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这也会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能忘。
不只是她,与柔福一起过来的李老相公易安居士也好,韩帅岳帅也好,望着这处宫殿,都各有触动。
柔福问李纲道:“老相公见过当年的龙德宫的奢靡华丽吧?”
宋徽宗有好几十个儿女,柔福虽不是最得宠的,但也‘蒙恩典’到过此宫。
年幼的她当年还以为这里是仙境。
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李纲老相公回想起过去的龙德宫,都免不了黑着一张方脸回答道:“臣见过,当年的龙德宫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凡宫殿之饰皆是金器,以至于金屑飞空如落雪。”*
不只如此。
平心而论,宋徽宗是个书画双绝的艺术家没错。
但他还是个皇帝,这就要命了:主要是要别人的命——
艺术家审美绝佳,因此格外挑剔,这龙德宫的殿宇许多耗费千万银钱建起来后,只要宋徽宗皱一下眉,就又要推倒了重来。
柔福提起让刚做完上一任太上皇的姜离,都免不了震惊其奢靡的清景园。
然后摇头道:“跟这里比,那就是毫不夸张的‘寒舍’。”
姜离:……真是老登啊。
柔福站在断壁残垣中。
虽是公主帝姬,但从前的她,跟这龙德宫的一件金器是一样的,是随着帝王心意随意摆弄的‘金枝玉叶’。
后来,也像这座华美的龙德宫一样被战火摧毁至面目全非。
直到浴火新生。
她不会做这样的皇帝。
几人穿过断壁残垣,来到姜离现在的住处。
龙德宫占地面积颇大,姜离当时是选了东南角一处保存最完整的小院住进去了。
这些日子,柔福她们前前后后给她送了许多器物进来,屋内已经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
就是院子荒芜十余年,到底显得有些单调。
姜离已经看惯了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问起了诸人都想吃什么——今日是计划顺利落幕的好日子,他们早定好这一日在此处聚餐庆贺的。
姜离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准备食物。
当然,她不会做,也不准备自己做——
姜离当日特意选了龙德宫这一处住所,不只是因为这里屋舍齐整,更因为从最近的东南角门出去,就是开封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东角楼街巷,到了晚上还有州桥夜市。
宋是少有的不设宵禁的朝代,曾经的开封入夜后也灯火辉煌,游人摩肩接踵,直到第二天早市续上,简直是一座明珠似的不夜城。
如今虽远不比十多年前,但一切也在慢慢复苏中。
姜离常乔装打扮了出门去逛,就见东角楼街巷的摊贩店铺,一日比一日多,往来行人也日益稠密。
“我这就出去买吃的。”姜离把一条美食街逛的极熟,此时还拿了个小本本,准备给客人们朗诵菜单。
李纲老相公闻言错愕道:“上皇亲自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吗?”他还以为是留在这里护卫姜上皇的侍卫出去买吃食呢。
才问完,就见跟着姜离出去过的梁将军、柔福、易安居士,以及岳云,四个头齐刷刷摇了摇。
异口同声坚定道:“不会被认出来的。”
李纲老相公:?竟不知太上皇还精通易容术,失敬!
姜离看看铜壶滴漏,时辰也不早了,再晚很多好吃的就没有了。
于是把她的美食单塞给岳云,让他负责记录‘点菜’,自己先进去做妆发。
柔福笑眯眯跟进去:“我帮姐姐编发。”
当看到身着襦袄罗裙,面飞红霞胭脂的官家走出来时,别说李老相公,就连岳帅韩帅这等阵前望着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时都有些忍不住变色,身体下意识就向后仰了仰。
啊,这。
这种艺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毕竟做加法比做减法简单——
宋对男子的审美是文雅清秀白皙,到底是君臣上下都酷爱簪花的朝代,总得体貌跟娇花嫩柳相配才是。
既是这样的审美,宋朝皇室又经过代代美人基因的改造,不说个个都是美男子,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样子。
譬如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人到中年了着一身道袍,芒鞋竹杖走在磐石之上,还有新进宫的宫人,没认出这是皇帝也能真心赞一句这位道长相貌好。
所以,他们父子算是标准的‘类人群星’。
因外表太像个人样子,常常会让正常人误以为这是同类。
总之,在这样的长相上涂抹妆饰,就是做加法。
姜离想起当年朱祁镇——那才是高难度,毕竟她没法做减法,把那种异乎常人的大脑袋缩小啊。
故而在姜离心里,比起当年小钰和大明朝臣,眼前将相们可实在是有眼福多了。
岳帅韩帅从下意识的后仰,调整回坐姿笔直——
他们方才的震惊,倒不是美丑的事儿。
非要形容,更似一种看到活生生变异体的震惊。
就像,一匹马忽然在自己面前长出了翅膀一样惊人……说起翅膀,岳少保实在不能忽略姜官家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妆扮的,看起来比往日大了许多,而且眼睫就像蝴蝶翅膀似的扑闪扑闪。
就,还是太超前了。
虽然眼疾已愈,岳帅还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眼眶。
同时就听到旁边拿着食单的儿子,正在碎碎念‘姜官家语录’给自己洗脑:“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看本质……”
好在很快这龙德宫小院中,就只剩下了韩岳两位将军和李老相公——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他们都穿着极正式的官服,出门去街上走动很容易造成围观效应,若被人认出来,就更会造成轰动的投喂效应。
且他们也不似柔福她们在这龙德宫存放了几件出宫的便衣,于是就只留在这里等着。
岳帅站在窗前,看着这座略有些荒空的院子,转头提议道:这个功夫他们可以去龙德宫别的殿宇庭院中,寻些好看的石木花草移过来。
虽说龙德宫被金人劫掠过,但他们看得上的只有金珠玉宝,什么山石花木才懒得搬走。
李老相公应声起身,还不忘讽刺一句:“那是他们‘买椟还珠’,不知这龙德宫中最贵的可不是什么金玉之物,就是各种石头。”
宋徽宗爱赏石,曾下令各地搜寻奇珍异石送入京城。一块石头的运费甚至能高达数十万贯(足够开封城内上万户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
而为了运一块石头,拆掉沿途城镇的几处城墙,毁去几条桥梁,打砸那些碍事的民居也是常事。
于是李老相公想起尸骨不存、无可安葬的先帝,觉得完全没毛病。
一个人一辈子能用的石头是有限的:先帝都用在这儿了,自不必再开山凿石修陵下葬。
两将一相边讨论燕云十六州事,边选了些合宜的花木山石。
院落不大,也无需挪太多过去。
何况岳帅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准备搭个秋千架:姜官家既然很喜欢她那把摇来摇去的躺椅,应当也会喜欢秋千的。
而李纲老相公则是另一种心态:秋千好啊,可以多散散心。
就刚才姜上皇提着裙子活泼出门的样子,给李老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冲击,很是担忧其精神状态。
他委婉表达了此意后,却听正在用手丈量木头的岳帅,很发自肺腑真诚援引姜官家那‘曲高和者寡’的自我评价。
“老相公不必担忧,上皇是个善良守序的性情。”
李纲:……
要不我还是去跟韩帅聊会儿天吧。
开封城东角楼街巷热闹非凡。
尤其是主街交叉处的板榜前,更是围着一圈圈的人。
在饿了的姜离看来,像是一大笼挤挤挨挨的小笼包。
‘小笼包们’是凑在一起看朝廷刚榜帖出来的准太上皇《罪己诏》。
人人口中念着的都是昏君的过失,而姜离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优哉游哉逛吃。
易安居士与梁将军往酒楼选好酒去了,姜离与柔福则在逛小吃街,岳云已然将殿上穿着的戎装脱去,只着常服低调跟在后面护卫。
才走了没几步,岳云就驻足张望,最后锁定一处:“好熟悉的香气。”
姜离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板榜不远处支着的卖煎夹子的小摊。
老板是个三四十许年纪,衣着朴素干净动作麻利的女娘。
岳云想起来了:“之前大军入开封,阿周走着走着就被塞了一包煎肉夹——按军纪自是不能收的,只是旁边兄弟们都为他做证,待到回头时实是找不到谁塞过来的,又不能浪费了,我们便分着吃了。”
虽不知是不是这位女摊主送的煎夹,但此时闻到香气,岳云就想起了那种印象深刻的美味——
煎夹有些类似于后世的藕盒茄盒,季节不同夹物也不同。时值秋季便多是藕夹:煎的金黄焦脆的面衣外壳里,是脆与糯兼有的藕片夹着滋味鲜美咸香的多汁肉饼……当时刚打完仗饥肠辘辘的岳云,吃第一个的时候都差点咬到舌头。
见云崽眼睛里写满了‘想吃’两个字,姜离和柔福都道:“那咱们去买两锅吧。”
毕竟不论锅买,都不够岳云自己吃的。
反正身后还跟着驴车,也不怕装不下。
崔意娘闻声抬起头来。
今日的生意实在太好了:街上全都是人,大家根本不想回家。许多人生怕错过新的榜文,索性就近买些炊饼等好捧在手里的食物,边吃边等。
于是崔意娘原本准备了比往日多的食材,准备卖到黄昏时分再回家呢,谁料这才午时,就卖的七七八八了。
算起来只剩下不太到两锅……
正巧,就来了客人要买两锅,一听剩的不多当场要求包圆。
崔意娘没怎么注意一淡妆一浓抹的两位‘娘子’,她在做煎夹之余多在打量岳云。
哪怕不着戎装,岳云的军伍气也实在鲜明,让她想起那日进驻开封城的王师。
尤其是岳云捧了一个煎夹吃了一口后,很快惊喜道:“果然是。”然后表示今日一定要将那日一大包煎肉夹银钱一并付了。
崔意娘眼睛是亮的,问起岳云所在的军号。
那日各路大军一并入城,她急于投喂,并没顾上分清军旗。
是岳家军!
崔意娘眼睛更亮,只是这亮中是掺了些禁不住的泪光:“那便更不能收银钱了。”
柔福和姜离对视一眼,非常默契的由柔福去进行坚决给钱的‘拉扯’,吸引崔意娘的注意力,而姜离则拔了头上的一支金钗,动作隐秘‘嗖’地投到崔意娘身内侧的小钱匣里去了。
岳云看的分明:姜官家好准好快的手!
怪道近来博戏大有进益,据易安居士说,已经学会了如何出老千。
就像当日投喂煎夹的崔意娘怕被发现还回,今日投了金钗的姜离三人,也是拎上包好的煎夹后当即开溜——正面发挥宋太宗的血脉力量,登上驴车速速撤离,一眨眼就不见了。
以至于崔意娘发现身前钱匣里多了枚金钗,再焦急抬眼寻人的时候,早就看不见驴车半点踪迹。
这是开封城内几乎人人开心的一天。
说是几乎,是有人真的在痛苦,而且是极度痛苦——
完颜宗弼觉得自己承担了整座开封城的痛苦。
毕竟,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痛楚的,并不是一而贯之的折磨与无望,而是先有了希望再掉到更大的绝望中。
若不是胸口还有很微弱的起伏,其实很难说这位金国四太子是否还有气。
自落入眼前这位‘很会做人’的杜刑官手中,完颜宗弼已然历遍各种审讯法子。
他原本已经绝望,每日只盼着得个痛快的死。
然而几日前,杜刑官忽然不再来了,倒是有医官来牢里医治他,并且给他恢复了正常的衣食。
他们告诉他,金国以先帝的棺椁和许多宋俘来交换他回去。
他……可以回去了?!
能够不死,谁愿意死!
虽然这些年完颜宗弼攻城掠地杀人如麻,下过的屠城令也不只一道,但……夺去旁人的生命,跟自己死怎么能一样。何况金国还是奴隶制为主,在他看来所有宋民都是他的奴隶,死多死少只是个数字。
正如肆意□□他人生命的刽子手,并不代表自己不怕死。
他只是不在乎旁人的性命,对自己还是很珍视的:他怎么能一样呢,他可是大金尊贵的四太子啊。
完颜宗弼再次燃起了对生的渴望,期盼起了回家。
直到今日。
再一次从希望掉回绝望的完颜宗弼,心态是真的崩了。
因这次是深至谷底的绝望——
原本被岳飞父子抓住,再绝望他的心底还是能有一点隐秘的小火苗,期待着金国通过交涉来救他。
可现在,他得知金国送还的宋徽宗遗骸,竟然只是一段枯木。
万事皆休!
不知道是他的皇帝侄子还是完颜昌,做出此事如此激怒敌国。
这是非要他死在这儿啊!!
会做人的杜刑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甚至用的还是敬称:“现在四太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你皇帝侄子的所作所为,是生怕宋朝弄不死你啊。
杜刑官还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若四太子肯多交代些实在情报,很快便能得到一个痛快的了。
这也是实话。
新君登基在即,三军渡河北伐也近在眼前。
到时王师出征,金国四太子就是绝佳的祭旗之选。
这一日,柔福如同在临安时一般,特意将衮服穿来给姜离看。
不比当日临安中元节祭祖的衮服,因时间仓促只能取现成的衮服改制。如今这套定制帝王衮服,更显君王威仪。
全套衮服脱换一次颇为麻烦,待柔福再次换成常服走出来时,就见热腾腾的滴酥水晶脍煎角子和煮好的各色肉菜角子已经上桌了。
角子也好,饺子也好,对姜离来说都是一样的。就是感觉每年非得吃了这顿饺子才真的进入了冬天。
而吃掉第一个水饺后,姜离忽然想到:她好像跟南方的冬天没有缘分。
春日来到南宋,夏日出海,立秋时节接到收复开封的捷报,未至冬日就到了北方。
而北方的风水似乎确实是更有利于她发财——
她在江南清景园姜太公钓鱼,数月下来也只有小虾米。
但这回开封没多久,就钓到了大鱼。
而且是金龙鱼级别!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原本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深秋。
——直到梁将军告知她‘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宦官各种走门路,一意进入龙德宫伺候’后,姜离点头道:“那就像从前一样,放他进来呗。”
梁将军有点犹豫:跟以往不同,此番这位藏得很深,竟没摸出到底是什么背景。
姜离想了想:那就干脆别调查了,省的打草惊蛇。
梁将军如今管着禁军,一时间都没调查出到底是谁的人,才说明背后有大鱼啊。
梁将军摸查下去很难,她得到答案却很简单:既然要联络失权的上皇,必是有所图,总不至于做好事不留名吧。
于是,梁红玉在找人试探过这小宦官,确实就是普普通通内侍,不是什么话本里‘身手了得的绝世高手类公公’,就将人放入了龙德宫。
小宦官若知道他经历了层层明松暗紧的检查,只怕也要直呼冤枉:他就是拿钱办事,有人找到他,让他想法子传给准太上皇一封密信罢了,他都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姜离刚拆开信的时候也有点懵圈。
没有落款、没有人名,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绍兴八年正月,郭子仪。”
郭子仪?唐时平安史之乱的名将。
怎么,这是来自阴间的信函吗?
别说,当时差点给姜离吓个好歹,紧急跟系统确认了下,我还在南宋吧?!你系统不能卸磨杀驴至如此,南宋这边刚扭转局面,我都还是准太上皇,就接着给我卡bug卡到唐朝安史之乱去吧!
好在,还在南宋(姜离: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为了还在南宋而庆幸,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后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