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下每个士兵棉衣棉靴都是齐备的。
且不光身上是暖的,更要紧的是心里安稳:看得见的充足辎重粮饷就在身后,清楚的知道自家不会再吃了上顿没下顿,更不会再打一半仗被朝廷断了粮饷强行召回。
于是这每颗心啊,就是踏踏实实暖暖和和落在肚子里的。
从没有过这样宽裕的日子啊。
其实不光士兵们,此时一步步登上誓坛的帝王,也是这样想的。
得到金龙鱼已经三日了,赵寰却还处在一种想起此事就压不住嘴角的快乐中。
不怪她不争气,只能怪金龙鱼‘太争气’。简直是个聚宝盆,越挖越有。
负责审讯张俊的杜刑官“做人”多年,素日是一张标准的棺材板脸。同僚都知道,他只有从细作处审出重要情报来的时候,才会露出几丝笑纹。
然而这两日却常带着一张被金光照亮的面容,欢欢喜喜来跟皇帝汇报新的进展。
审完颜宗弼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高兴!
甚至昨天都入夜了,杜刑官还忍不住来叩阍请见:“陛下,张俊不只在军驻的淮西路占有大量田产,在浙西、江东、江西、淮东四路,也侵买田产无数!其中许多都是挂在家中其余族人或是亲信名下。”
接着像判官给阎王爷递生死簿似的,递上一份名单。
“臣请大理寺连夜提审!”得了皇帝允准后,杜刑官当即又去夜叩大理寺门,请值夜的同僚一起‘亦未寝’地干活。
看着杜刑官送来的最新版《张氏侵占土地田产列表》,多富难得想早点休息(为了明日的大师之礼),然而却高兴的有点失眠……
不能再想了。
踏上祭台的新帝赵寰收敛心境。
文武百官见陛下一身缟素登上祭台。
凡一国出兵伐罪,君王将领立誓命之文,是自到商周时代绵延至今的军礼。
是为大战前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见陛下今日没有穿龙袍,而是一身缟素,在百官中肃立的陆宰再次感慨:陛下,真是从头到尾的体面人。
毕竟先帝的遗骸还被金国扣着呢,她今日就没有穿龙袍,而是换了素服。
不但忠孝两全大义点满,甚至还有祥瑞的锦上添花。
从做临朝称制的帝姬起,就有白鹤常伴随身,从南跟到北,朝臣们都习惯有这么一位同僚了。
果然,将士们见皇帝是一身缟素,更添一重安心——
此身缟素便是再次明示六军:宋与金是国仇,宋帝与金帝更添一层家恨!那当真是仇雠海深,不共戴天。
令诸军再无需再顾虑朝廷会忽然软骨和谈。若这等国仇家恨都能放下,岂不是不忠不孝,别说不配做皇帝都不配做人了。
如她在大师之礼六军将士前所誓那般:“若朕有一分潜身保己苟乐图安,与逆胡屈膝相和之意——天必戮之!”
这一身缟素,原就是为天下万姓而着。
闻新帝此言,开封城外军民欢呼,声动天地!
这一年冬日凌冽肃杀之风,自从前的宋金边境大散关呼啸吹来——
风吹过新帝赵寰的缟素麻衣,吹过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被斩杀祭旗的冰冷尸身,吹过战意凛然整装待发的诸路大军。
吹向该去的方向。
大师之礼毕,军旗于风中烈烈而动。
大军开拔!
渡河北伐!
龙德宫。
姜离一边通过大秋鹤看大师之礼,一边想起云崽说起的渡河事。
这些年来,黄河以北尽数是金国的地盘。
毕竟当年完颜构连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以及国都汴京都能放弃,何况是相隔天险黄河的北面土地?那更叫一放弃的明明白白,毫无挣扎。
以至于临安朝廷,对黄河以北的故土,是一点儿情报也没有。
是为我之动息,敌无不知,敌之情状,我则不闻。[1]
甚至连黄河上的船只,甭管原本是哪国的,自开封城破后这些年,就全部归属了金国,素日只被拘在北岸。*
所以金人想渡河到南边来,那是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但宋人宋军,却无一人敢北渡!对黄河以北的情形,是两眼一抹黑。
当然自今岁开封收复以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大逆转。
所有船都被羁留在北岸,南边没有船渡河?
那就把长江、淮河、漕运上的船只都调集过来。对了,还有太上皇当年备下的逃命船队,都征调过来。上面虽然还插着些过期的稻草人,因风干过甚已经不够栩栩如生,但倒也不妨碍行船……
总之过去的两三个月,虽然北伐大军还没有渡河,但小股的先锋队,却已经数次过黄河去探查过河北敌情了。
岳云这种家族遗传的争做先锋军性情,自然也曾亲自带队渡河勘察过。
甚至还艺高人胆大深入险地:带几百人就敢跑去浚州那种金兵防守的重城,在外围溜达探查了一圈不说,还跟金兵的小股部队交了手,抓了好几个舌头才回来的。
当然,从黄河北回来后,岳云为此差点又挨父亲一顿狠捶。
云崽委屈:他敢保证,若换了父亲为探查先锋,在那种情形下,肯定会比自己跑的还远。
于是岳云就遵循‘小受大走’原理,跑到龙德宫来避难,还不忘对姜官家(当时还不是太上皇)振奋道:官家,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应了官家那句话:“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
——当年靖康之耻时,金军渡黄河几乎可以用刀子切豆腐来形容。
听闻金军打穿了河北地界,宋朝这边宋钦宗倒是也组织了十来万的兵马,让人守在黄河北岸,防止金兵渡过这开封城外最后一道可守天险防线的。
然而……都没等金兵看到滚滚黄河。
金兵才将将抵达滑州,宋钦宗派出去的监军宦官梁平就吓得六神无主麻爪了。
在梁平心里,我都是倒霉催的宦官了——既没有后代,就专心致志爱惜自己的性命吧!
于是当即带着宋钦宗给他的,号称最精锐的‘亲卫禁军’撤了。
他这一撤,其余守卫黄河的宋军也不装了,连忙跟着一起撤退,黄河北岸黎阳津渡口直接乱作一团,黄河沿岸十来万大军很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军伍最大战损就是撤退的太快太慌乱造成的数起踩踏事故。
是的,金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只听闻他们要到附近的滑州,宋军这边就散了架子。
许多朝代战力不行的军队是一触即溃。
而钦宗的宋军更先进:是全自动化解体,都无需触碰,只需声控!
宋军溃散之快,让当时势如破竹的金人都忍不住放缓了一点攻伐速度:事出反常必然有妖,莫不是宋人故意示弱使诈埋伏我等?
然而很快发现,宋军不是示弱,就是弱。
有妖倒是没错……当时的钦宗君臣,何尝不是一群虫豸妖邪在群魔乱舞。
但现在,是实实在在攻守易形——寇可往,我亦可往!
黄河北岸的金兵们瑟瑟发抖。
他们听说过,汉人有句话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论,但河北之地的金官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十三年河之南,十三年河之北了!
不行,留下来就是送死。
风紧扯呼!
前几个月,他们大金四太子都要从开封城跑路,何况他们?!
金将金兵们:我们相信,如果现在四太子还活着,一定会支持他们跑路,不,战略性北迁的!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开封城收到的各路大军捷报就没有断过。
当年金军是怎么势如破竹南下的,如今北伐军就是怎么北上一路收复的。
一路大军直走北线,渡过黎阳津先收浚州,深入河北西路。
一路大军折西路,自洛阳渡河首收怀州,欲收复陕西路。
早在十月底,姜离就收到了云崽的信,过于浓烈厚重的欢喜,从力透纸背的墨字上渗透出来。
通篇文字用一句话便可概括:“我回家了!”
我们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回到家乡并守住家乡了。
——就在这一年十月下旬,大军收复黄河以北的河北西路汤阴县。
三十五年前,岳飞生于斯。
十二年前,亲睹家国破碎后杀还家乡的岳飞,在见过母亲后,再次离开了故土。自此,走上一条堪称孤独,甚至孤绝的抗金路。
十余年烽火狼烟里走来,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
姜离仔细收好了这封信,因心情大好,难得与多富一起去了宋的太庙。
陪她一起烧人祭祀先祖。
——说到做到的大孝女赵寰,与从前祭祖时承诺过祖宗的那样,把祸害家国的不肖子孙徽宗,分次分段烧给太祖以做安慰。
如今每收到一回北伐军捷报,赵寰就搭配捷报烧一块昏君下去,让太祖来个双喜临门。
姜离就听多富边烧边碎碎念抱歉:毕竟烧下去的东西碎片化了一点,还得劳烦祖宗在下面亲自拼接。
听到这儿,姜离就真心安慰道:没事,想来你家宋太祖在地下怪无聊的,收到拼图形式的不肖子孙,还能打发时间呢。
赵寰点头:果然是姐姐,说的好有道理。
才刚进了十二月,开封就下了一场大雪。
今早雪停后,姜离就来到庭院里,用手指测量了下雪的厚度。
挺合适的。
于是晌午皇帝带着新的捷报到龙德宫的时候,就见太上皇正蹲在雪地里,认认真真刨雪埋东西。
赵寰:?
下意识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姐姐又在干什么毁尸灭迹的事儿?
姜离若知自己在妹妹心里的形象,必要在这大雪里唱一首《窦娥冤》。
但她并不知道,于是只转头笑道:“我在埋好吃的。”又见多富大氅上落了些雪,就道:“你先进屋里去烤烤火,我马上就好了。”
姜离速速埋完最后几个冻梨和冻柿子,还不忘嘱咐6688提醒她到点拿出来。
随后拍拍身上的雪就进门去——
最近天实在太冷了,她的大秋鹤就很少肯飞出门了。故而朝上有什么捷报,皇帝那边若是忙的紧,就会让黄彦节送来一份。只要有些闲暇,她还是愿意自己过来当面分享。
姜离抬头看看太阳。
而今日,多富居然是晌午就过来了。显然是刚接到捷报,下朝后就忍不住来与她分享,那必不是寻常的小捷报。
于是进门后,姜离先不让多富说,而是自己先猜猜看。
“是又抓到金国什么太师或是元帅之类的要紧人物了?”
是的,金国也有三师三公宰辅之类,与宋一样的官职。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自打目前这位金帝完颜亶继位后,就废除了女真族原本的勃极烈(女真语‘治理众人’之意,与清朝‘贝勒’的发音差不多)制,全面采用了宋朝的官制。
但就目前金军节节败退的表现来看,他们似乎不光继承了宋的官制名称,还继承了其武德……
姜离不由感慨道:金帝还是太年轻啊,哪里知道宋化——恐怖如斯!
“不是,姐姐再猜。”赵寰的眼睛像外面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冰凌一样亮。
“猜个大的。”
姜离就基本确定了,能让多富这么高兴的捷报,上一次还是岳帅收复河间府的时候!
当然,不是因为姜离曾经跟云崽念叨的河间驴肉火烧。
而是河间府对宋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战略地。可以说是防御整个河北路的中枢要塞。
宋当年一丢掉河间,就相当于对着金兵敞开了华北的大门,河北之境再也无法抵御敌军南下!
故而十日前‘岳家军大败金鲁王完颜昌,夺回河间府’的捷报一传回来,朝堂当即沸腾,李老相公都忍不住激动的老泪纵横——自此,河北定矣!
而黄河以北的北宋故土,与河间战略地位差不多一样重要的还有两处:太原、中山。
当然,这个中山府不是广东省中山市。
而是之前的河北路定州,或者用更出名的称呼:河朔三镇。
——其实,判断一地到底是不是军事要地的金标准,便是:敌人看不看重。
金国可太看重这三个地方了!
当年靖康之难时,眼见金兵都快打到开封城了,宋钦宗不得不发挥宋帝传统艺能:求求了,咱们和谈呗,给多少钱都行,你们退兵。
金国就狮子大张口提出了条件:要五百万两金子,千万两银子,再来上千万匹丝帛……
与这些让人一听就想晕过去的天文数字并列的,就是金国坚持索要“河间、太原、中山”三地!
可见这三地多重要!
当时负责守备开封的,还是倒霉的老熟人——李纲老相公。
他当朝都跳起来了:不行!哪怕真的砸锅卖铁,把这些天文数字的金银钱财给金国,这三地也绝不能给金国。
一旦被金国拿走这三处,从此后就是‘我家大门常打开’。
然而……当时的皇帝是宋钦宗。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给给给,只要朕能好好活着当皇帝,有什么不能给的!
此举令朝上所有还有脑子的文武大臣气的吐血。
给出去容易,再收回来却难了。
故而,当日河间收复的捷报传回,多富也是大白天就兴冲冲过来,跟姜离分享这个好消息。
然后与姜离感慨:姐姐你说,当年金国要金银布帛、要北地最要紧的三镇,这些不该给的,我那该死的大哥都给了,怎么偏偏最该给的,没给出去呢!
——是的,当年金人除了要走以上的宋之瑰宝,还要走了宋之祸害完颜构。
准确说,是当年的靖康和议条款里,金人也提出要一个皇子(亲王)去当人质。
当年的九皇子构,做出了他此生大概唯一一次勇敢的事情,对宋钦宗说:皇兄啊,我去当人质吧!*
之后就跟少宰张邦昌一起去金国了。
然而……
正如姜离刚过来那一日,对着水面看到的那样:完颜构还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样子。
以至于金国上下看到这个勇敢的康王,又考了考他的射箭水平后,认定:不对,这不是宋的皇子,宋朝的皇子不该这么有水平。
真是……
姜离:在令人失望这件事上,完颜构真是每次都不让人失望。
在这辈子唯一最不该有勇气的时候,完颜构他支棱起来了!然后就被金人怀疑货不对版,当场退货要求换个别的亲王来代替康王。*
宋钦宗只得接收被退货的九弟,换了五弟肃王赵枢和驸马都尉曹晟去。
完颜构金营一月游后,竟然又全须全尾回来了。
姜离:真是什么天生的王八苟千年的命数……
赵寰也遗憾的要死:若当年完颜构被金国留下,登基的皇帝就能换一个。
比如赵廷美(赵匡胤、赵光义之弟)一脉的赵叔向,靖康之难后,他就觉得完颜构不行,想自己争夺皇位。
在发现没有什么朝臣拥护他后,哪怕放弃了争皇位,赵叔向也不愿把自己手下的兵马交给他看不起的完颜构。
他人都到了开封城外的青城,准备将兵马交给宗泽老将军。
也算是当时赵氏宗亲里,罕见的有眼光有勇气的人了。
可惜后来被完颜构派刘光世把他杀掉了。
在内斗这件事上,完颜构又总是很擅长,运气很好。
外头雪压断树枝的声音,把姜离从短暂的出神中惊醒。
她思绪漫游一大圈,其实只过去了一弹指。
眼前的赵寰依旧在兴致勃勃等她猜捷报。
姜离也忍不住笑了:“看你这高兴样子我就猜到了——是太原府还是中山府?”
“太原!”喜悦像是春日里冰雪消融的澄净小溪一般,从赵寰的眼中流淌出来。
“韩帅的西路军,打下了太原!”
太原啊。
哪怕在异世界十多年,姜离脑海中,还是立刻蹦出了某位李团长的身影,以及那句‘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