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2002)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回到面包车里,叶词拿出手机,诺基亚直板,点开联系人,按了好久,找到许慎的名字。
犹豫几秒,拨过去,贴在耳边。
铃声响了很久,叶词几乎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总算接通。
“喂?”
一把哑嗓,夹杂搓麻将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提气,精神抖擞:“你好呀,阿慎,我是叶词。”
不知怎么,那头突然笑了声:“我知道。难得呀,还以为你拨错号码。”
叶词抬眸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客套假笑的脸,立刻把镜子推开:“我刚和你哥见面,他说下月底许妈妈生日,你要回去吧?”
许慎问:“我哥?你见他做什么?”
叶词笑叹:“有求于人呗。”
许慎轻哼:“我说呢,你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叶词嘴角僵硬。
“许恪怎么威胁你的?”
“没有,大哥对我很客气。”
“他不就那样么,虚伪奸诈,假仁假义。”
叶词没有接话。
许慎的注意力被牌局吸引,对家打了个八万,他正要碰,上家却胡了。
“靠,我清一色一条龙正准备听牌,你他妈胡什么胡?”
“我看看,你碰一八九……刚打了两个九万你怎么不碰?”
“哪儿打了?”
“连着两个九万,阿慎你想啥呢,又被哪个妹子缠上了,麻将桌又不是审判台,不好处理风流债吧?”
那边一阵哄笑。
天冷,叶词手凉,手机却在耳边发热,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晾多久,没关系,不生气,有求于人嘛。
“叶词?”
“嗯。”
许慎终于想起她:“你还在听呢?”
她不语。
“刚才说什么来着?”许慎笑了笑:“哦对,我妈过寿,你要去吗?”
“嗯。”
“我月底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看吧。”
叶词暗作深呼吸,笑问:“你忙什么?”
“零点装修,换了几个设计师都不满意。”
叶词心里诅咒他的迪厅今晚就破产倒闭,嘴上笑说:“行,那我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按下右边的红色挂断键,她隐约觉得乳腺在发疼,不由啐一口:“全是一群王八蛋!”
好在卡车的问题是解决了。
晚上叶词和伍洲同、娇娇在湖南菜馆吃饭。
“明天起我就待在工地了。”伍洲同说:“给工人住的临时工棚都搭好了,条件很简陋,老叶你晚上不用过来。”
叶词点头:“你辛苦两个月,千万注意安全,我们那块有个钉子户,不好惹,别跟他起冲突。”
娇娇眨眼问:“怎么还有钉子户?条件没谈拢吗?”
伍洲同给她夹菜,说:“听说狮子大张口,要五套商品房,还要二百万,开发商没答应。”
娇娇咋舌:“真敢要啊。”
叶词说:“这块地以后用来开发高档小区,想想看,一栋破屋子和瘪三留在这儿,谁还想住进来?”
伍洲同说:“下午九叔也跟我聊这个,他暗示我把钉子户的水管挖了,先让他们家断水断电。”
叶词皱眉:“千万别掺和,我们只负责拆除和清理,钉子户跟开发商的矛盾有拆迁办呢,你可不要被九叔忽悠了,旁门左道起家的人,一肚子诡计。”
伍洲同琢磨:“九叔对付钉子户应该很有经验。”
叶词思忖:“我听说他有次碰到难缠的,私下查出那人是瓢虫,九叔做局,找了个小姐吊他出去开房,他以为离开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半夜溜去宾馆,接着九叔报警把他给点了,拘留十天,等人出来,房子早就被推成平地。”
伍洲同和娇娇听完面面相觑,由衷感叹:“牛逼。”
叶词疲倦,胃口寡淡,提早回家休息,留下伍洲同和娇娇腻歪。
“叶子姐可真行,卡车都能借到。”
“老叶还是有点人脉的。”伍洲同打酒嗝:“我最佩服她这点,跟谁都能处好关系,不轻易翻脸,包括前男友。”
娇娇说:“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伍洲同说:“老叶和许慎分开的时候闹得特别难看,换个人早就老死不往来了,她倒好,没过多久就彻底翻篇,街上碰见还主动打招呼,没事人似的。我问老叶到底怎么想的,她说都是朋友,以后说不定有事让人帮忙,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娇娇笑一声:“上过床怎么做普通朋友呀,见面真不尴尬么?”
“所以老叶不是一般人,想得开,心大。”
娇娇摇头:“她是不是把男人当成社会资源和踏板呀?”
伍洲同张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娇娇耸了耸肩:“听你说的,她当初把初恋给踹了,跟许慎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许慎家有钱吗?”
“许慎家是有钱嘛。”伍洲同已然喝醉,摇摇晃晃:“梁彦平被踹也活该,谁让他要出国留学,早不去晚不去。”
“出国就一定要分开吗?”
“他让老叶等他两年,啧啧,我现在想起他们当时分手,心口都有点疼。”
“两年也不算久吧。”
“但是老叶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真狠心。”
“怎么就狠心了,我们老叶心里也难受呀。没办法,许慎当初对她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的。”
“那她和许慎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
“唉,男男女女,还不就因为那些事么。”
叶词白天守在工地,眼看龙岩村密密麻麻的房屋被推倒,逐渐变成一片瓦砾废墟。
钉子户叫郭福华,四五十岁无儿无女,也没有固定工作,早年结过婚,老婆被打得受不了跑了,左右邻居没一个不讨厌他,提起都要捏鼻子。
这天下午,工地上乌怏怏来了一群人,开发商,拆迁办,西装革履,带安全帽,簇拥着浩浩荡荡出现。
“郭福华,小杨总来看你了!”有人喊。
叶词和伍洲同抱着胳膊站定远处,没打算掺和。
二层小楼外挂着横幅:公民私有财产不受侵犯。
郭福华从窗口探出头,见楼下围了许多人。当即回身抱起一盆东西放在窗台:“想干什么?老子屋里都是汽油,谁敢进来,点火一起死!”
杨少钧扶了扶安全帽,打量他,笑说:“郭先生,你不过想要钱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随行人员赶忙抬手护住:“小杨总,别过去,当心他失控。”
“没事。”杨少钧上前两步:“郭先生,我今天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聊聊,你把门打开,我和拆迁办王主任两个人进去,我带了新的补偿方案,你会感兴趣的。”
郭福华道:“少废话!五套房,两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否则免谈!”
王主任怒道:“郭福华,你这破楼能分到三套安置房还不知足?收租都够你后半辈子养老了,贪心不足,小心吃不了撑死!”
话音刚落,郭福华扬手将脸盆里的石灰泼了下来。
杨少钧躲避不及,惨遭波及。
随行人员大怒:“姓郭的,你造反啊!伤到人你负得起责吗?!”
“滚下来!”
“小杨总,石灰没进眼睛吧?”
“没事。”杨少钧冷冷瞥了眼,脱下西服丢给助手:“不用慌。”
叶词见那边闹起来,依旧隔岸观火,伍洲同摇摇头:“要听九叔的,早把这个泼皮给办了,用得着浪费口舌讲道理么?”
叶词说:“小杨总那么高调,上面盯得紧,媒体也盯得紧,来硬的肯定不行。”
那边楼下七嘴八舌,郭福华拿出喇叭跟他们对飙:“杀人啦!开发商和拆迁办合伙杀人啦!津市市长管不管?老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伍洲同掏了掏耳朵,似笑非笑地:“我要有他的脸皮和胆子,怎么也能多分一套房。”
叶词说:“现在后悔了?先前让你跟拆迁办慢慢谈,那么着急签合同干嘛?”
“我爸妈都是斯文人,做不来钉子户,要脸面呀,再说已经多要了一笔补偿金,可以了。”
叶词闻言拧起眉头笑道:“开发商拿这块地盖高档小区,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居然还在顾及什么脸面……是担心自己显得太贪,还是替奸商省钱呢?”
伍洲同叹道:“脸皮薄,没有发财命呗,我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穷了。”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劲,好笑起来:“老叶你到底哪头的?”
叶词眉梢微挑:“随机应变,灵活一点,懂不懂?”
杨少钧回到车里,面色略沉。
他脱下羊毛背心随意擦拭头发和脸,助理从副驾座转过身:“小杨总,没事吧?”
“嗯。”
“其实您今天没有必要亲自来工地,太危险了。”
杨少钧没有接话,回国后的第一个项目,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鼓着劲,怕他给自己丢人。杨少钧意气风发,打了鸡血似的,负地矜才,觉得每个环节都有趣得很。事实上在郭福华之前,其他几个钉子户都被他说动了。
杨少钧抬手看表,再掏出手机,拨通老友的号码。
“猜我今天在工地见到了谁?”
那头梁彦平语气疏懒:“蜘蛛侠么。”值得特意打电话卖关子。
“叶小姐,你的前女友。”
梁彦平没吭声。
杨少钧哼笑:“刚才我被钉子户泼石灰,她就站在远处看戏,真有意思。那天在金宵酒楼,大家聊得那么开心,我还以为……”
“你以为她真的稀罕你,愿意给你挡刀挡枪?”梁彦平冷嗤:“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杨少钧顿了顿,琢磨他不耐烦的原因,若有所指:“我对叶小姐的了解确实不如你深。”
梁彦平不语。
杨少钧转开话题:“晚上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加班。”
“你整天这么忙,蕊涵没意见?”
“她也很忙。”
杨少钧笑:“那我找她共进晚餐,你同意吧?”
“请便,她同意就行。”
杨少钧心情愉悦,当即回寓所洗澡,换一身干净考究的衣裳,喷古龙水,梳大背头,对着镜子打量审视,颇为自得。
接着他亲自开车去电视台,接梁彦平的女友黎蕊涵下班。
◎(2002)女人真好,坏的只是那一个。◎
黎蕊涵从电视台出来,身披薄薄夜雾,风衣及膝,腰束成一个小圈儿,像修长典雅的瓷器。
杨少钧下去迎接黎小姐,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香风,沁入肺腑,霎时心下感叹,她是这样,梁彦平也这样,冷冷清清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意趣?
他曾经问好友,是不是私下相处半天说不了几句话。
当时梁彦平不以为然:“不用说话也能相处,还不算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种成语,大概是对伴侣和这段感情的最高评价了吧?
“今天下班倒早。”杨少钧单手插兜,为她开门。
黎蕊涵浅淡一笑,接受他的风度,低头坐上副驾。
“今晚什么安排?”
“私房菜。”杨少钧发动车子,笑看她一眼:“老板打电话,说新鲜的大黄鱼到了,他给我留着请客。本来想约彦平,谁知他加班没空。”
黎蕊涵语气幽幽:“想约他吃饭可不容易。”
杨少钧问:“我陪你,失望吧?”
黎蕊涵手背轻托下巴:“不会。”
吃饭的地方在一栋小洋楼,隐藏于梧桐巷子,其貌不扬,原本是旧时人家的公馆,老板买下重新修缮装潢,隐姓埋名做餐饮,平时只接受预定,不对外开放。
三杯淡酒下肚,杨少钧双耳烫红,就着灯光打量黎蕊涵懒散的眉眼,问:“怎么了,不开心?”
女郎轻叹:“回国以后总觉得约束,家里管得太紧。”
杨少钧的眼睛离不开她:“催你结婚?”
“嗯,爸妈想约彦平的父母见面,可他总是忙,抽不出身来。”
“不急,你还这么年轻。”
黎蕊涵嘴角微扬:“二十八岁,我家里表姐的孩子都生两个了。”
杨少钧轻笑:“就那么想结婚?”
黎蕊涵手指转动细长的调羹,垂眸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彦平适合婚姻吗?”
“这话有意思了,你该最清楚,怎么还问我?”
黎蕊涵耸了耸肩,语调轻讽:“或许男人都不想被婚姻束缚。”
“我是无所谓。”杨少钧往后靠着椅背:“上个月去香港陪我那未婚妻过生日,她带男友来,上半夜一起吃饭,下半夜拉我去中环的夜场贴身跳舞,死女人,当面跟小白脸嘴对嘴喂酒,没把我放在眼里。”
黎蕊涵霎时失笑:“那你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保持现状,谁也别管谁。反正结婚以后她在香港,我在津市,每周见一次,做对周末夫妻呗。”
闻言黎蕊涵想起什么,目色黯下,婉转叹息:“其实我不是急着走进婚姻,只是希望彦平多陪陪我。恋爱谈得心里空落落,没滋没味。”
杨少钧笑,身体往桌前靠,言语轻柔:“彦平工作狂嘛,你要是无聊,想找人吃饭看电影,我很乐意奉陪。”
黎蕊涵随意摸着耳坠:“吴小姐会生气吧。”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杨少钧说:“名义上的伴侣,合作关系而已,管得着我跟谁亲近么?”
黎蕊涵抬眸打量,很满意他的偏心和在乎,填补许多在梁彦平那里没有被满足的宠爱,也算一种慰藉。
晚风凉凉,从小洋楼出来,黎蕊涵披着杨少钧的外套,没一会儿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们两人挨着坐在后面。
借几分醉意,杨少钧懒懒挪动,把脑袋靠在她肩上。
黎蕊涵望窗外风景,默许。
过了会儿,他的手探过去,放至膝盖,黑色丝袜在掌心摩擦出细微声响,她躲开,他再试,这次没有被拒,又是默许。
“时间还早。”杨少钧说:“可以看场电影。”
“不了,送我去彦平家。”
他一愣:“彦平加班,没人在家吧。”
“我等他下班。”
杨少钧兴致恹恹,支起身,离开她的肩,拿打火机点烟,半开玩笑道:“不闷吗,你喜欢他什么?”
黎蕊涵似笑非笑:“男人话少比较性感,耐人寻味。”
杨少钧嘴角撇起,扯扯领子透气:“他在床上不会也闷不吭声吧。”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不识几句浪荡话,算哪门子性感:“其实我一直好奇,彦平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
杨少钧用同情的语气,试图激怒黎蕊涵。不料对方只是冷笑着瞥了眼,上下打量,目光尤为轻蔑。
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热情和能力不画等号,有的人花言巧语,却无半分性吸引力。而梁彦平嘛,衣服还没脱完,只是清清淡淡扫过来,她就在心里高潮过几轮了。
杨少钧被那不屑的目光刺激到,眯眼轻笑,片刻后开口:“哦对了,上个月我遇见彦平的前女友,真看不出来,他以前居然喜欢那种小辣椒,热火朝天的,笑起来甜得要命,嘴巴可会哄人了。”
黎蕊涵不语。
杨少钧挑眉继续:“姓叶,叫什么我忘了,矮个子,圆脸蛋,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彦平钱包里放过她的照片,你知道吧?”
黎蕊涵若无其事,压根不放在眼里:“那又怎么样,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而已。”
杨少钧笑说:“我是给你提个醒,那晚叶小姐喝醉,上了彦平的车,两个人后来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咯。”
黎蕊涵觉得他手段拙劣,勾起嘴角:“多谢好意,不过我和彦平之间没有秘密,你要是好奇,我帮忙问问,明天告诉你。”
杨少钧转头看她,随意笑笑,敛眸无言。
深夜十点半,梁彦平回到公寓,开门进去,满室灯火。
地板擦过,餐桌和茶几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阳台晾着刚洗好的衣物,沙发靠背搭一件女士风衣。
台灯立在角落,寂静留守。
黎蕊涵从浴室出来,袖子挽于肘部,见他到家,笑说:“水放好了,你累不累,先泡个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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