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绝的时候,给不少勋贵重臣差点噎死。
不过,金濂出于对敛财的狂热,也不是全要赶尽杀绝:比如有的官员胆子小不太敢伸手拿东西,只是随大流把公家厨子带回家自己用,而且数量不多属于罪可恕的情节,金濂就会请他们花钱赎买自己的罪过(或者想来捞人的大佬出钱也可以)。
只不过金濂要钱之狠,不少朝臣都当场壮士断腕——什么门人旧仆什么面子身份,你还是把人抓去坐牢处刑去吧……
金濂这样折腾搂钱,不少朝臣都在心内腹诽:陛下你就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没让你去亲征,你就记恨在心,换个法子非要让我们死?
无逸殿。
在群臣奏事完毕后,郕王单独留下了于尚书,两人也说起了近来光禄寺之事。
无逸殿。
朱祁钰笑道:“今日留了于尚书,除了有事要请教——咱们还要传一桌光禄寺的席面来试试!”
也亲自体会下,在被吊锤之后,光禄寺如今饭菜的水准如何了。
说起这件事,朱祁钰的眼睛都比方才群臣回事时要亮不少。
而光禄寺一桌饭都让朱祁钰觉得兴致盎然,充满期待——足见他最近的日子过的多么枯燥而苦其心志。
当真是每天都忙的昏天黑地,格外契合‘无逸’这个殿名。
以至于他现在每晨睁眼前,都要给自己做下心理建设‘我可以坚持’再坐起来——
因这一起来,又会是陀螺似的一天。
他有时候简直叹为观止:怎么每个朝臣见了他,都能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奏疏,口中立刻蹦出亟待解决的大把事项。
朱祁钰摇摇头,不行,先不想了,免得吃不下去饭。
他给自己换了脑子,好奇问于谦:“于尚书,近来朝散后的百官赐食如何?”
朱祁钰是吃惯了自家王府,至今每日所用饭菜都是王府专门送来,许多勋贵和有钱的重臣也是如此。
但于谦不是。
说起来很多人并不信——明明是大明的兵部尚书,但于谦家境当真的颇为寒素,起码不能支持家中每日给他做了精细饭菜送来,他中午都是吃工作餐的。*
好不好吃的也罢了,反正他也都能对付着吃饱。
但每日工作量这么大,到底还是吃的好了才抚慰人心,尤其是光禄寺从前总送些冷食应付差事,有时候他忙的没空将碗碟放上茶炉温一温,吃下去难免胃不太舒服。
如今……
于谦含笑道:“大有进益。”
毕竟厨子的数量直线上升。
在金濂动起来后,惯了把光禄寺的官厨‘借’回家的朝臣,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了回来——不然难道等金濂忙完大头,再对着厨役的名册,挨个打上门要人吗?
有的官员甚至还一送一:表示之前家中有喜事摆宴,所以才借了朝廷的厨役。如今自家的事儿忙完了,也好送个空闲的厨役来弥补一二,钱财就从自家出!大家都在同一个大明,当然应该你帮我我帮你了!
朱祁钰想起昨儿去探望皇兄,说起这件事,皇兄还道:“我大明的官员,真是各个有主人翁精神,通情达理的让人感喟啊!待年底时,可在奉天门外张罗个红纸,选些感动大明的年度官员。”
朱祁钰当场领悟,阴阳怪气的具象化是什么样。
因席面送来需要一段时间,兴安便按照殿下的吩咐,亲自去端了两盏燕窝羹来。
朱祁钰一见燕窝就笑了:皇兄可不是因为一道猪油浇在燕窝上发火了?这也算是一道燕窝引起的血案吧。
而他留下于谦,也是有事要请教。
因金濂提起了如‘洪武旧事’,朱祁钰还将久已不看的《大诰》翻出了看了看。
这是太祖亲自编写的刑典,里面不但写了各种罪名,更有许多经典案例以及惩处措施,里面还有不少重刑超出常律之外,内容有些血腥限制级。
朱元璋自是希望,天下臣民看到这些罪人的下场,能够引以为戒,放弃作恶。
然而……
朱祁钰想起的,却是《大诰续编》中太祖的一句感慨:朕一直在致力于惩治贪腐之罪,为什么一直有人在犯!甚至早上治了罪,晚上又有人犯同一种罪,简直是前赴后继。
正如现在,大明开国才大几十年,甚至短短几年,光禄寺就能烂成这个样子。
那么,这次惩戒贪腐后,又能坚持多久?
这世上,总无一劳永固之法,想来也令人疲倦。就像他现在每天要面对的堆满桌上的公文。许多都是似曾相识,这个城池刚发生过的积弊,没两日,又报上来那个军堡亦如此。
一遍一遍的卷土重来。
当真令人厌烦到……再不想看。
于谦静静听着年轻亲王的话语。
很快明白郕王殿下似是在疑惑太祖这句话,却又不全是。
于是他耐心从太祖的这句话,慢慢开导起来——
说句丧气话,只要人不死绝,这世上不只是贪腐,而是所有犯罪都是不能根除的。
人性总是利己的。
而偏偏人又是最‘灵活’的:起初制定的再全面的规矩,随着时移世易,都能被找到漏洞。
而且自古以来,规矩法理之外,也总有人情世故。
“是,或许在金濂交了尚方宝剑,卸了这桩差事后的几年,光禄寺又会故态复萌。”
于谦不急不缓将话题落回光禄寺,却又不只在说光禄寺。
“只是殿下,就像人一定会死,莫非有病就不治了吗?”
也像是……他想起自己写的《煤炭吟》:愿意做被挖出来投入火炉的煤炭,能够照破夜色沉沉,能够温暖苍生。
但他又何尝不明白。煤炭很快就会烧尽,就算亮过、暖过,寒冷的夜还会日复一日的降临。
可他到底曾在燃烧的时候,用这光与热,保护过一些人免于冻毙于风雪中。
这也就够了。
于谦的声音有种很安慰人心的力量。
以至于朱祁钰听住了,手里捧着燕窝盏,手上却忘记了舀起来喝。
于谦的语气也不似在朝上决断军务那般雷厉风行,而是甚为温和:“朝上事总是如此,像是一张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臣等皆眼见:殿下这些日子夙夜不怠,实是辛苦了。”
他自赐座上起身郑重行礼:“但臣请求殿下不辞辛苦,代政一日便为这大明天下持之以恒一日。”
朱祁钰怔了怔,心底倏尔漫上来几分被人理解辛苦的感动和委屈:原来他每天把自己逼得很紧,很努力撑出一个能靠得住的代政亲王形象的辛苦——还是有人能明白的。
而且在绕着弯安慰于他。知他辛,但实盼望他,请求他心意如初。
为这天下众生,苦者甚多。
兴安在外轻声叩门,是光禄寺的菜肴送到了。
‘笃笃’声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好。”
待布膳的宦官将碗碟一一摆开,朱祁钰都有些惊讶于云泥之别。
看,这果然是能干好的嘛。
这才是端上去不会被外夷笑话的水平。
朱祁钰笑道:“那中午于尚书也要多用些——下晌还有六部和内阁议事呢。”
这是朱祁钰少有的,主动地提起接下来的政事安排。
“啊,所以说要做好一件事,真的太难了。”
在这一日午膳,不光朱祁钰与于谦,姜离和高朝溪恰也在说光禄寺的后续事。
想想就头疼到放弃——因姜离也很清楚:“这次整治光禄寺,也不过只是一时治标罢了。”
就像是一次疯狂的打药除草,现在是野草暂时被毒药杀的看似无了。
但只要肥沃的土壤在这里(光禄寺职责不变就永远是肥差),野草就总会嗖嗖长。
姜离真心把她的用户名兼座右铭跟高朝溪分享:任何困难都能将我打倒。
其实甚至不用困难自己出手的,她只需要看一看这巨大的困难,绝对就自觉自愿躺倒了。
杂草她放过火了,但接下来细心耕作这块土地,种下粮食,有恒心毅力长年累月除草除虫的一系列事情……还是交给未来的景泰帝君臣最合适!
说到底,她最开始瞄上光禄寺的缘故,只不过是为了吃的好点,所有人都吃的好点。
说起吃的——
“中秋节快要到了啊。”
进了八月,宫里就有了过中秋的气氛。花房开始送各色菊花,而御前作也送了各色灯样来请皇帝挑选,以备八月十五赏月夜。
更不必提现在的光禄寺,更是牟足了劲要表现,现在就开始呈备各种月饼请皇帝御览。
姜离老实不客气地提出了很多口味让他们试做,都是些后世月饼里那些稀奇古怪的馅料。
准备到时候请大明的朝臣们品尝,这就是——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啊。
姜离是想起月饼,提起中秋。
而听到中秋,高朝溪则想起另外一事,不由侧首对陛下笑了笑。
中秋可是三大节之一,还是个讲究团圆美满的佳节。
于是便有朝臣借节日,想请皇帝管一管金濂。让他收了神通且过个节吧!
对于朝臣提出的‘佳节将至,法理外亦有人情,事当从宜’的建议,皇帝非常赞同:“有道理,这可是团圆节。该下去的人,是该早点下去跟祖宗们团聚,总不能不上不下地吊着人家啊!”
朝臣们:……陛下您听听这是什么阎王转世的发言。
于是御史们也不上书了,免得给人求情求的,提前求走了。
高朝溪翻过手里的下一页账目,是金濂昨日才送来的。
这账目做的真是细致,她如此感慨着,又道:“今岁中秋节官员间走礼,只怕金侍郎要大受冷落了。”
“陛下要不要额外赏他点什么?”
姜离回神:嗯,何止是大受冷落,估计金濂都快成为公敌了。
那么……
她对高朝溪发问:“你知道比废物利用更节俭的是什么吗?”
高朝溪:?
姜离笑道:“是废物的二次利用。”
中秋前夕,一直被关押在东厂受刑的王振,忽得皇帝宣召往安宁宫面圣。
中秋将至。
得知王振往安宁宫去面圣,群臣的心中,其实有点诡异的第二只鞋子终于落地的心理。
果然。
皇帝眼盲的时候,还会迁怒恼火王振,然而这会子,果是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只怕又想起王振的好处来。
尤其是经过光禄寺一事,大概觉得还是王振伺候的好吧。
说起光禄寺,虽说金濂整饬光禄寺,是伤了不少大臣的颜面,伤了许多人家的财路。
但……对比王振,金濂简直就是个可人儿。
起码没罪的人他是不碰的。
金英收到这个消息后,还是先照例先去郑重跪拜了岳爷爷,请保佑他今日去面圣所行一切顺利。
然后才往一间看守极为严密的牢房,亲自要提王振去见皇帝。
心道:好在没让他死了。
王振的爪牙死的差不多了:诸如马顺,由三司审讯明白罪名,报上去论罪当抄家凌迟,皇帝毫不在意,由着司礼监批红。
唯一多问了一句的,倒是马顺的家产有没有进赃罚库。
朕的钱别少。
但是王振,皇帝没亲口下令可以杀之前,无论他们审出什么罪名,都是不敢真的要了他的命的。
甚至……不敢主动在皇帝跟前提起王振。
就是怕皇帝再次心软,想起他的王先生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你不必寻死觅活了,陛下要见你了。”金英站在牢笼外,打量着王振——胳膊腿都在,无论是乍一看还是仔细看,都是个全乎人。
金英才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显而易见的残缺,免得陛下怪罪。
但东厂的刑罚,走的从来不是简单粗暴剁手剁腿流。
只看王振灰白的如同身后墙一样的脸色,呆滞涣散的延伸,就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以金英才说他寻死觅活。
只是在金英的想法里,王振有过想要自尽的举动,都是为了闹个大事,让皇帝心疼见他。
但其实,王振当时是真的想死——
马顺的凌迟行刑,他是亲眼看着的。
是金英给他‘请’到刑场上去。那一日,刑场围观者众,从百官到京畿百姓,许多人不惜告假也要来亲眼看着。
其中站在最前头的,就有捧着父亲刘球牌位的刘钺。
他等这一天等的近乎绝望,终于到来的时候,简直是一眼都不舍得错过。
刑部的监刑官也很体谅他,虽然刘钺还没有官位,但依旧让他上刑台来,给了个最佳的观刑位。
而王振……也拥有一个视角绝佳的位置。
他紧紧闭着眼:倒不是因为马顺追随多年,所以他不舍。而是他心惊胆颤,实在忍不住代入马顺现在的处境。
因是待罪之身,王振是穿着囚衣跪在那里。旁边诸多人愤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说下个就是你,耳畔回荡的则是马顺的惨叫。这声音极陌生,与过去在他身边讨好的声音大不相同。
是了,人惨叫的时候,声音总是不同的……
他明明听过的不是吗?之前许多弹劾他的朝臣在锦衣卫受私刑的时候,他闲暇时候也会去看一看他们的狼狈惨状。
忽然有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王振当时就像苗条似的软了下去。
那人又把他提溜起来跪好。
是金英。
金督主弯腰打量了下王振,见他死活不睁眼,就不满意了:“咱们同僚一场,我特意请王公公来观礼,你怎么闭着眼不看,倒叫我伤心。”
当即让东厂的小宦官去围观群众里,取银子向一位妇人买了针线荷包。
金督主当年做小宦官的时候没人伺候,衣裳破了也是自己补,有了布料还能给自己做件里衣,其实也算是针线的一把好手。
此时重操旧艺,熟练穿针引线,然后扒着王振的眼皮可亲道:“别动啊,扎着眼球可别怪我。”
针线穿过眼睑皮肤,王振一时竟骇然到没有能叫出声音来。
只感受到粗砺的线在皮肤里穿行的恐惧。
在这一刻,他不知怎的,忽然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皇帝’问他“你会害怕什么”的夜晚。
当时他茫然至极。
现在他懂了!
眼皮剧痛,刺穿皮肤流出的血珠,流满了他的眼眶糊住了角膜,以至于他整个视野都是一片血色的红。
连记忆里皇帝那张面孔也是血色的:“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吗?没关系,时日还长,总会找到的。”
那一日,金英就这样提溜着两根粗线,吊着王振的眼皮,令他看完了马顺的罪有应得。
因时间太长,那日金英累的手腕都酸了,回来给岳爷爷上晚香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不过,抖并快乐着就是了。
刑罚完毕,金英还不忘贴心的给王振拆了线。
金英的声音在耳边清晰道:“或许陛下一时仍舍不得杀你,但终有一日,这才是你的下场。”
“王振,你举目看看,这世上多少人在等着那一日。”
“阳间如此,阴间亦是如此,你猜那些枉死的孤魂厉鬼,会不会在等着簇你上刀山下火海?”
金英没听见,王振嘴唇动了动,喃喃冒出了一句低语:厉鬼已经来找我了。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总不忍心杀他的,连东厂都只敢用不至残疾的细碎法子来折磨他。
可他知道的。
‘皇帝’哪里是不舍得杀他,根本是不舍得他死的简单痛快。
那他宁愿早点去死算了。一头碰死省了受罪。
那一次,贪生怕死的王振,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他也难得鼓起勇气付诸行动。
然而金英很快发觉:好贼!竟想通过自尽来陷害我!想都别想,我还能让你死我眼皮底下?!
于是把王振看的更紧了。
王振:……
东厂牢狱。
此时金英蹙眉看着王振,袖中还装着这些时日审出来的王振罪名。哪里只有构陷杀害朝臣这些内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