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官就这样,把一个时辰前才从西苑运出来的珊瑚,再给拉回去——同时还带回来了买珊瑚的钱,再饶上一个镶金嵌银的大盒子。
而皇商也如愿以偿延续了今年的皇家买卖。
居中吃亏的,当然就是‘路子不如宫里硬’的那些官员。
姜离对着她完璧归赵的大珊瑚们数钱:若搞竞买会,当然一次能卖的价格高一些。但真卖出去就无了啊,还是可持续性割韭菜的好。
二十株大珊瑚,可以循环卖一辈子嘛!
金濂搞清楚太上皇操作后,叹为观止:他还是把上皇想的太好了,原本以为上皇要高价卖出去宰人,原来是只有‘高价宰人’,没有卖啊。
这是貔貅投胎转世做人了?
要是姜离听到,必然要大为冤枉:你就说我收钱办没办事儿吧,世上还有我这样良心的人?
金濂看这一招空手套白狼,看的大为眼馋。
不过,金濂没法复制这项技能:这非得有法外狂徒的身份不可!
如果官员们这么办,就是实打实的贪污受贿。故而官员们哪怕收了皇商的重礼,也只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偏袒一下,在户部打声招呼。可没有人直接就敢像太上皇这样定下:就这家了,我说的,谁反对谁赞成?
金濂作为户部侍郎,倒也有这个拍板权,但他不能这么干:哪怕这钱进了国库,在流程上他还是收了皇商的重礼,以权谋私定下了皇商——跟他之前矫旨收税一样,只要被一个御史或者同僚举报,妥妥的又得回去坐牢。
金濂恨不得顿足:可惜可惜!这整个大明,也只有一个法外狂徒可以毫无忌惮的这么干,而不用担心去蹲大牢。
嗯?等等!
现在有两个!
乾清宫。
景泰帝带着他的黑眼圈从一堆奏疏里抬起头来,就看到金濂奔过来,就近‘扑通’一跪:“陛下!臣有一事十万火急!”
可不是万分着急?若所有皇商都被太上皇敲完了可怎么好呀。
得跟时间赛跑啊!
第57章 新年好运
户部尚书王佐被皇帝召见时,虽从小宦官口中听说‘金侍郎在陛下跟前’,但并没想到又是金濂犯了事——
他最近只给金濂安排了给两京官员核发俸禄的事儿啊,这能出什么岔子?难道他还能无故扣同僚的钱,自找麻烦?
等王佐到皇帝跟前,听完缘故,险些眼前一黑栽过去。
好好好,你没扣同僚的钱,但你想抠太上皇的钱?!当年你违抗圣旨也要收税,差点噶掉的教训是一点儿不长是吧。
他低估了金濂找麻烦的能力,还得硬着头皮解决这件事。
王尚书上来先正色为事件定性道:“太上皇乃清修得道之人,不履凡尘,怎么会涉及银钱之事!”
金濂倒是也没傻到这个程度,他当然不能跟皇帝说——报!太上皇这个法外狂徒抢钱呢,陛下您也别闲着!
当然要说是——安宁宫下头的小道官们私自行事。然后婉转暗示:要不,陛下您也派两个宦官去干干这事儿?那些盐商、茶商、布商可真是富得流油,不捞白不捞呀!
要不是在御前,王佐简直想暴打金濂一顿,抬头对上兴安公公担忧的眼神:明白人都担心到一处去了。
金濂这个见钱就不要命的!怎么能让陛下去动太上皇的财路?!
太上皇为什么退位,他们都有数:起先其无心朝政,终于被谏的‘有心了’后先被群臣跪谏,又被猪猪暴创,所以彻底摆烂。
但从退位诏书能看出,太上皇是要‘颐神养志,岂不乐哉’,也就是一定是要舒舒服服的。
如果发现连弄点钱都会被制止,他会不会觉得,还是当皇帝好?!
还是那句话,礼法在上,太上皇是嫡长兄,哪怕他干的再差,礼法上他就是占优势。如果他忽然又下旨要回皇位,当今不给,就要做好敢于弑兄,杀的朝堂噤若寒蝉并且遗骂史书的准备。
然而……当今明显不是这么个杀伐决断的性子啊。
故而群臣们对太上皇要求是非常低的:你只要别再派身边宦官去给瓦剌卖兵器,别的随便你吧。
此时王佐连忙把金濂的话斥为疯言疯语,又力劝景泰帝:“陛下当常往安宁宫请安,以垂范天下兄友弟恭孝悌之道,令士人万民服膺。”
藏在话语里的意思便是:想不想做题另说,但翻卷子的声音一定要响。
主打一个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格外敬重太上皇,以天下养,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随即就带上金濂告退,准备这回好好给他上上链子:再敢去戳太上皇,以后海运事就一点儿别想插手!
朱祁钰倒是真的反思了下,然后去关心太上皇了:冬至后这段时间事儿太多,他去的确实是少了点。
还是几年后,在朝堂上被这些朝臣们历练(折磨)成更加成熟的景泰帝,望着珊瑚偶然想起此事,才能品出王佐这话里更深的意思。
所以……景泰帝心中默默道:他还是最喜欢于少保!他跟自己有啥说啥啊!
安宁宫。
“嗯?没什么不顺心的,都挺好的。就是看到有肥肥的羊路过,忍不住伸手薅了一把。”姜离依旧是抱着猫坐在摇椅上晃悠,人跟猫尾巴摆成了一个频率。
朱祁钰关心过后,还小小替金濂描补了一下,免得皇兄太生气哪天寻个由头让他去二进宫蹲大牢。
金濂这个人,为国库创收的心确实是诚的。
朱祁钰道:“他前些日子还上了海禁的四大弊,在朝堂跟人吵的乌眼鸡一般。”
金濂从安宁宫吃闭门羹到弄明白太上皇的操作,中间还隔了一段时日,故而看得到却捞不到钱的金侍郎,根本没忍到年后,早早就把自己整理好的请开海禁的奏疏送上去了。
姜离支着腮听着——
作为后世知晓屈辱近代史的华夏人,自然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开海禁,不能闭关锁国这边。
但古人只是古,并不是傻,提出海禁也有缘故。凡事都有利有弊,海禁一开,自然会产生诸如很多反对朝臣说的‘夷狄多设谲诈,与奸民勾结,海寇猖獗,海疆不稳’等问题。
对统治者来说,要钱还是要稳定省事的秩序?
很多时候,选择就是后者了。
关门是关不住的,‘怀柔远人’终究是自欺欺人。强盗是不懂更不怕‘柔’的。
金濂为了钱连太上皇的主意都敢打,何况是在朝上跟主张禁海的臣子吵架,那正是全力输出——
“哦,开海海疆有险?这些年海禁愈严,倭寇之患也没少啊!”
“况且若是开海,夷狄有图谋不轨者,说不得还能消息灵通些。”
最要紧的是,金濂翻着他的户部账本道:“原本沿海汛兵军费,靠着开海的商税便能覆盖,几不必户部拨给。如今倒好,军需全赖国库——再加上对瓦剌的战事,平各地流民叛乱。国库空虚,若不开海重收商税,难道重敛于民吗?尔等为百姓官可有心吗?”
其余朝臣:哇好不要脸,你金濂还敢说不能‘重敛于民’啊!是谁多收税啊!
最后,金濂还搬出先人来叠甲:“唐时昌黎公(韩愈)便道:“海外之国,驭得其道,则夷贾之货皆可为中华用,而海上之患亦可潜消!难道如今大明还不如先人吗?”[1]
姜离:就为金濂这几句话,她对于想来她这里掏兜的大孔雀,就完全不会生气。
“朝上议过了开海禁,但少不得要增将兵去各沿海备倭。”
见太上皇对放开海禁事听的有兴致,朱祁钰就继续唠下去:“……派选去山东备倭的戚谏……派去浙江备倭的……”
“等等,戚谏?”
朱祁钰点头,他是个认真工作的性情,兵部呈报上来的人他信得过,但也没有闭着眼就光盖章。凡是能被推举上来的官员,他都会去了解下此人履历。
而姜离是听到戚这个姓,就不由想到——
朱祁钰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他曾祖父曾给太祖做过亲卫,只可惜后来随傅将军远征云南阵亡于滇,未得还朝,朝廷后来赏了世袭明威将军。”
“故而他祖父和父亲,就都世袭此职,如今戚谏任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也就是,保卫皇城的警卫工作。
没跑了!
姜离对着系统算了算,果然是戚将军戚继光的曾祖父!
“忠烈之后啊。”
朱祁钰就听皇兄感慨后说出了那句熟悉的:“朕要给他画个平安符。”
此番姜离画符画的很认真。她觉得带着后世无数华夏人的崇敬的符箓,应当也是一种愿力——这位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在见到戚谏的时候,姜离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见曾祖如见其人,就当是见过戚继光将军了。
得到太上皇的召见和御赐平安符,戚谏受宠若惊之余,只心道:多亏了曾祖父。
但其实,多亏了自己那还有七十多年才出生的曾孙子。
啃曾孙而不自知的戚谏,在景泰元年正月,举家离京调任山东,守卫大明海疆,终朝未还,子孙代代复之。
后来,姜离想起这个年节,依旧觉得这是个幸运值叠满的冬天。
她见到了不只一张ssr 的前瞻卡。
年关将至,不少官员都要奉旨入京述职,也多有人家上京走亲访友。且今岁朝有大事,新帝登基,很大概率明年就要开恩科,故而岁末入京者众多。
书坊更是忙的热火朝天:许多外地人着实被京城这一年飞速发展的小说业震惊到了。
你们京城人……吃这么好吗?
那是腊八后的一天,姜离正在喝果米异常丰富的腊八粥,高朝溪就与她说起一事。
“有人去书坊问起,能否刊印医书。”
与小说不同,医书这东西可不能随便什么人写了都能刻印了去卖,那很可能是庸医卖药误人性命。故而医书跟律书历书一样,基本都是朝廷官方垄断。
“是很特殊的医书吗?”
如果是随便一个江湖郎中去书坊问,璚英也不当拿不定主意,还特意再来找高朝溪商议——这说明,璚英是很想出这本医书的。
“对,因是少见的女医者呢。想要刻印的更是从前没有过,专门记录妇人病症的医案书。”
医案书跟普通的医书还不同,上面记载的是医家实在诊治过的病例,而非诊脉治病原理。
自古以来这种记录病例的书籍倒是不少,然从前确无专门为妇人所出的医案书。
“——是一位姓谈的姑娘,跟着父母兄长上京,预备来年兄长们考科举。”
她在京城书坊里流连忘返,见各色书籍俱全,就动了心思,替母亲问一问能否在此出一本医案。
谈家在当地是名医,父母都救人无数,但谈姑娘多年眼见,母亲治的皆是无可求医的妇人。
毕竟,医家有云:“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实在是忌讳太多,说是看病,但很多时候连病人的面都‘看不到’,这怎么治?
“谈姑娘还把其母多年的手书拿给璚英看过了,实是有裨益的好书。我也看了两例——太医院对妇人症候只怕都无此了解,”高朝溪这还是委婉给太医院留了面子。
姜离想:真得感谢很多出名人物的姓氏也比较有特色。
这个姓氏,自然让她想起四大女名医之一的谈允贤。
只是……从6688刷给她的信息里算算年龄,就知道这应当又是一张前瞻卡:谈允贤本人,还要十一年后才出生呢。[2]
此时璚英遇到的这位谈姑娘,是谈允贤姑母。
但没关系!名医的老师,也是名医——谈允贤自己的自传都写了:所学医术来自家传,尤其是养育她的祖母茹夫人口传身授。
姜离:这就是瞌睡了枕头自己长腿跑过来啊!
正统十四年。腊月十八。
每月逢八、十八、二十八,护国寺外都有庙会,堪称京城中最热闹之处。
而今日,又是这最热闹之地最热闹的一天——下一个庙会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那就到了年根底下,家家户户都有忙不完的活计,就没有心思好生逛庙会了。
非得这离过年还有十来天的庙会,人人心上又有过年的喜庆,又有闲暇才热闹破了天。
护国寺的庙会,东起德胜门,西至新街口大街,足足绵延近千米:各色小吃、字画、算命、摆件、年货等摊位填拥杂沓挤挤挨挨,没有一块空闲之地。
来往行人也是摩肩擦踵。
故而这段庙会路直接被规划成了步行街——任你什么达官贵人,只要不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体察民情,皆不许乘车通行,所有人都得腿儿着。
而皇帝,不,上任皇帝,今日也没有乘车。
姜离极有兴致地左顾右盼,看着这大明朝北京城的热闹。
之前当皇帝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她,而且那时拉仇恨太多,生怕出门后被人套麻袋,非得如今卸下樊笼,才终于能放宽心出来走一走。
对姜离来说,目之所及一切都是西洋景儿,完全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
太上皇这里跑跑,那里颠颠,身后跟着的两个锦衣卫精英,两个东厂宦官高手都痛苦极了——不光因为太上皇动如脱兔。
还因为这尊贵脱兔的打扮……
庙会上妇人孩童不少。*
寻常人家妇人女孩儿常日出门采买甚至摆摊自家经营小生意,并不会讲究到戴帷帽遮掩面容。庙会上来来往往戴着帷帽的,多半是官宦人家的贵妇。
但也有一眼望过去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贵女,没有戴帷帽的,兼之这是个生的珍珠似的美人儿,在人群里简直会发光,路过的人实在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下意识多看两眼罢了,觉没有敢造次的:没见这位贵女不但身后跟着四个看起来就格外精干的护卫,旁边还紧紧傍着一位健妇,就连去逛泥塑小摊儿,两人都不分开。
珍珠似的贵女高朝溪,心情很复杂看向她身边的‘健妇’——
陛下说要乔装打扮下一起出门逛庙会的时候,她以为的是她扮作少年郎陪陛下出去逛逛。
然而……
当皇帝令宫人梳了发髻,换了裙子,高高兴兴从内间出来转圈圈展览给她看的时候,高朝溪回想了这辈子难过的事情,才压住了嘴角,盯着姜离的眼睛说出了‘真好看’三个字。
高朝溪还算有心理准备,毕竟皇帝梳的发髻、簪的钗环还是她给选的。
但奉命来护卫太上皇白龙鱼服微服民间的精英锦衣卫,差点在门口石化碎掉。
连锦衣卫指挥使袁彬,都是同手同脚进来回话。
唯有金英。
他亲自来送挑选出来的宦官,除了刚一打眼看清太上皇瞳孔地震了几下外,很快就自然道:“圣明无过上皇,如此微服至民间,绝不会有人认出陛下,实在是高瞻远瞩圣心独运!”
见太上皇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显然非常满意这套衣裙,金英当即又十分真切苦恼道:“只是上皇如此姿容绝代,出门后若遇到登徒子可怎么好,真叫奴婢挂心。”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对金督主的敬佩之情如长江黄河般滔滔不绝。
好有信念感的男人!
活该他荣华富贵一辈子!
总之,姜离就这么出门了。
身上的裙子是江南制造局新贡的花样,穿着又暖和又不厚重,且锦缎光华四射,在不同时辰不同强度的阳光下,会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真的是好看极了。
姜离没有别人的痛苦,还得看着这个人这张脸穿美丽的裙子。她只需要低头看自己的花花裙,就心情甚好地跑来跑去。
此时从算命摊上算完了‘命中有贵婿’的鬼命后,姜离就拉着高朝溪的手往前走:“好像新的戏开唱了,咱们也去看看!”
在护国寺门口的大片空地上,设着大戏台子——与从前戏台上唱什么五伦善科等戏文时下面疏疏落落的人不同,随着坊间各式小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戏曲也更新迭代,如今下面站着看戏的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