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握,那不好的记忆就更清晰了。上次就是这样,皇帝说看不见了……
朱祁钰还没有想完,就听皇帝有气无力道:“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一句话惊的屋里另外两人都一时有些大脑空白。
对于谦来说,这绝对是极罕见的状态。
当于谦反应过来开始思考脑子里十句要紧话先说哪一句,朱祁钰反应过来眼泪都飙到睫毛上的时候——
皇帝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啊,朕快要无聊死了。”
“所以邀你来商议下官刻和外头坊间‘小说杂书’之事。”*
朱祁钰险些被这大喘气晃个踉跄,直接放开了皇帝的手:“陛下!”
于谦的语气也是又无奈又郑重:“陛下乃天子,这等戏言实是不妥。”
哪怕中元节面对满朝文武也不虚的姜离,面对这两位实实在在担着朝廷重任的人,难得老实抬手表示以后不这样说话大喘气了。
等朱祁钰喝了几口茶,平复完心情后,才想起皇帝刚才那句话。
官方刻印和小说杂书事?
哦,皇兄果然是无聊了,想找些乐子。
朱祁钰不由看向旁边于谦,那该来的不是兵部尚书啊,向来关注坊间各种文学闲书的,都是国子监、礼部,暗地里还可以再加上负责监控舆论的东厂和锦衣卫。
“请于尚书来倒不是为了这件事。”
皇帝道:“朕请于尚书来,是想为女儿聘请令爱为西席。”
莫说于谦怔了一下,朱祁钰也惊讶道:“方才大公主说起皇兄要为她延请讲师,竟是于尚书之女吗?”
不由又问道:“可宫中不是有女秀才和女官?应当都可以教导公主。”
是,明宫中的宫女是可以考女秀才的。
且要考的科目还不少,要通读的除了如《百家姓》、《千字文》的启蒙书,《女则》《女诫》等训导书,还有《论语》《中庸》等四书五经也要读。
学的好的宫女,就能通过考核升女秀才,升女史,或升宫正司六局掌印。 [1]
但,升到这种级别,也只是在宫中有典仪时,负责礼引礼赞等事。
姜离是见过几位年长稳妥的女秀才女史的,但觉得不适合教小女孩。
于是对朱祁钰摇头道:“女官都是自入宫再不知宫外事,言行皆是禁中方寸之地。朕不想女儿如此。”
“虽说朝中命妇原多,但都不如于尚书爱女合适。”
“一来,朕信任于尚书家的教养:年节下女眷都要入宫,朕听太后皇后提过,于尚书之女行止出众。”
“二来,他们夫妻可同进同出,外面也就无甚闲言碎语。”
姜离自己倒不太在意名声事儿,但世情如此,不能不为别人考虑。
虽然经过几个月过去,朝臣们已经默认了皇帝不行……
于璚英之夫是锦衣卫朱骥,如今皇帝住在西苑,他原就是常要来西苑当值的。夫妻二人可以一起上下班,外面也就没话说。
姜离是认真要请来于璚英的。
且绝不仅是作为公主的老师。
而是为了她要做的事儿,必是需要更了解外头世情、甚至了解军伍战事的女子帮忙。
没有人比兵部尚书之女更合适了。
于谦略微沉吟。
他自然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与夫人一样,都是诵读诗书胸有丘壑的女子,并不是囿于一阁之内的人。
想着他近几个月几乎是住在了官署中,女婿亦然(马顺死后锦衣卫内在大洗牌),璚英却只能独个呆在家中。
上回还与自己道家中藏书都已读尽,可惜他近来忙的无暇为女儿去馆舍借阅藏书。
若是来做公主老师,旁的不说,必可多阅宫中藏书,想来她是愿意的。
于是在经过一番‘小女学浅规矩粗疏’等传统谦虚流程后,姜离终于顺利敲定了这件事。
她心情大好。
因兵部事多,于谦见皇帝要拉着郕王说官中刊印之事,他就告退了回去。
也得尽快写一封书信托人送去给女儿,告知此事。
想到璚英看到这封信时的神态,走在路上的于谦也不免笑了——她的眼睛必然又会骤然亮起,像是晴朗夜空中的星子。而在于谦心中,女儿的笑容可是比加了蜂蜜和糖霜的牛乳茶还要甜。
那孩子会高兴的。
这边,姜离跟朱祁钰抱怨起各类娱乐文学的匮乏。
“小钰,你不知道那些道学儒生,照着板子写出来小说和戏文有多难看。”
不是为‘明君盛世’歌功颂德,就是写孝子贤孙,恨不得要指点着所有人跟这个学。
朱祁钰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也没办法嘛——
从太祖就定下过规矩:“今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2]
太宗年间更是规定了连戏文也只得写伟光正,若写了亵渎帝王圣贤的戏曲,从写的到印的到唱的,一条龙进牢里蹲着去。*
那儒生们也好,寻常文人也好,自然不可能放开了去写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
姜离托着腮道:“时移世易,祖宗的规矩该改改了。反正……”
她没有说完,但朱祁钰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未尽之意:反正祖宗的铁碑都拔两块了,还差这一两条例律?
朱祁钰原本下意识要点头赞同:皇兄这是病中无聊的紧了,想寻些有意思的事儿。且找些机灵文人来写小说,不比整令三大营去亲征好的多吗?
但想起方才皇帝拿‘快要死了’吓唬他,朱祁钰忽然也起了要小小报复一下的心思。
于是故作诧异道:“皇兄今日怎么会这么说呢?”
“几年前,可是皇兄亲自下旨禁掉了一本叫做《剪灯夜话》的小说,那本书就跟寻常儒生写的酸腐书毫不相ⓨⓗ同,里面颇多志怪故事。”
“一度还风靡京城呢。”
“然而国子监祭酒上奏后,皇兄就以此书引的‘经生儒士不务正业,不讲正经文章反而整日谈论杂书’,以及‘有伤教化,惑乱人心’为由,把这本书禁掉了。”
“算来,那是自咱们大明开国来,朝廷出手禁掉的第一本小说。”
“写书的那人,还上表请罪来着。自此,外面越发不敢放开了写小说话本。”
无辜被朱祁镇回旋镖扎到的姜离:……
好好好,原版正统帝,真是她各个方面的绊脚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阴暗的角落窜出来出来绊她一下。
于是姜离斩钉截铁道:“哦,你说六年前禁书的事儿啊。唉,那时候是太蠢!”
朱祁钰:……皇兄你这么说你自己,我很尴尬啊。又不能反驳皇帝的话是错的,又不能默认皇帝说自己从前蠢。
好在皇帝自罪过后,转移了话题:“朕也不是为了自己,主要是孝心虔诚——”
“你不知道,前日几位祖宗还托梦跟我说:上回给他们少贡桂圆等物后,他们倒是不怎么上火了,夸朕这事儿做得好。”
“但他们如今英魂寂寞啊,又没有国事要处理,可不就想见见我大明的文学造诣远迈汉唐光辉璀璨吗?”
“朕怎么能不成全祖宗们的寄托。”姜离说完顿了顿,然后对朱祁钰道:“外头有御史朝臣聒噪你的话,你就这么回复他们。”
朱祁钰日常无奈加担忧:“皇兄要改就改吧,便是御史言官要谏不听就是了。还是不要拿祖宗们做例。”
他真觉得皇帝应该少惹祖宗们,毕竟上回从马上掉下来的事看起来就很玄幻。
要说朱祁钰只是出于对先祖们的敬畏半信半疑,那么英国公等人,可是实打实至今都觉得是先帝们显灵……
朱祁钰临走前,姜离表示:把金英调回来用用。
因与之前的朝代不同,明代的官刻是由宦官来掌握的,名为‘内府刻书’。
金英奉命而来时,就听皇帝吩咐,先整理坊间各种《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手抄本、画本、私刻本,准备出一个官方版本。
他先是惊讶:朝廷官方刻书,从前可只出版过儒学典籍、历书、顶多再加些佛经道书。
可从来没有过官方刻印小说的!
不过惊讶过后,金英立刻在心里道:既然陛下开了这个先河,我也要给岳爷爷出书!回头就派番子们出去搜罗各种民间有关岳爷爷的小说和话本!
姜离倒不知道金英已经夹带起了私心,只继续道:“官方印刻事,俱事无巨细回禀淑妃。”
金英见是跟淑妃合作,就更高兴了。
他在王振事上,还欠着淑妃娘娘一个人情呢。
而对姜离来说,今日最要紧的事情,反而是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的这句话——让高朝溪去了解刻印书籍之事。
姜离停在书架前拿了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只是没看书的内容,而是在看书的质量。
旁边是高朝溪在说起去刻书经厂的调研报告——
“……负责刻板的有百余匠人,负责排活字印书顺序的有二百余人,另外还有裱背、裁纸、笔匠、墨匠等各几十人。”
最后总结下:“共一千一百人。”
姜离发出感叹:“好多人啊。”
怪不得这书籍质量很高。
她手上拿着的是官刻本的《孔子家语》。比起她从外头找来的手抄本,还有各种小作坊的私刻本,质量高的不是一点半点。
用的棉纸厚实洁白,墨显然也是好墨,才会行格疏朗,字迹清晰,毫无糊乱。
连她这种看不惯竖版书籍的后世人,都觉得这本书算是质量上乘且清晰了然,便于识别。
“后来人说起历朝代表的文学体裁啊。”派了6688在外屋巡逻当监控,姜离在屋内肆无忌惮与高朝溪道:“是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以及最后的不太想说。
“真的吗?”
高朝溪是颇为诧异的:毕竟此时她一点没感觉到小说在她生活里有什么痕迹。戏文也很有限,就目前这些酸腐的戏文,根本没什么人爱看。
比如国子监编的戏,宫廷里倒是也会演,过年的时候她们还不得不坐在那看。
名字都是什么《伦义大典》《忠孝记》。
台上戏曲唱着,高朝溪转头就看到刘白雨和其余两个妹妹悄悄数起了瓜子,看谁盘里的瓜子多谁就赢了——可知无聊到了什么程度。
唐诗宋词是彼时文人墨客爱写,其余人也爱看爱传,难道明的小说也会有风靡朝野的一天?
那时候,小说会成为士农工商各个阶级都流行之物。
而因为识字的人到底有限,由这些小说改编的戏曲,更到了‘无论南北,更不问老幼、男女、身份贵贱,人人喜听传诵’的程度。
那时候文人间要搞什么骂战,除了跟过去一样写诗写文开骂,还会:来,写本小说、写个戏来内涵你。什么?你骂我捏造罪名,不好意思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就是巧合,谁自己认领谁心虚哦。
后来朝廷也想管来着,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
以至于朝廷对舆论的控制,已经不能那么影响民间了。
而现在小说界之所以几乎一片空白(三国演义、水浒都是元末明初出现的,而从那至今大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风靡的小说),一个极为要紧的原因——
姜离再次拿起了眼前的书。
书籍,作为信息传播的载体,在明初还是太少了。
那种坊间你传我,我传你的手抄本不算,能够大量印刷才能够飞速的传播。
但正如金英惊讶的那样:官方刻印水平已经挺高了,然而从没有过官方印刷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的先例。
民间想通过官方渠道看到小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儿。
而民间能够印书的书坊,现在的大明有多少家呢?
是,不是八百,不是八千,而是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能算得上书坊能够自行选择书籍刊印出版的,只有八家。[1]
而京城,大概是天子脚下规矩森严的缘故,目前一家也没有!
所以——
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既然舆论高地是空白的,那你们就不要大意地占领这块高地吧。”
如今的小说市场,还是一片空白的舆论阵地。
姜离这么看重出版业,不只是为了看到什么百花齐放的小说戏曲,更为了,有些陋习的废除,是必须要占领舆论的高地。
高朝溪是最明白姜离做什么的。
既然京城中都还没有人开书坊,那就由她们来吧!
无论是官方、私人,都将由她们来‘签作者’‘出版小说’。
她也想见见陛下口中那个‘人人传诵’的盛景。
高朝溪带着笑晃了晃手里的调研报告:“怪不得外面人说陛下‘连祖宗们的钱都要捞’。这实在是烧钱的事儿,陛下当真要破费了。”
就她刚才汇报,光养匠人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姜离点头:确实如此,有明一代有点名气的书坊,背后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富之人,诸如金陵胡氏,姑苏毛氏……非如此资本雄厚不能抢占市场,使一块地域内只有自家书坊扬名挣钱。
可见想要开书坊,必须有钱(养这么多人用这么多纸),还必须有人脉地位(不然搞不来书,或是刊印的书总要被查封)。
而这两点……
姜离合上手里的书笑道:“这世上还有谁比皇帝更符合这两条呢。”
尤其是在收割过王振后,姜离表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花,只管花!”
啊,无论什么朝代,说出这句话来,感觉都真好。
九月,京城难得秋高气爽的日子。
西苑的步打球球场。
“咻——”
“又是一球入洞,于姐姐你也太厉害了!”刘白雨兴奋地脸都红了,站在小小的球洞旁,对着于璚英拼命挥手。
夏日外头热的惊人,她们都更愿意在宫里守着冰盆风轮打麻将。
但现在外头天气渐渐凉爽,总闷在屋里就无趣了。
刘白雨再次感慨皇帝如今的善解人意:陛下令人在西苑建了好几处游乐之所,且从不禁止,甚至鼓励妃嫔带着宫人们去玩。
比如在叠山子那边特意搭起来的三间卷棚,就是专门的投壶厅,射箭厅。
再比如西苑湖畔风景最好,视野最佳之处的三间厅房,可以抹牌斗叶儿。
更有这一大片草场,改成的阔朗的步打球球场。这种大于数千步的场地,在寸土寸金,殿宇挨着殿宇的紫禁城内是绝不可能建起来的。
故而刘白雨没想到,自己做了妃嫔后,竟然还能玩上步打球。
其实西苑原本还有马场猎场的,但这不上次皇帝被猪突猛进坠下马来,所以都在停业整顿。
刘白雨想:等整顿完毕后,陛下肯定也会许她们去打马球玩的。
不过……现在的步打球也很有意思嘛!她握紧了手中的曲杖,对跟她一组的高朝溪道:“高姐姐,咱们可不能输啊。”
高朝溪正对着地上的小球瞄准,闻言抬头笑道:“好。”
姜离坐在一株渐转金色的银杏树下,看她们玩步打球。
起初刚听到这个名字,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运动,等到现场看过后立刻了然——手持弯头杖,把小球打到地上挖出来的小洞里来得分。
这不就是高尔夫!*
此时她就笑眯眯看着明代美人们一起打高尔夫。
站在皇帝身后,今日轮值来行护卫之责的朱骥,难得有点失职,没有全神贯注在戍卫陛下这件事上。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妻子脸上。
据他所知,岳父一贯为官清廉,家中房舍都很简朴,更不会像很多勋贵和朝臣一样,自家就能买别院建球场。
璚英从前应当没怎么接触过步打球。
可她上手的这样快,干脆利落挥出球杖的时候,宛如剑客舞剑,刀客扬刀。总之,在朱骥看来,这球场上所有光芒都集中在璚英的笑容上。
真好,她已经赢了上半场,瞧这势头,下半场也会赢的吧……
“咳。”
姜离不得不咳嗽了一声,唤回了明显走神地朱骥。
“陛下恕罪。”
在朱骥要跪拜请罪前,姜离摆手止住,给惶恐不安的他安排了另一个活。
“推着朕过去吧。”
朱骥忙到皇帝身后,与另一位锦衣卫一边一个,推着皇帝坐的四轮车往前走,心道,陛下真是别出心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