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性子也如同她的名字:白雨,即冰雹。
正像是盛夏雹子落地一样噼里啪啦的爽快。
“先不打麻将了,我是有旁的事儿与你说。”高朝溪笑道:“你不想弄你的小厨房了吗?”
上回高朝溪出紫禁城,刘白雨知道后也回了皇帝,跟着一起出去了。
也正是她,麻将和美食双重爱好者,提出想要在后宫里弄个“备有外面各色小食,还能开到夜里”的特殊小厨房。
毕竟宫里的尚膳监是每日不错时辰地按着点送餐饭,而且菜肴也俱是按照宫廷菜谱来的。
平时妃嫔们若是一时饿了就只好去领点心。而要想吃点带烟火气的饭菜,就得有各宫的小厨房。
但紫禁城内的殿宇其实都不大,又多是几人住在一个宫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小厨房。
何况每个人的份例也不同,比如不是每个人都有牛乳可领。
一次两次吃旁人的也罢了,但多的是不愿意打搅旁人,更不愿占别人便宜的姑娘。
刘白雨从外面回紫禁城的路上,就跟高朝溪说起这件事:“何况除了咱们,宫里还有六局这么多女官,这么多宫女呢。她们总要轮值,要想吃口热乎的就更难了。”
“弄一个大家都方便,何况咱们也不弄那些鲍参翅肚的贵价之物,只是外头热腾腾的小食。”
刘白雨是个行动主义,在感兴趣的事儿上脑筋转的飞快:“我都想好了,虽没有贵物,但若是不要银钱随人取用,必然有人会糟蹋东西!还是得跟外头的酒肆似的,挂流水牌收银钱。”
她也第一时间去跟皇帝报备了她的想法。
皇上只笑道:你想做就要从头到尾好好做完啊。可不要一时兴起,做一半扔在那儿。
刘白雨表示她回去就写一份文书给陛下送来。
她的‘策划案’才交给陛下没两天。
“陛下准了?”刘白雨眼睛比方才打麻将还要亮了。
“准了。银钱都给你备好了。”高朝溪笑了笑:“而且陛下还给你送了个名字。”
她在纸上写下‘便利堂’三个字。
刘白雨略歪头去看:“陛下赐名最好,要唤各监各局的人做事他们也会勤勉些——只是这两个字有什么出处吗?”
高朝溪自然而,睁眼说瞎话替皇帝备注道:“这两个字取自《汉书》。”
“正是‘所以周急继困,慰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之意。”*
刘白雨:“原来如此!可不是便利甚备吗!”
高兴收下了这个名字。
不过,哪怕诗文俱通如高朝溪,也有没法从古文里替皇帝找备注的时候——皇帝要在便利堂里放一个专门做炸鸡的小柜面,起名叫金拱门。
当有人好奇问高朝溪为什么的时候,她只能面不改色道:起名那日,陛下正好见金色夕阳穿过宫中的拱门。
你们看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像不像炸鸡。
众人:原来如此!
当便利堂从紫禁城内开到皇帝养病的西苑,又开到官署林立的紫禁城外宫时,已经到了九月上旬。
从七月到九月,近两个月过去,边境局势慢慢稳定下来,起码朝廷不必常商议着增兵换将了。
而之前因边关弊多丢掉的不少城池和军堡,也已然有占夺回来的战报。
也先的四路进宫渐收缩为了两路:原本东路打辽东,西路打甘州用来干扰牵制大明精力的布局,发生了改变。
战事到现在,该急着结束的就不是明,而是瓦剌了——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想要进攻中原,都是希望摧枯拉朽速战速决的。毕竟战事一旦慢下来陷入胶着之态,两边打的就变成了国力的消耗,那游牧民族绝对是不占优势的。
这一日,无逸殿的议事照例是黄昏后才结束。
朱祁钰听过兵部的最后一桩汇事,就留于尚书聊了点旁的。如今也总算能有一点时间和心情说说无关边事的闲话。
“我还没去过便利堂呢。于尚书去过了?”
于谦颔首。
其实不只有他,虽然才开了几日,但各部的朝臣们几乎都去过了。
朱祁钰没去过的缘故,是吴贤妃那里每到黄昏时分都会派宦官来问,只要他有空就让他回去用膳。
毕竟有一种母爱是:只有家里亲娘给你准备的饭菜是最好的,一定要回家吃饭。
今日朱祁钰是特意给母亲‘告假’,要去看个新鲜。
从无逸殿出来,两人路过如今暂设西苑的兵部职方司。
兵部也细分为好几司,其中职方司正是管着军制,自都督府、都指挥司到诸番的都司卫所,四方武将都受兵部职方属的管辖。
这官位重要有体面是真的,但……最近加班加的脸都绿了也是真的!
朱祁钰路过的时候,还能看到大门开着的职方司内,不少身影匆匆走来走去。
其实已经是到了下衙的点了。
但职方司哪里能不加班呢?
朱祁钰还瞥见,在职方司正堂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句白居易的诗——
“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下班已经是深夜,第二天一大早还得来上班点卯)*
而这首诗的名字恰是《晚归早出》。
特意挑这一句挂在堂中,估计也是为了显示他们职方司加班的勤勉。而此时他们院内也确实飘荡着一种疲惫加班的怨念。
朱祁钰也不由心生感慨:都不容易啊。
朱祁钰和于谦来的是西苑便利堂,这边人比较少。毕竟能在西苑无逸殿议事的,都是级别比较高的官员。
朱祁钰好奇地走进去。
只见这便利堂并不是几层的酒肆,而是打通的数间大屋子。一个个的小柜台后面,是各类小食。
因屋内有灯烛又有明火,还有汤锅食物飘散的热气,自夜色中走进屋内,不由就觉得眼前温热晶亮一片。
朱祁钰在听闻这便利堂十二时辰有人轮值的时候,便觉出了‘便利’二字。
历朝历代官员当官,朝廷多半会提供一顿公费餐,为“朝食”,即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在朝会散后,基本都会有一顿比较丰盛的工作餐,唐宋元明史册皆有记载。
但晚膳,朝廷就不管了,各回各家吃自己。
然而,总有官员要因故留下来加班,以及在值房轮值。
在加班至夜深或是通宵值夜的日子,有这么一处能吃热乎鲜美宵夜的去处,实在是熨帖的。
朱祁钰第一回 来,先举目四望,看了看都是些什么吃的——他是王爷,常在京城内走动的。
很快就发觉,这里并没有官膳席面上诸如燕窝煨鸡丝、鹅肫掌汤齑、香蕈鹿脯丝等贵重功夫菜,这里有的都是简便的吃食,与街头巷尾的小食铺仿佛。
譬如离门口最近的卖面点的柜台上,一屉屉各种馅料的包子、烧卖、肉角,正白白胖胖坐在蒸笼里,看着很干净喜人。
柜台旁坐着专门负责算账装食的小宦官,后面还有白案厨子在继续调馅,和面,手上一刻不停地包着新的。
能让人看到制作过程的食物,总有种莫名安心感,不会怀疑不洁净。
有几个来跑腿代买的小宦官,见郕王殿下也在,慌忙行礼。
朱祁钰摆手,让他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就见小宦官们一买就是好几笼烧卖和肉角,又去别的柜台买了些卤味——估计是哪个加班的部门一起要加个小餐。
朱祁钰看着不由就饿起来。
他转头问有经验的人:“于尚书吃什么?”
于谦照例走向了糖水柜台,看了看新挂上的流水牌,面上自持不显,但眼底浮现有笑意:这会子来的巧,正好有他喜欢的甜食,芋泥蜂蜜牛乳茶。
此道甜点也是从内宫流传出来的,说是牛乳茶,但茶的量微淡,只取清香,倒是放了足量的芋泥、红豆、糯米,再加蜂蜜熬煮,是很香甜浓郁的一盏糖品。
这道甜食不是时时挂牌,牛乳贵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天气还不够冷,不一定能有新鲜的送来,而放过夜的又肯定不能用了。
不光姜离发现,朱祁钰也早发现了,于尚书真的是偏好甜食。
这次不光点的是一盏听起来就挺甜的芋泥蜂蜜牛乳茶,还另外让厨子又加了一包雪花糖粉。
可谓是甜上加甜。
朱祁钰看的有点牙疼,虽然也要了一盏准备尝尝,但表示不必放糖,蜂蜜也少一点……
糖水台后当值的小宦官,见是郕王和于尚书来点牛乳茶,连忙将刚刚煮沸过的牛乳茶盛出两碗。
朱祁钰想了想,索性把一瓮牛乳都包圆了,让厨子煮了一锅一样的,直接连锅都送到方才经过的兵部职方司去。
于谦正在替兵部官员们道谢,就听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郕王殿下,廷益。”
来的正是前任兵部尚书,现都察院一把手邝埜。
他老人家倒不是加班,而是准备回府前来吃一碗米粉。
邝埜是宜章(湖南)人,京城中湖南馆子也有,但若说米粉等小食,倒还真不如这便利堂内做得地道——毕竟光禄寺和内宫会从各地选厨役,此时连一碗米粉都是正经湖广选送来的厨子,不是外面馆子能比的。
于是年少离家步入仕途的邝大人,在年老之际,能在皇城内吃上一碗地道的家乡米粉,实在是惊喜加感动,自从便利堂开了,他每日都要来吃一碗。
三人索性就在隔出来的小舍坐下来,边吃边闲聊。
朱祁钰对甜牛乳茶一般,但很喜欢牛乳茶里木薯粉滚成的珍珠圆子,圆子里面还加了马蹄,吃起来糯脆交加。
而邝埜则打量了一下于谦道:“你是该多吃点了,兵部的事多我是经过的,自然知道。可廷益你也要爱惜身子,莫要太过废寝忘食……”
他才说到废寝忘食四个字,就见旁边正在喝牛乳茶的郕王呛到了,脸红的像是他米粉碗里红彤彤的小花椒。
邝埜:?
于谦则是下意识再次替郕王顺了顺,又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啊。
可不是上次跟郕王一起面圣,郕王就被果仁茶的榛子呛到了吗。
于谦不由有点担忧:他天性过目不忘涉猎颇广,岐黄医术也略有所学,虽不会诊脉用针的,但很多医书上的病症和医理还是知道的,这吃东西总呛到,也可能是种病症啊。
朱祁钰若是知道于谦想什么,一定觉得冤枉。
也是巧了,他只是走神时想起一事才会呛到——
前日他惯例去给皇兄请安。
正好听到皇兄在跟淑妃娘娘道:“我为了大明,当真是废寝忘食了啊!”其语气之真挚,显然是发自肺腑。
朱祁钰当时就惊了:??虽然皇兄是金口玉言,但多少也得讲一点点道理吧?
姜离把四个字写的每个都独立分开,然后跟朱祁钰道:“你把这四个字分开看——我不是做到了废寝忘食一件事,我是做到了废、寝、忘、食这四件事啊。”
废——荒废(不懂)的朝政。
寝——安安分分躺平睡觉。
忘——忘掉朝堂上的烦恼。
食——专心研究吃食。
“我哪个字没做到?”
朱祁钰:……
天啊,皇兄您是这么解释‘为了大明废寝忘食’的吗?!我真怕咱们父皇和列祖列宗会来找你。
姜离从朱祁钰惊恐的小眼神里,无端读懂了他的意思。
见朱祁钰显然并不能理解,姜离不由对系统感叹:果然,高尚的灵魂,总是被误解的宿命。
6688:……你可以了。
总之,经过与皇帝的亲切交流,‘废寝忘食’这四个字给朱祁钰的心灵留下了一大片阴影。
因此,原本正在喝香甜牛乳茶的朱祁钰,忽然毫无防备听到邝埜对着于尚书说出了这个词,不由就呛了一下。
等咳过后,又收到了于谦语重心长‘殿下若是不适有疾要早些看太医’的关怀。
朱祁钰哪里敢说出缘故来,只好含泪谢过于尚书关怀,表示自己一定去看病。
而次日,朱祁钰就收到了安宁宫皇帝的一封邀请信。
正是皇帝下一场废寝忘食的开始。
朱祁钰将还带着桂花香味的帖子递给于尚书。
于谦看完,不免又确认了一遍:“陛下的请帖?”
这是何意?
朱祁钰也不懂,只得摇头。
他收到这封来自安宁宫的请帖,是今日常朝后。
上面很简略的写了几句话:病榻恫痛之中,凭窗揽月之余,思及古之文人,心有浮茫之忧,故邀王弟至安宁宫一叙。
来送这封请帖的小宦官还道,陛下请于尚书也一并过去一趟,亦有事相商。
这会子,朱祁钰还以为皇帝找他和于尚书是同一件事,就令人去兵部传话。
在于谦来之前,朱祁钰还把这张请帖拿给兴安,让这个在宫里呆了四十多年,服侍过三代皇帝的人精看看,能不能瞧出什么隐藏含义。
兴安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心道:我只看出了‘朕无聊,要搞事’六个字来。
心中虽如此想,但面上却很是憨厚,表示圣心如渊,实难揣测。
而于谦到后,对这一张‘想到文人就忧愁’的请帖,一时也难以明白皇帝想做什么。
朱祁钰起身道:“那就先过去再说吧。”
于谦有些郑重地点头。
不得不说,哪怕面对瓦剌也能够冷静沉着,运筹帷幄的于尚书,在面对当今皇帝的时候,也无意识在心底多了不少慎重之情。
毕竟,瓦剌的目的也好,进攻手段也好,还都是可以推演预测的。
而对于当今陛下,唯一能够推测的就是——其言行举止没法预测。
就见招拆招吧。
反正,这一刻郕王和兵部尚书,一同冒出来的念头便是:只要不是陛下又觉得自己身体好到可以亲征,别的都好商量!
朱祁钰和于谦快到安宁宫的时候,正巧遇到数位宫人和乳娘抱着的大公主。
“郕王叔!”
大公主朱淑元伸出手,要常见的王叔抱一抱。
朱祁钰带笑接过才三岁的小女孩。
他倒是知道皇兄自打眼睛不好后,把四个孩子都接到了西苑来住。但除了三岁的朱淑元外,其余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一个比一个小,基本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于是陛下只能常陪长女一起玩,三岁的孩子,跟成人对起话来,就已经很有趣了。
听宫人说陛下大概是病中人心肠软,舐犊情深,对大公主非常纵容娇惯。
而朱祁钰近来常见这个小侄女,也很亲近。
以至于朱淑元迫不及待搂着他分享好消息,说起她将要有正经讲师的事情。
“哦?那淑元就要正经读书识字了,明儿王叔送你一套文房四宝。”
朱祁钰就着这个话题又哄了她两句,才把朱淑元交给乳母。
于谦在旁看的亦含笑。
稚女可爱,让他想起自家女儿璚英年幼时。
只是此时,他还想不到,女儿也是今日话题之一。
到了安宁宫,小宦官八宝请两人在外殿稍坐,他进去通传。
朱祁钰坐下来,正对着墙壁上悬挂的字画。
与兵部职方司挂着的《晚归早出》一般,安宁宫中也挂了几句白居易的诗词。
但诗句的内容大不一样——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匣中亦有琴,手慵不能弹。
腰慵不能带,头慵不能冠。”*
主打一个,我就是懒得不能动。
朱祁钰想起昨儿加班的兵部:……乐天居士的诗还真是很有弹性。
“殿下请。”
“于尚书请。”
朱祁钰与于谦往殿内走去,就见寝殿内,皇帝也正以符合这首诗的精神状态,仰面躺在一张晃晃悠悠的宽大摇椅上,衣冠很是随意,还把一块帕子盖在脸上遮挡秋阳。
要不是摇椅在有规律的前后晃着,皇帝手里也在抚摸着心爱的黑猫,他们简直要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皇帝拍了拍手里的猫。
黑猫伸爪把皇帝脸上的帕子撤下来。
朱祁钰一时不知该惊叹宫中驯兽师的技术,还是该感叹皇兄竟然懒到了这个程度……
“小钰。”皇帝的声音听起来虚虚弱弱。
无端就勾起了朱祁钰不太好的记忆,他下意识上前握住了皇帝抬起来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