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姜离去寻高朝溪,就见她宫里的几个妃嫔在亲手做香膏。
姜离旁观了下制作过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天然无添加,因香膏的底就是猪油。她到的时候,正碰到妃嫔们在院中架了锅亲手炼油。
姜离:震惊并且饿了。
索性坐在旁边,边吃她们炼油的副产品——撒了椒盐的猪油渣,边看她们制作香膏。
此时她拿了一盒成品给朱祁钰看:等猪油凝结了,再将采下来的花整齐插在猪油上,也不必加热,就等花朵慢慢枯萎。香气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沁入脂肪内。
如果姜离是懂行的专业人士,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冷熏制香法。
但她不懂行,于是难得文艺一把感慨道:“这就是时光萃取出来的香气吧。”
于是就有了刚才朱祁钰进门看到的那一幕。
暖房的花被太上皇征调了不少,而在光秃秃的灰色冬日里,看美人采花也是一种享受。
朱祁钰闻着馥郁花香,神色略舒展:“皇兄日子过的真好啊。”
姜离听出了羡慕之意,让小宦官给上来一锅热奶茶。都不必特意吩咐,茶房就在上面撒了许多坚果碎。
“怎么,又被追着谏了?”
朱祁钰点头。
最开始长篇大论谏他的是金濂,这倒还好,因金濂不对人只对事,而且只对一件事:搞钱,还是搞钱,永恒的搞钱。
太上皇在的时候,金濂是有收敛的:没办法,太上皇经常搞见面分一半,心疼的金濂直哆嗦。
但换了当今,金濂立刻封印解除,马不停蹄连上数奏,大减江南织造给宫中供给、停各地镇守宦官采买,再有边臣进献这种劳民伤财的都停了算了……
金濂翻着户部的小账本,叭叭叭念的景泰帝头疼,勉强梳理了个大概意思:总之,因太上皇过去十多年的折腾,国库可是‘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了’——怪不得太上皇当日想和谈算了。
陛下不想和谈吧?陛下还同意了兵部于尚书的请奏,要在战事后重设九边吧?那相应的屯田、训兵、军械、固城……哪个不要钱?
哦,对了。
金濂一拍脑袋又想起一事,朱祁钰就被他念叨的越发头疼:“英国公亦上奏请陛下重视车战火器之利,陛下当朝应允了来年多拨军费给神机营添置火器。”
目光灼灼闪烁金钱光辉:“臣感戴陛下体军爱民,然……”
这些进奏陛下你都同意了,钱从哪儿来?
话说到这儿,朱祁钰简直没法不同意金濂了。
管中窥豹,这就是朱祁钰的日常:各部朝臣都排着队要谏他,要行兴利除弊之举。
颇有种过去十四年缺少的,我们都要补回来的势头!
建言太多,朱祁钰压力山大。只好拉过兵部暂时清闲一点的于谦过来,替他一起分辨:这些建言到底是真的亟需改进的弊端,还是在浑水摸鱼。
于谦很尽职尽责,一件件事耐心给新帝分析——他甚至顾及到了新帝之前并不是被先帝作为太子培养的,很多朝廷事不甚清楚,俱一一耐心慢慢讲明。
但……就像商辂背书的速度一样,于谦认为的慢慢讲明,也不是正常人的‘慢’啊!
反正朱祁钰就觉得,跟上于尚书的思维也好累!
以至于他现在想到工作日,还要按按额头。
姜离其实是明白他的:就像她之前感慨的科举何其难考一样,朝堂上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是过五关斩六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从科举中厮杀出来的凤毛麟角。
而皇帝,只是赢在投胎上。
说起来在中元节前,她也装过几天被王恕触动到的理政君王。
当时听朝臣们议边关事,就体验了一把碾压局:感觉他们像是超级电脑,她像是一款老式计算器,完全跟不上别人的运行速度不说,被人一戳,还会发出‘归零,归零’的声音……
此时看着朱祁钰难掩心累的神色,姜离:陪一杯奶茶,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吐过苦水后,朱祁钰心情好多了,终于有了点假期的轻松感。并且跟太上皇聊起了年终奖的问题——
年底,朝廷也是要给官员们分福利的。
朱祁钰便提起,除了例赐,还想单独给于尚书拨一处住宅。
他如今住宅简素不说,还离皇宫比较远(毕竟越靠近皇城房价愈贵),平时的季节还好,就是到了冬日,天色又黑路又难行往来辛苦。
朱祁钰便挑了一座最靠近皇城的宅院,准备年节拨给于尚书——尤其是这半年瓦剌战事,兵部出力实最多,如今阿剌知院背刺先撤,也先独木难支,瓦剌眼见兵败在即,正该趁着年节封赏兵部上下。
在朱祁钰离开后,姜离去西苑的数间库房转了一圈——从王振那里抄来的,除了数十库的金银布帛,还有诸多珍宝。
比如王振最爱收集的大珊瑚,市面上寻也寻不到的高逾六七尺的,就有二十余株!
更不必说数不清的玉盘、绚烂而玳瑁、光灿灿论斗称的宝石、金光烁然的金钩玉带……
终于等到了,年关这种走礼的最大盛节!
可以高价出手了!
金濂正自觉自愿在户部加班,审核年底要下发的两京官员俸禄。
这是个很麻烦也大有藏掖的工作——大明官员的工资,可不只是发禄米(钱和粮食),大明自有国情在此,给官员们发钱常执行折色支付。
何为折色支付?
即朝廷周转不灵的时候,给官员发的就不是足量的禄米,而是会拿东西来‘抵扣工资’:还不是诸如布帛这类硬通货,很多时候朝廷会拿没处放的苏木、胡椒、绸缎等奢侈品来抵俸禄!
就相当于,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到头来不给你发足数的工资,给你发个香薰套装或是海参礼盒……
这里头,可不就大有操作吗?
比如市价普通棉布是几钱一匹,但朝廷折价可不按这个,按几两一匹给折价!简直比市场上黑心的商人还要黑。
而太祖朱元璋给大明官员们定的俸禄本来就低,这种折色制度无疑是给官员们雪上加霜。
这也就是,为何于谦官至兵部尚书,包括后来以清廉出名的海瑞,也曾做到过南京都察院二把手——都是二品高官,但如果真的奉守清廉,日子依旧会清贫到跟官位难以匹配。
毕竟朝廷可以付给他一盒胡椒当工资,他的衣食住行付给旁人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银钱。
还好朝廷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规定折色支付不能超过五成(起码明前中期还能保证),实打实的禄米至少保证一半,不然……于尚书可能过年还得出去兼职卖香料度日。
金濂现在就在加班算这笔账。
新帝继位自要仁厚待下,今年禄米要发足七成。这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让他边算边嘟囔着年关难过。
金濂天生就一种守财如护眼珠子的心性,国库虽不是自家的,但看着流水样的花钱,算着财政紧张入不敷出,他就浑身刺挠不安,连觉也睡不着!
“金侍郎!今日是您在啊。”
金濂抬头,本就不太快活的心情越发低落。
来的是穿着道袍的小宦官,也就是,太上皇的人。
不会是那位大仙修仙费钱,所以想勒索户部吧?!
金濂在小宦官跑向他的几步内,已经想好了数种应对之法,当场从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变成一只宁死不屈的铁公鸡——太上皇绝不要想从他这儿拔走一根毛!
“太上皇有何吩咐?”
“户部的挂名皇商册子,还请金侍郎寻出来给咱家带了去。”为商者,哪怕是皇商也要四处奔波,但当家人一般会赶在年底前上京来走动关系,以保住和争取更多来年跟朝廷的买卖。
金濂:?
小宦官继续道:“对了,户部这里也有市舶司每年送来的记档吧:海外蕃国岁来互市时,各等级的珊瑚香料都售价如何,还请金侍郎也一并找出来,上皇那边等着看呢。”
大明凡有外夷朝贡、通商都归市舶司管,而且要官方设牙行进行贸易,所以诸外邦来大明卖珊瑚、珍珠、犀角、香料之类的特产,价格都会有记录,每年也都要报给户部。
姜离是准备看看基本的市场价如何。
金濂的脑筋飞速转动起来。
富户皇商、市舶司珊瑚价格、王振酷爱收集大珊瑚……碎片拼成了完整的图:太上皇要趁着年节卖奢侈品搞钱!
金濂登时决定不做铁公鸡了,他要做糖公鸡,这次轮到他跟太上皇见面分一半了!
小宦官不由退后了一步,金侍郎的眼睛亮的太吓人了啊!
只见金侍郎风风火火取来各种文册,却不肯交给宦官,而是自己抱的死紧:“这样要紧的文书实不能交给公公,正巧冬至佳节,我为人臣,理应再向太上皇请安才是!”
小宦官懵懵的,但说也说不过金侍郎,抢也抢不过他,只好任由金侍郎跟着自己一起来到了西苑。
安宁宫。
姜离趴在窗户缝往外看了看,也头疼的要命:她还特意问过,今天户部并不是金濂值班,怎么回事啊!
户部侍郎位列三品,故而金濂毛茸茸的耳套两边,各缝着一根代表三品绣禽的孔雀翎。
此时他就这样花里胡哨站在外头,跟个大孔雀一样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望。
颇有种‘开门呀,我知道你在家’的既视感。
姜离‘砰’地一声把窗户缝也关严了。
这钱真不能分给金濂,她搞钱是有用的——
刘白雨一直在跟着东厂和锦衣卫查禁缠足事,后来她走出了京城,第一站去到了不太远的济南府。
回来就开始掌心向上,伸手要钱了。
她已然明白,这世上利益比道理会说话:各地的三姑六婆也是要活命的,她们从前许多人都靠缠足为生意,靠介绍缠足的女儿家婚事挣媒钱,若是忽然断了生路,她们当然不肯。
只有像在京城一般,靠利益交换加律法双重保障,才能让她们愿意走街串巷说放足的好处,而不是缠足的好处。
刘白雨想法还很多:“只靠这些三姑六婆的自觉也不行啊,她们许多是见钱眼开要钱不要命的——不如在当地寻些精干的妇人,设个禁缠足会,拨给银钱,让她们与这些市井姑婆彼此监督。”
“平素禁缠足会也可接些检举告发的营生,实有屡禁不改的再报给当地镇守太监。”毕竟各地的东厂人手,可不会像京城这么充足,能够见天儿的去搞‘东厂,开门!’。
“还都是很粗的想法。”刘白雨道:“但我想试试。”
不用她说完,姜离就明白了:钱钱钱,这些全都需要钱呐。
刘白雨也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难得从一把出鞘的利剑,变成了藏到鞘里羞答答的秋水剑:“大概,也许,可能不需要一直往里搭钱:从来女子有病多讳疾忌医,禁缠足会既然要教女子放足,多少就要学些岐黄之术。时日久了,当地女子们惯了有妇人证候时去求个医问个药,或许就能挣点钱养活自己了……”
但总而言之,开始的启动资金,还是得有人出哇。
所以姜离想到外面想要分她钱的大孔雀子,就头疼得很。
何况,就算是没有禁缠足会这些事……
“光靠王振库房的奢侈品挣钱,也是‘老鼠尾巴长疮,能挤出多少脓血’啊?金濂这么喜欢搞钱,怎么不去搞搞海运啊。”
高朝溪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陛下别管了,我去打发金侍郎。”
“等等。”姜离走到案前画了张符:“送他!”
金濂没想到,他今日直接连安宁宫的殿门都没进去——
小宦官抢不走他手里的册子,但淑妃娘娘要,他实在不能死抱着不给了。
金濂不死心:“娘娘,让臣给上皇请个安吧!”
高朝溪笑眯眯:“陛下道:金卿半点儿仙缘没有,此生实不必再见。只以此符了却多年君臣情谊吧。”
金濂接过来,就见符箓黄纸上,除了几道敷衍的鬼画符花纹外,中间赫然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朕的钱!
金濂:……
见亦是一身道袍打扮,宛如姑射仙人的淑妃娘娘转身要走,金濂最后努力道:“娘娘是个明理人。”他与高朝溪在光禄寺事上交割过账目,此时脸比孔雀胆还要苦:“劝劝上皇吧。”
高朝溪就将方才接过来的册子翻了翻,随手指了一页道:“先帝六年,三佛齐来朝贡,单乳香就带了八万斤,又有珊瑚数十株。这些年沿海倭寇横行,朝廷也数有海禁之令,往来互市大为减少,金侍郎与其盯着陛下,何不去瞧瞧外头的金山银山?”[1]
金濂很流畅颔首道:“娘娘说的有理。”他也一直是支持放开海禁的官员之一。
王振在的时候,他没大敢很提这件事:主要是他觉得那时多开海禁可能钱也进不了国库,故而有所保留。
现下,他已经做起了规划:正好朝廷要重建九边,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他最近之所以常拿着账本追着新帝跑,就是打打前站,希望给陛下留下‘你很缺钱,国库很缺钱’的浓厚阴影,好让陛下同意开海禁收商税——那确实才是填补国库的一注大钱!
但……金濂默默道:想搞海运的大钱,跟想分太上皇的钱也不冲突啊!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而且,都被自己看见了呀。
看穿了金濂的心思后,高朝溪也不想理他了,转身就走,还不忘吩咐小宦官:“把安宁宫的大门关上。”
虽然在安宁宫吃了闭门羹,但金濂还是很好奇,太上皇想怎么卖他的大珊瑚:需知这些贵价奢靡之物,价格是很缥缈的。
向来急着出手典当最为吃亏,最好是遇上什么斗富的竞买场,才能卖个好价钱。
太上皇难道要组织这些富商竞价?
金濂一直留意着此事。
直到他从某皇商处暗戳戳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惊觉,他把太上皇想的太善良了!
太上皇竟然是空手套白狼似的搞钱——
皇商们入京,不给从前走动的官员关系送礼是绝对不安心的。而再硬的关系,硬的过宫里吗?
有小宦官主动寻上了某皇商,表示:你从前干的也很好,但今年有别人走宫里爷爷的门路,想把你挤掉。
皇商:!他的路子七拐八拐肯定不如宫里硬!
如今这小宦官主动上门,自然是宫里的路子肯给他机会。横竖都是备了钱送礼,能直接送到宫里,岂不是比送给某某官员的小舅子大伯子的,求他再去沾亲戚的光强?
小宦官‘勉为其难’透露,宫里爷爷们喜欢大珊瑚。
皇商倒是一点不奇怪:小说里都写了呀,太上皇的王先生就是最爱珊瑚的。
可是……珊瑚这种珍宝,真正好的可遇不可求。可不是上佳的,宫里掌权的大宦官们能看上?
惜乎他们皇商只是富没有贵,在京城中上哪儿去求极品珊瑚?
好在宫里出来的小宦官们都是收了钱就办事的菩萨性子,很快指点道:“这京城中多的是子孙不肖的公侯之家:许多祖宗光耀门庭,留下来些珍宝古玩传家,可惜子孙浪荡只想着卖出去换钱。”
对富商表示你要是想要,他可以居中牵线。
皇商大喜。
小宦官把珊瑚拉来后,皇商们就更是感恩戴德了:这种品相的大珊瑚,只怕跟当年权倾天下的王振公公收藏的也差不多了吧。
再一问价格,居然只比港口市舶司牙市上贵五成!天啊,要知道物离乡贵,他们从海边买了外夷的珊瑚卖给两京豪门,翻好几番也是有的。
只贵五成简直是在做慈善啊!果然是富贵人家子弟急着典当才会有的好价格。
富商痛快开心付钱。
再把大珊瑚装进自家早就准备好的精美大礼盒中,求小宦官送与‘宫里掌权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