?!
这跟他之前想象绍兴八年差太远了:要知道就在今年年初,官家和秦相公还答应他,解除韩岳两人的军权都交给他的。
毕竟,他才是那个一切都听从‘御前使唤’,从来不让官家烦心,不闹着北伐的贴心好将领!
在临安朝廷北还之前,张俊一直翘首期盼‘名不正言不顺’的帝姬下台,官家养好身体后重新掌权,他也就熬出头了——可盼来盼去,得到了帝姬被双重禅位,铁板钉钉登基的消息。
张俊:……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摆在他面前的路不多,甚至只有两条。
第一条:双手奉上兵权以及这些年来靠着权柄得来的荣华富贵,乞求帝姬饶过他。不过,想到秦相公被炸的事迹,张俊就觉得屁股底下有火在烧。
虽说官家跟帝姬极度不和,应当不会告诉帝姬过去与他的密信密谋。但谁知道秦桧死之前有没有告发他呢?
第二条……自然就是搏一搏。
当然,他的‘搏’不是造反。
虽说他手下也有几万人,但让士兵们跟他抗金,和跟他去造反肯定是不一样的。若他敢说出‘奔赴开封清君侧’这句话来,只怕手下能当场跑路一大半。
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几万人都忠心耿耿跟着他造反了……
张俊对自己实力还是有清醒认知的:他没赢过完颜宗弼,倒是被追着打过。然而……现在开封坐镇的那三位,却都吊打过完颜宗弼的,某人还不止一次。
这种跨越实力级别的战争,不是张俊的强项。
故而他准备在熟悉的赛道上搏一搏:通过宫廷政变复立信重他的官家。
其实也不怪张俊不肯直接滑跪,而是选了第二条路,因他已经尝到过一次甜头了:当年苗刘兵变,救驾之人除了韩世忠夫妻,也有他!
张俊下定决心:既然他能把官家从太上皇挽救成皇帝一次,那就能成第二次!
只要跟官家接上头。
——那位帝姬不肯信他用他正好,等新君登基大典后,那三路大军必要北渡黄河继续北伐的。
待岳韩吴等人一走,他张俊还怕谁?!
只要拿到太上皇的亲笔圣旨,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搞事了。
至于剩下的诸如李纲这种拥护帝姬的文臣,从不在张俊眼里:到时候扣个帽子通通拉去砍了就是,皇权和武力耍起不要脸来,文臣是没有任何法子的。
张俊想到来日功成之时,心底就忍不住激动。
而远在开封的姜离,比他更激动——
钓到货真价实金龙鱼了!
毕竟据姜离所知,张俊很有钱。
有钱到什么程度呢?若夏日张俊也跟着她上了恐怖游轮,没得跑,他绝对是第一个被做成稻草人的有钱。
甚至‘钻到钱眼里’这个典故都来自于张俊。*
只是与其余稻草人不同,他这样手下拥兵数万的武将轻易动不得。
尤其是张俊目前还未露大的恶行,甚至连他贪财占下的土地银钱,他都可以申辩‘是为军队屯田’,估计还会各种嚷嚷,既然罚我,为什么不罚岳、韩他们。
而柔福若在北伐之际无实罪而诛一位大将,也怕动摇军心引起舆论风波。因此与李老相公商议过后,是准备按部就班靠一道道金字牌去肢解掉张俊兵权的。
就像……他原准备帮着秦桧对韩世忠做的那样。
但现在,不用慢慢来了,张俊真的要谋反啦!
姜离当即摇晃着6688,把一只黑猫摇晃出了虚影:快给我找找资料,张俊到底多有钱。
从前她对张俊有钱,只是有个笼统概念:因这钱短时间内也拿不到,为了不眼馋,还是不知道那么清晰为好。
但现在,金龙鱼长了腿,自己跑过来躺到案板上,当然要先估摸下斤两。
6688先给她展示了下‘占田遍天下,而家积巨万’‘其房地宅缗日二百千’‘年收租米达六十万斛’等数据。*
姜离反应并不大,因钱一旦成千上万,在她眼里就变成了飘渺的没有意义的数字。
就像听到首富有一百个亿或有一千个亿,她也觉不出来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所以……
6688不等她再问,就主动给她化作她熟悉的计量单位了。
“他每年从田地上收租来的六十万斛粮米,再加上各种房舍租金,都顶好几个临安府的税收了。”
“哦,对了。”6688换了个更能刺激到姜离的说法:“如果都换算成粮米的话,大约能顶季汉一年的税赋哦。”
姜离:!!
之前她在海上做稻草人的时候,就想给诸葛丞相从时空缝隙塞过去几个,现在……则是特别想投喂一个张俊(待爆金币版)过去。
姜离当晚兴奋的都罕见失眠了。
次日一见到来给准太上皇‘请安’的柔福,就抹了抹真情实感的泪花花:“妹妹,泼天的富贵来了!还没到大年初五,咱们就接到财神了!”
故而立冬这日吃着饺子,姜离也不忘进行每日一问。
柔福见姐姐眼中全都是金光闪闪的期待,语气也是无比深情:“朕的金龙鱼,还没游过来呢?”是太肥了所以游的这么慢吗?
虽然素未谋面,但实在魂牵梦萦万分想念。
柔福笑道:“今日张俊命手下亲兵不眠不休先赶赴京城,送了请罪札子过来:说是路上遇到秋雨难行,故而比预计的入京时间晚了几日,只怕要等登基大典前一天才能赶到。”
虽然朝廷这边对他没有任何异常:与从前入京叩见的将领一样规格,许他带亲兵一同北上。
但做贼就会心虚,张俊想着能晚一日入京就晚一日。
况且登基大典前后,必是开封城内最纷乱的时候,也便于他摸清情况,来日跟太上皇接头。
“能来就好!”
姜离继续双手交叠放在心口:没事,多晚朕都等他!
金色的冬阳照亮了登坛祭天的新君面容。
如果说之前柔福是准皇帝,那么现在,便是皇帝进行时——登坛祭天后,便可往垂拱殿受禅即皇帝位。
待礼毕,此后诸臣就要正式改口称陛下了。
祭天礼。
不少资历深(其实也不用太深)的朝臣,难免想起十二年前几乎相同的场景——太上皇的登基典礼。
只是那次的登坛受命发生在应天府(南京)。
说来,应天府原是‘太祖兴王之地’。彼时朝臣们请康王于应天府登基,也有借太祖庇佑,以及借此地乃兴宋吉地之意。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兴地buff,完全是看人。
与许多同僚想起的是太上皇登基典礼不同,李纲老相公虽也想起应天府旧事,但思念的却是更值得敬怀的故人。
十二年前的冬天,他写下了一首《哭宗留守汝霖》,赠与即将出城的故人。
宗泽,字汝霖。
那其实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恳谈。
毕竟之前许多年,宗泽一直是被官场排挤不得志的那种边缘人物,六十岁之前基本就在各地县令这个级别的官职上徘徊,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往来的机会。
直到国难之时,两个同样临危受命,志同道合的忠臣良将才算真正相遇。
李纲在冬日的阳光中微微眯了眯眼睛。
仿佛还能看到六十八岁的老将军,谈起国仇家恨愤发流涕的样子;直志鲠亮,力劝皇帝回驾开封,以天子身驻守故都的神色;以及最后领命为开封知府,黯然离开应天府的样子。
李纲去为他送行。
只听宗泽道:李相公,陛下不会还都开封的,是不是?
然他又道:但我不会离开开封,只要我活着。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纲想起,最后一次在邸报上看到宗泽的奏疏,就是两年后他于开封上的遗表了:“夙荷君恩,敢忘尸谏?力请銮舆,亟还京阙……出民水火之中……”[1]
之所以是在邸报上见到,而非朝堂上见到,是因那时,李纲自己也已经被皇帝贬黜在外了。
李纲的目光落在新君祭天礼毕的身影上。
若英灵在天有感。
李纲在心内对故人道:见到当今陛下于开封城登基,且即将支持渡河北伐……你会觉得欣慰吧。
一定会的。
垂拱殿。
金钟响彻大殿,吉日吉时。
太上皇最后一次在退位诏书上亲手盖下玺印。
当着满朝文武再次诏告:将皇位内禅于皇妹赵寰。
柔福如曾经所愿,将自己的大名改为赵寰。
寰宇清净的寰。
而她原本的名字‘多富’,则被她挪去做了小字。
是的,赵寰还是保留了这个幼时她觉得颇俗气的名字,并且,跟姐姐一样,越来越喜爱这个名字。
所以特意留下来,给亲近的人称呼。
毕竟‘多富’,这是多么可靠又让人向往的两个字啊!
钱,钱,钱。
自从临朝称制以来,赵寰的日常,几乎就围绕着这个字。
每日对着流水一样的支出算了又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费这份开支自是不消说,一直是财政支出的大头。
再有,恢复北地民生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尤其是河南陕西等几路,已经被金人肆虐多年,屡经兵革,许多良田土地望悉荒墟——就算想开垦土地,也得有百姓啊。可战火弥漫多年,北地人口自是锐减,许多城镇都人烟凋残,并非朝夕可复。
正因如此,虽然中原各路大片土地百姓已归,但对朝廷来说,这两年的税赋,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增收。甚至,若要多与民休息,还可能要增加赈济上的支出。
垂拱殿。
新君面容与目光一样沉静如渊。
于是,此时殿内的群臣也好,后世人也好,都免不了猜想:这位以帝姬之身接掌神器的女帝,这位于南宋扶危救国的女帝——在登基的第一天,正式以君王身立在丹陛之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其实赵寰在思考的,就是最朴素的生存问题。
跟此时这天下各地,对着家里不太富裕的米缸发愁的百姓们,心思没有什么区别。
钱,米。
想要更多钱粮!
尤其是下方诸将已经走起了流程——
登基大典结束后,诸路军大将请命渡河北伐,这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新君第一朝的第一桩奏议。
诸位大将汇报了各军兵马数目,最后由李纲老相公总结为‘内外劲兵不下三十万众(未含各路义军),兵数已众,当以数年尝胆之辛,图谋进取’,然而落在柔福耳朵里,就是‘啊,三十多万兵马的粮饷’!
诸位将领都站出来,张俊也不例外。
他是昨日午后才到开封。
因归京晚了,自然要递奏疏请罪,并请见新君要磕头问安。
不过,内侍省押班黄公公代传了圣谕,登基大典前一日诸事繁杂,不必请见了。反正……黄公公笑吟吟道:“官家金口道明日总要相见的。”
于是,这是张俊第一次见到新帝。
而新帝对他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是意外的好!
——方才诸位将领挨个站出来回禀军情,轮到他出列的时候,新君看他的目光,除了初见的打量观察外,还有颇为分明的欢喜甚至是期盼。
那眼神温暖的,张俊都有一瞬间动摇了:要不,我投了新君?
当然,张俊那一瞬间的荒谬动摇,只是泡沫一样的想法。
甭管这位新君对他的态度多么和气,但张俊心里明镜似的:他与新君在根上就不是能和睦相处的君臣!
看看新君对贪官什么态度就可知了。
新君爱重的朝臣明显是岳飞那种,一意坚持践行在张俊看来是纯纯傻子理论的人——“为官不爱钱,为将不惜死。”
而张俊,距离上面两句话,差距倒也不大——只去掉两个‘不’字,就是他做官为将的完美注解。
况且,就算他现在想回头也没用了。
以他如今的家财,注定了没法在新君手下如鱼得水。
都交出来?只要这样想一想,张俊就心疼的心肝一起打哆嗦。
让他做一贫如洗的人,那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算了!
唯有太上皇。
他与太上皇是‘君知臣,臣知君’:他这么爱钱捞钱,太上皇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知道的!但爱财、听话、不干涉与金和谈事,正是太上皇看重他的地方。
待来日太上皇复位:陛下专心和谈,他专心搞钱。
多么幸福的一对君臣。
故而张俊抛下新君温暖的眼神,再无犹豫:我心底只有一个太阳!必得按照计划搏一搏!
到底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张俊也拿到了一份接下来的朝廷大事时间表。
先是改元。
按说,新帝哪怕继位,当年都是要沿用上一位皇帝年号的,次年再改元。
但,那是正常皇帝交接流程。
若是新帝继位于乱世、乱时,或者是被禅让,便多有当年改元的旧例。
新君正好两个都占。
也就按照自己心意,直接改掉绍兴这个有太多痛辱遗恨的年号,为过去一朝直接画上了句号。
新帝的第一个年号,是为【征元】。
‘征’为‘伐夷而天下平’之意。
元更不必再说,自汉以来,多位皇帝登基的第一个年号,都带个元字,是为‘初始’之意。
张俊在脑海中飞速排演着计划:新帝显然是个急性子。
登基大典后三日就要正式改元。
改元后的三日,就是北伐军的大师之礼——毕竟孔圣人都说过 “杀人之中,又有礼焉。”,故而大军征伐前,也是有礼仪流程的,誓师完毕后再正式开拔。
这么快!
张俊皱眉:实在没想到时间这么紧张。
要知道,大师之礼后,自己可就没什么理由逗留在开封了!
在这之前,他能联系上太上皇吗?毕竟,这回可不是送一封没头没脑暗信的微弱联系,这回是要君臣计划好复位大事的流程的深度沟通,尤其是他必须得拿到一封太上皇的亲笔圣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